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個玉面小郎君!
淩铛暗贊。
他誰啊?
淩淮微壓下傘檐,藏了眼底浮出的自矜。
魚兒上鈎了。
“在下甘州城績昌曲鎮甯氏,行三,名甫,字先謙,代甯家給諸位少爺姑娘拜年問好。”
甯甫一襲雪氅青袍立于階下拱手行禮,旋即引手向馬車,眉眼清雅如竹,“天寒地凍,諸位若不嫌棄,請入車内一坐。”
淩岑抄手在胸,“喲,觀音大士顯真靈,指派善财童子上我家大發慈悲來了。不了,謝謝,咱們不熟。”
“此前家母操之過急,行事不周,令諸位舟車勞頓搬遷于此,使得兩家生嫌隙,實屬家母不該。今日先謙在此替家母向諸位道歉,對不住。”甯甫又是欠身拱手的一禮,“淩家現今遭此無妄之災,歸根結底,終是因我甯家先前的無心之過所促成,我爲此深表歉意。”
他眉心微蹙,由衷道:“此番前來,隻爲将功補過,懇請諸位移步甯家暫住,待尋到如意新居,再喬遷也不遲。”
巷口飄進一面紅梅油紙傘,钏婳婆子撐傘,油傘下遮了淩靜,巷子深,眺望去仿佛一碟丹青潑濺白紙上的一抹漬。
“三姐。”淩淮側去臉喚了一聲。
淩岑聞言立馬轉過身,揚聲喊着,高舉手臂揮舞。
淩靜行至門前,淩安急沖沖跑過去撲了個滿懷,她穩穩摟住噓寒問暖了一陣,才側目掃了眼甯甫,問道:“哪兒來的嬌客?”
甯甫正欲行禮回她,卻被淩淮搶先開了口,“甯三公子。”
“正是在下。”甯甫笑着附和。
淩靜說:“來的不巧,眼下沒地兒招待,不周之處,見諒。”
她緊接着轉臉,看向候在家門口的一衆人,“走吧。”
“三姑娘,請止步。”甯甫忙出聲喚住她,“如若不介意,可去甯家落腳。”
淩靜牽着淩安回眸,笑意盈盈,“介意。”
甯甫立在原地,一路目送一行人結伴撐傘,慢慢飄出巷口,白晃晃的雪道刺眼,他微眯了眼。
車簾挑開,婆子下車替他撐傘,“三少爺,你病還未痊愈,快回車裏暖暖吧。”
甯甫屈身入簾,車裏還坐着甯二夫人。
“都不是省油的燈。”甯二夫人解下甯甫沾上雪的外氅,披上一件新的系攏,“淨撿一身鄉野陋習,不去正好,免得糟蹋了幹淨地兒。”
甯甫托着湯婆,“淩大姑娘還是一點消息也沒有?”
甯二夫人緊了眉頭,攥着帕子搖頭,歎出一口郁氣,說:“暫把她擱一邊。眼下商會被封,她不在,正好便利我們行事。阜嵩食樓的二掌櫃是個心狠手辣貪财主,不好相與便不得罪,先順了他心意把人穩住,等太子離了榆州再徐徐圖之。”
甯甫眉心難展,“淩家搜出來的那本賬簿我看了,不知是我多慮,還是确有馬腳内藏,總疑心入賬的糧食藥材數目有罅漏。”
馬車晃着甯二夫人的耳墜子來回擺動,她說:“數目不對才正常,無非是被商會裏的其他幾位掌櫃私扣了。一介女流,初生牛犢,她能比那幫子老狐狸還奸滑?”
淩家一行人去了普通客棧,要了三間人字号房間,男女分住。
兩個婆子和丫鬟擠一間,淩靜和淩铛帶着淩安住一間,淩淮跟淩岑推着李觀棋進了隔壁。
淩铛翻看着淩靜手心手背,見指如削蔥根,甲蔻豔麗完好,知曉她在牢裏沒吃苦,才把提在嗓子眼的心髒擱回肚子。
“都說了我沒事。”淩靜笑吟吟捏她臉頰,擡眼瞧見淩铛頭上素淨一片,連個玉珠子都沒墜一顆,當場蹙了眉,“怎麽素成這樣?首飾呢?被搶了去?”
淩铛給淩安揩嘴角的點心碎屑,說:“怕招人眼,都收妝匣裏了。”
淩靜心疼,撫摸着淩铛一頭烏發,“我希望阿铛可以活得任性一點。”
淩铛有些不好意思,低着頭呐呐道:“我平時也沒少讓你操心。”
“妝匣放哪兒了?”淩靜無奈搖搖頭,擱下手心的一縷秀發,“拿出來,改明兒起,我親手給你梳妝。”
“不用不用。”淩铛連連擺手,忙拽住要去翻她包裹的淩靜,“三姐姐真不用,我本來也不适合穿金戴銀。”
“怕什麽?難不成還有人敢當街打劫?”淩靜一聲冷笑,“誰要敢?我剁了他喂狗。大姐姐不在,真當我們淩家好欺負?”
“不好吃,喂狗狗。”淩安捧着點心湊熱鬧,“我要狗狗。”
淩靜輕點他額頭,“狗跟了你得餓死。”
客棧人多眼雜不是個好地方。
次日一早,淩靜帶着钏婳婆子出客棧重新找住宅。
淩铛陪淩安在房間裏臨字帖,章冬婆子跟葵青出門置辦衣裳。
沒一會兒,淩淮敲響房門。
“怎麽過來了?”淩铛開門讓他進屋,“阿岑在做什麽?”
“喂蠱。”淩淮遞給她一個木匣子,一眼便見她描眉畫眼抹了胭脂,滿頭珠玉叮鈴,明豔動人,他眸光跟着珠玉光澤而起瀾,“今日氣色不錯。”
“三姐姐非要給我化妝。”淩铛抱着匣子擱櫃面,抿了一抿口脂,他盯得她面臊,她難爲情地低下臉,打開匣子,滿滿當當一盒子金銀首飾。
“你,你哪兒來的?”淩铛差點被金銀璀璨閃瞎眼。
淩淮俯身教淩安臨摹,狀似不經意地說:“以前見到順眼就買了,在家又沒合适的時機送給你,日積月累就攢了下來。”
知道他是好心,但淩铛見到首飾的那一刻,她很俗氣地湧出一個念頭,就是能拿去當不少銀子花。
淩淮緊接着又說:“我們家不缺銀子使,阿铛不用操太多心。”
淩铛翻下蓋子扣嚴實,“你一下送我這麽多好東西,我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出合适的東西回禮,我……”
不能收。
“你要實在過意不去,”淩淮順口截了她的話,“就再給我做把扇子吧。”
“可是……”她手藝真的很埋汰。
“我已挑好了扇墜子。”淩淮勾出繩結的碧玉扇墜,走到她跟前,尋到她手,将扇墜子擱她掌心,“可以嗎?”
“好,好吧。”淩铛硬着頭皮答應了下來。
他忽然伸手探向她唇角,指腹輕拭,恰似蜻蜓點水,一觸即離。
“口脂,”淩淮背了手,“越界了。”
“啊,是嗎?哈哈,還真是,哈哈。”淩铛連忙拿手擦了一下,低臉盯着紅口脂讪笑,她眸光微閃,雙頰漸漸染上了紅霞,比臉上胭脂更豔麗。
夭壽啊!
她一閱文無數的半老徐娘竟被一小屁孩子整得面紅耳赤!
啊啊啊,她這腦子不能要了!
腦子裏要長東西了!
門敞開又合上,淩淮退出房間。
他往隔壁房走了兩步,蓦地頓足,擡起方才拭口脂的手,指腹沾了一抹紅,他貼去唇,笑如春風萦于眉宇,霎時眸光潋滟。
新宅位于城東,二進不規則院子,四周民舍鱗次梓比。
門前巷子裏垂髫稚童撒歡跑,追逐打鬧,傳出童音琅琅,小娘子系着罩衣吳侬軟語招呼孩子,老婆子們擠坐一圈說說笑笑,手裏穿針引線縫補衣裳,踏入其間,滿身煙火氣。
淩铛指尖一抹桌面,一層灰沾手,又要重新打掃屋子。
“大過年的不好找房子,挑來挑去才選了這兒。”淩靜擰着抹布,剛換的一盆水又深了顔色,“住的都是平民百姓,挺熱鬧的。就是許久沒人住,積了一層灰,不好打掃。”
“我喜歡這兒。”淩岑抓着塊抹布上蹿下跳,兩眼晶亮,“房子雖小,但我們一家人住一個院子裏,天天早上一開門就能見上面,再不用穿廊鑽門地找你們說話,簡直麻煩死了!現在就跟我們住鄉下一個樣。我喜歡這樣!”
淩靜瞥了他一眼,擦着桌椅念叨他:“趕緊幹你的活,你那屋子要沒打掃幹淨,看你今晚上怎麽睡。”
“那我就上姐姐屋裏擠擠呗。”淩岑撂完話趕緊溜了。
“美得你。”淩靜叉着腰笑罵,“攆你出去跟要飯的擠一窩!”
一連打掃了好幾天,才徹底歸置一新。
淩铛攆着淩岑滿園子跑,路過廚房,瞧見淩靜和丫鬟婆子挽袖忙得不停手,中途改道去了廚房打望。
“怎麽做這麽多糕點?”淩铛點着案台上擺放的碟子數目,不下于五十個碟子,“小七一頓也吃不了這麽多啊。”
“登門造訪送鄰裏。”淩靜拿個大提盒往裏裝,“以前是大門大戶關上門過自己的富貴日子,眼下是平民百姓敞開家門串門子,遠親不如近鄰,不能不走動交際。”
淩岑趴門口冒出個腦袋,“三姐姐串門子可以帶上我嗎?”
淩靜擱平格子,賞他個冷眼,“你在家裏安生待着。”
淩靜領着钏婳婆子出了門,開始挨家挨戶問好道吉,淩岑和淩铛站在大門口往外瞧。
淩安搬了根凳子坐門口,他身後緊跟着李觀棋轉着輪椅停門檻,都支棱着腦袋瞧着淩靜同鄰居喜笑顔開話家常。
“擠門口做什麽?”淩淮捏着書湊攏來。
“有大狗狗。”淩安伸手一指。
“嗯?”衆人順着他手指的方向轉臉看去。
隔壁門口牽出來好大一條黑狗,養得膘肥體壯,皮毛油光水滑。
牽狗的男子黝黑壯實,長得更是人高馬大,險些頭頂抵門梁。穿着一身府衙夾黑绯袍,腰間挂着個巡檢司的牌子,面目濃眉大眼生得挺俊,卻因吊兒郎當倚着門,眉宇間又顯出一股流匪氣。
“新搬來的?”男子踹了腳龇牙咧嘴的大黑狗,他朝巷子裏拜訪鄰居的淩靜一揚下巴,“她是你們什麽人?”
“你誰啊?”淩岑一臉戒備,沒好臉色。
“親人。”淩铛瞧着這人流裏流氣,不是個好人,不安好心。
“都姓淩?”男子撓着下巴颏。
“敢問貴姓?”淩淮從容反問。
“我姓楊,單名一個甘。”楊甘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晃眼睛,“咱倆見過,我認得你,你是淩靜的弟弟。”
淩铛扯淩淮衣袖,低聲問:“誰啊?”
淩淮說:“看大門的。”
楊甘咳嗽一聲,一把摘了腰牌亮他們眼前,指着牌子上三個纂刻的大字,說:“巡檢司,認識這三個字嗎?什麽看大門的,會不會說話。”
他又看向淩安,隻見淩安丢了塊點心給大黑狗,楊甘死盯着淩安不眨眼,緊皺着眉心問淩淮:“他怎麽來的?”
淩岑笑嘻嘻地接了話:“娘胎裏來的。”
楊甘當場被氣樂了,“嘿,擱這兒跟我玩字眼是吧?信不信我放狗咬你們啊。”
淩岑好心提醒他,“你的狗好像不太行。”
音剛落,黑狗發出一陣幹哕,緊接着嘴吐白沫子,舌頭一耷,眼珠子往上一翻,四肢軟綿地趴地上沒了動靜。
“大将軍?!”楊甘抱起狗頭一陣喊叫一陣晃,“你怎麽回事??剛還好好的啊?!醒醒醒醒!”
門口幾人一緻看了眼事不關己的淩岑,又掃了眼稀裏糊塗做了幫兇的淩安,不約而同的别開視線,略帶同情地瞧着聲嘶力竭的揚甘。
淩淮冷幽幽道:“死了吧。”
淩岑緊随其後補一句,“死狗不會咬人。”
淩淮煞有介事地說:“不排除頑疾複發。”
淩岑故作深沉地附和點頭:“盡早送醫爲好。我家有藥,包治百病,一口價,一千兩,楊叔,你要嗎?”
淩铛:“……”你倆擱這兒做局敲竹杠呢?
楊甘哪還有空閑搭理他們,火急火燎地抱起奄奄一息的大黑狗撞回了屋。
淩岑見狀攤手,“他不要。”
淩淮慢悠悠接話茬,“好可惜。”
幾人杵門口屏息靜氣,專心聽隔壁動靜,淩靜領着钏婳婆子拜訪到隔壁,掃了他們一眼,說:“堵門口幹什麽?不凍嗎?”
淩淮笑得意味不明,“挺熱鬧的。”
淩安指着隔壁,說:“狗狗死了。”
钏婳婆子聞言,一連聲往地面啐道:“呸呸呸,正月裏什麽死啊死的,不吉利,小少爺下次别再說了啊。”
淩靜扣響隔壁門環,裏面傳出一聲暴呵:“誰啊?!家裏有事兒眼瞎沒看見嗎?!”
淩靜微蹙了眉,總覺得聲音聽來耳熟,依舊端着溫婉笑容,說:“實在對不住,我是隔壁新搬來的”
話還沒說完,楊甘一陣風似的刮到門口,雙手扒開門,咧出一嘴白牙,說:“好巧,又見面了。”
淩靜欠身行禮,“楊巡檢别來無恙。”
楊甘伸出手要扶,見她起身又猛地收回去,抵着嘴低咳一聲,挺直腰闆,一臉正經地肅聲開口:“不知淩姑娘有何貴幹?”
淩靜捧出一碟點心,“小小心意,不成敬意,還請楊巡檢笑納,往後還得靠您幫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