正午晴朗,淩家剛用完午飯,平栗義巷裏的嬸子大娘領着自家孩子上家裏串門,丫鬟婆子擺上果盤點心,淩靜坐正屋裏陪客唠嗑。
“這院子空了一年多了,難得有人搬進來住。”
“哎喲喂,大過年的,你提這些幹什麽,純粹是閑的沒話找話。”鄰家嬸子對道出這話的大娘子露出一臉晦氣,拿針劃拉了下頭發。
淩靜聽到這話音不對,手裏的針線頓了一頓,顯出恰到好處的好奇心,問道:“這話怎麽說?”
“什麽叫沒話找話?”大娘子啐去一口,“淩家妹子剛搬來,人生地不熟的,她待咱們巴心巴肺,咱們鄰裏鄰居總得讓妹子知道個好歹吧?不瞞你說,這院子以前住進來個不守婦道的蛇蠍毒婦。”
“毒婦?”淩靜拉出線。
“淩家妹子啊,嬸子勸你一句,這事你嫑往裏打聽。”鄰家嬸子踩了一腳大娘子,“妹子年紀輕輕還沒定親,你老着一張臉可别害了人家。”
“你不就是怕阜嵩食樓當家的找你麻煩麽?嗐,要我說啊,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那當家的也不是什麽好心肝。”大娘子鄙夷。
“行行行,就您心腸好。”鄰家嬸子低頭咬斷線。
屋裏有一搭沒一搭聊着天。
屋外大門口,淩安分給新結交的小蘿蔔頭們一人一個柿餅,學着他們轉木陀螺。
楊甘遛着恹恹欲睡的黑狗大将軍路過淩家門口,他擡手朝淩安招呼道:“對對對,就你,你過來,問你幾句話。”
淩安捏着柿蒂子,颠颠跑他跟前,仰着白淨圓嘟的小臉看他。
“我娘是不是在你家?”楊甘忍不住探出黑爪子,捏了一把淩安肉乎乎的臉頰,緊接着嘟囔了一句,“吃什麽長的,怎麽你們家小娃娃個個長賊俊,跟畫似的。”
淩安點點頭,指向大将軍,“大狗狗。”
楊甘提拽着狗脖頸子皮,把狗腦袋拎他面前,“摸吧摸吧。”
大将軍養得不錯,一身皮毛軟絨順滑,淩安一隻手摸不過瘾,另一隻手丢了柿蒂,也跟着薅。
淩安不知道輕重,薅得大将軍龇牙發出嗡鳴警告。
“你敢沖他咧嘴試試?”楊甘一巴掌呼過去,“賣狗肉館去。”
淩安聞言頓住手,立馬擡起臉,一雙眸子晶晶閃閃,當場掏出一枚柿餅遞給楊甘,說:“我買大狗狗。”
“額,這……”楊甘眼珠子轉得歡騰,滿肚子算盤打的啪啪響。他親娘這麽些日子過去了還是沒個準信,不如另辟蹊徑,拿大将軍牽線搭橋當一次紅娘,抱得美人歸,說不定明年就能讓他抱上個大胖小子。
“等一下。”淩安把柿餅塞他懷裏,轉身就往家門跑。
“欸?”楊甘眼見到手的天鵝飛了,手忙腳亂接住柿餅,趕緊伸出手,淩安已經跑沒影了,他欲哭無淚,“不是,我沒說不行啊,有話好商量嘛。”
楊甘洩氣。
誰知沒一會兒,淩安又噔噔跑出來。
楊甘眼睛一亮,“那個,”
不待他把話說完,淩安徑自往他懷裏塞來一張銀票,童真稚嫩的嗓音,此刻異常大方铿锵地說:“給你。”
“哦,啥?啊?!”楊甘拿着銀票,定眼一瞧以爲看花了眼,一旦看清,頓時呆若木雞。
淩安動手扯狗繩,沒扯動,擡臉一望,楊甘眼睛直勾勾盯着銀票,淩安眼睛一眨巴,擡手取下脖子上挂的長命金鎖,伸手挂他指上。
“不是,你家,那啥,不是,被抄了麽?怎麽……”楊甘覺得自己腦子轉不動了。
豈料淩靜恰在這時現身門口,婷婷行至淩安身後,一眼望見楊甘手裏拿着銀票,手指還勾着淩安的長命金鎖。
“那個,”楊甘正欲開口解釋,“我,”
“楊巡檢這是,還沒發月俸?”淩靜笑靥如花,眼神卻不怎麽柔,絲絲縷縷網着眼前人,隐約夾着利刃。
“我,不是,那個我,”楊甘嘴皮子都快磨出繭子了,硬是沒給出一個合理解釋。
他重三疊四說不清,恨自己的嘴在關鍵時刻掉鏈子。索性心一橫,将銀票和金鎖一股腦塞回淩安手心,又把狗繩擱淩安手上,一巴掌拍狗臀,“啪”聲一響,大将軍的腦袋已經埋在淩安胸膛口。
“無償借你玩幾天!我還有事先走一步!”話出口時,人已溜出八百裏開外。
正月十五,上賦城街道開了燈市。
燈市上各色花燈煙火,猜燈謎處爆出陣陣喝彩;花車遊街,姿态萬千的男女盛裝出席,載歌載舞;雜技團一圈圍着一圈,太平鼓,獅子舞,踩高跷……
人流如織,淩家一家結伴穿行,大将軍昂首闊步在前開道,淩安力氣小牽不住它,但并不妨礙他手裏拿着吃食停不下嘴。
“車來了車來了!讓讓!讓讓!”淩岑推着李觀棋往人群裏橫沖直撞,章冬婆子要護着淩安招呼不過來,扒扯了葵青,支使她跟上去,“你麻利點,可别讓六少爺撞了貴人!更别讓觀棋摔下來!那不花錢白治了麽!”
淩淮牽了淩铛去燈攤選燈。
“小少爺,今兒開攤做生意,不賣燈,賣文采,小少爺要實在喜歡,得拿肚子裏的真本事來買。”攤販樂呵呵念出謎面。
钏婳婆子跟着淩靜落在最後。
“不用守着我,你去跟着阿铛,順便把阿岑找回來。”淩靜駐足套圈攤子前,換了幾個圈,有一下沒一下地往外抛,“我在這兒歇腳。”
钏婳婆子應聲上前去,不遠不近地跟在淩铛和淩淮身後,拿眼看着。
淩靜把圈子全抛出去,空手而歸,擡眼一望,燈攤前已經沒了淩铛他們的身影。
她擡腳往街道旁走去,想尋個幹淨地兒坐坐。
街旁是店鋪,緊挨了幾家便留出一道小巷道,巷子幽深不進光,打眼一瞧,似有漆黑魅影晃蕩其間。
熟食攤子擺在小巷子口,淩靜問攤掌櫃要了份點心一壺熱茶。
“好嘞!您先請座。”
淩靜揀了幹淨桌凳要坐下,剛背對了巷子口,一雙手猝然探出來,唰一下捂住淩靜口鼻,扣死她腰肢,旋即連人帶手往後猛地回縮,一個眨眼,人已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
巷道深處,一片影兒一閃而過。
寂無人煙的黑牆頭忽然站起一隻貓,貓尾炸毛一聲唬,但見幽綠貓瞳裏映着一條黑影墜着羅裙飄帶,輕飄進了死胡同,黑影貼着牆不動了。
捂住淩靜的厚繭掌心松開,她沉靜開口:“閣下劫色于此地,未免太作踐人。”
“是我。”攬住腰的手如雷劈似的收回。
“楊巡檢?”嗓音極爲耳熟,淩靜上前幾步轉過身,借着牆頭霜雪襯的光,見到楊甘身穿府衙官服,額頭浸着密汗,背靠牆,挺得筆直。
淩靜笑裏藏刀,“你這是棄官從匪了?”
“不是。”楊甘清掃喉嚨,發出一聲低咳,“閑話少說,可還記得當初關押在你對面的那名女囚?”
淩靜颔首,“嗯,記得。”
楊甘正色道:“我把她弄了出來。”
淩靜笑不達眼底,望着他沒說話。
楊甘說:“今日我向縣爺禀了暴斃,我拿你給我的銀票買通前來驗屍的仵作,借抛屍墳崗把她弄出女牢,人藏在你家柴房。”
“楊巡檢這話民女實在聽不明白,你們官家獄訟之事與民女無關。”淩靜盈盈一笑,屈膝行禮,“若無要事,民女先行告退。”
楊甘一把撈住她手腕,難以置信地質問:“你這話什麽意思?!當初不是你讓我留她體面?!”
淩靜依舊自如,“是楊巡檢會錯了意。”
“好,很好,你好得很呐。”楊甘切齒笑得陰森,無意間收緊力道,他從懷裏掏出一隻瑩潤玉镯亮她眼前,“那這又是什麽?!别說你不認得?!”
淩靜神色不變,“民女的镯子丢了好些時日了,難爲楊巡檢費心拾撿。”
“繼續狡辯。”他道。
她伸手要拿,楊甘扣了镯子入掌心,瞬間藏了個嚴實,他甩開她,他卻笑了,那股子壞痞流氣重新浮上眉宇,“我倒要看看,屆時對簿公堂,衆目睽睽,世人到底會信誰?”
淩靜手腕一圈紅,她任由袖口滑落遮嚴,垂着眼睫沒說話。
楊甘冷嗤,悠揚着輕浮口調,“現今,你我同是一根繩上的螞蚱。況且這上賦城亂不亂,我楊甘說了算,再能蹦,你又能蹦哪兒去?好心奉勸一句,識時務者爲俊傑,淩三姑娘,惹了我,沒你好日子過。”
淩靜凝視他,“你待如何。”
“隻有死人才聽話。”楊甘忽而露齒一笑,“但我這人憐香惜玉,便自降身份娶你過門,從今往後你我夫妻一體,共進退,可比螞蚱齊心。”
聽聞此言,淩靜倏而露出絢目一笑,豔得楊甘晃了神,她猛地上前一步,揪住他衣襟迎上臉似要吻,可她袖口卻亮出一截銳利金簪。
紅唇将貼,她手腕翻轉,金簪已然對準楊甘頸動脈。
緻死命門乍然觸到異物,楊甘瞬間驚覺回神。
淩靜膝蓋抵在他雙腿間,隻消稍微用力一擡,楊甘這輩子都别想人道。
“别動,”淩靜呵氣如蘭,“簪尖粹毒,與世長辭,破了皮可别怨我。”
“你?!”楊甘着實沒料到她暗地裏留了這麽一手,他胸腔内如雷搗。
淩靜不緊不慢地說:“我能讓你升上巡檢司,也能令你鄙如蝼蟻。你若不信,大可一試。上賦城少一個你,依舊是上賦城,沒人會在意,更不會有人查到我頭上。好漢不吃眼前虧,楊巡檢,如今可還要審我?”
楊甘胸膛起伏難定,沉默良久,才從牙縫裏硬擠出一句話,“我,楊甘,今日同淩三姑娘,素未謀面!”
淩靜收了金簪,往後退去一步,轉身就走。
楊甘人高馬大,長腿一跨探出手抓她,淩靜早有準備的揮出金簪,楊甘一個下腰滑鏟躲開,目的直擊她下部。
淩靜不會武,躲避不及,被他抱住腰直往後摔。
“砰”聲響徹死胡同,淩靜仰面倒地,後腦貼着掌心,同時“叮”地脆響,金簪一道脫手。
旋即纖細雙手被一雙大手死扣摁地,“唔”一聲輕吟,紅唇被剝奪了呼吸。
牆頭貓躍上屋脊,僅剩黑漆漆的死胡同裏重疊着一對人影。
“啪”一下掌掴聲響,死胡同裏傳出一陣腳步聲憤憤遠去,牆角坐着一個黑黝壯實的男人,他正捂着臉傻樂,快咧到耳根的嘴角還帶着血。
淩靜拐出死胡同,淩家一行人紮堆擠在拐角。
最靠前的淩淮背倚着牆,眼裏含着興味,似笑非笑,一照面,他便調侃道:“當真是活色生香啊。”
淩岑挺直背貼着牆,擡頭望天低頭看地,就是不看她,還不打自招:“别看我啊,我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不知道。不信你問四姐!四姐你快幫我說句話啊。”
“啊?”淩铛一臉茫然。到底發生了什麽?啊啊啊啊!淩淮那個殺千刀的!一到關鍵時刻就捂她眼睛!黃種人不黃對得起種族特色嗎?!
李觀棋慌忙搖頭擺手。
淩安掙開章冬婆子的禁锢,跑來扒住淩靜雙腿,撅着小嘴,“三姐姐,我也要。”
章冬婆子和葵青連忙跑上前,一左一右挾走一無所知的淩安,順帶拽走搖着尾巴要往死胡同鑽的大将軍。
钏婳婆子沉着一張臉,說:“三姑娘,回去吧。”
淩岑煉蠱,不僅制毒,更能引路報信。
若不然燈市人來人往,萬一一個不注意丢了人,尋起來無異于大海撈針。
當楊甘從街上劫走淩靜的那一刻,淩靜就已下蠱報了信。
一行人回到家,别上闩,心照不宣地緊跟着淩靜往柴房擁去。
幹柴堆壘的房間裏,一身血痂累累的囚服女犯蜷縮一角,一頭牽絲挂縷的枯黃頭發還不如雜草整潔。
淩岑上前探她鼻息,“還有氣。”
葵青收出一間空房,趕緊鋪好被褥,前來柴房裝炭燒火盆,淩靜見狀,吩咐钏婳婆子和章冬婆子将女囚擡進房間安頓。
淩靜指着女囚,說:“阿岑,她交給你了。”
如此不講道理地趕鴨子上架,弄得淩岑一個頭兩個大,他撓頭哀嚎:“我會蠱,不會醫啊。醜話說前頭,死了我不負責啊。”
淩铛輕拍他肩膀,捏了個拳頭爲他打氣,“加油。疾已平時沒少指點你,該你交學習成果的時候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