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靜壓下眼睫,恭敬伏地叩首,說:“回大人,民女淩靜,淩瓊乃民女長姐。”
夏允質問:“怎麽回事?”
領頭人忙拱手回話,耿耿表明在淩家大肆搜尋無果,隻好帶個能講話的人回來問話。
“卑職在淩家搜到一本賬簿。”
“呈上來。”
領頭人從懷裏掏出賬簿,行至立軸前停步,雙手舉于頭頂,彎腰呈上。
一隻帶繭的手探出畫軸間隙,取走賬簿。
不一會兒,賬簿“啪”聲摔地,從立軸下方漸行漸緩地滑出。
夏允怒道:“本官要的是商會往來賬簿,不是淩家流水賬。”
吓得領頭人單膝跪地,惶恐道:“請恕卑職失職,請讓卑職即刻帶人前往淩家再翻一遍。”
裏面沉寂了一會兒,夏允才出聲:“不必了。”
他轉聲開門見山問淩靜:“本官問你,淩雲商會的賬簿到底藏在何處?倘若有半句虛言,本官立馬摘你腦袋。”
“民女不敢。”淩靜前額貼着手背,“商會的事一直是長姐親自打理,民女深居閨閣,從不過問外面的事。請大人明查。”
果然是查賬簿。
淩靜嘴角微勾,任他們查破了天也不可能拿到商會賬目往來的真賬簿。
當初淩瓊做賬簿的時候,經她提點,專爲今日盤查賬簿而事先做了四份賬。
一份從頭到尾的假賬,一份真假參半的真賬,一份真真切切的實賬,還有一份單獨分出藥材和糧食的明細賬。
若沒猜錯,那份明晃晃的假賬現如今該在太子蔺夷衡手裏。
又是一陣冗長的沉默。
夏允又問:“淩瓊現在何處?”
“民女不知。”淩靜溢出哭腔,“長姐同往常一樣出門做生意,以往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有之事。可這一次,一去一個月了無音信,臨大年三十都沒個信寄回來。民女擔驚受怕,四下托人打聽,半分蹤迹也沒有。請恕民女鬥膽一問,大人今日問話,可是長姐出門在外出了什麽事?”
夏允呵她,“問你什麽就老老實實回答,别耍花腔。”
他還想繼續盤問,廳外跑進一名衙役,駐足淩靜身側,拱手道:“啓禀大人,榆州刺史雲大人求見。”
淩靜聞言柳眉一揚,榆州刺史消息可真夠靈通,這麽快就知道暗訪查案的人來了上賦城,此番趕來估計是爲摸底細。
榆州地界富得流油,哪個當官的身上沒長三層膘?一步三颠簸,一層翻着一層起金浪。個個連吃帶拿順手牽,哪能兩袖清風。
貪污受賄可以查,點到即止,但不能連根拔,丢了官帽事小,丢了腦袋才事大。
内裏寂如鴻蒙,敞廳裏格外壓抑。
“賜座。”夏允不能不見榆州刺史,不論好歹,硬着頭皮也得應付,他轉頭吩咐領頭人,“把她押下去,改日再審。”
年三十守歲,子時一到,深巷裏家家戶戶鞭炮轟鳴。
淩家挑出一杆炮仗,虛應了個景。
淩靜一去不返,便知被扣押收監了,這一關,不知何時才能放出來。
正月初一,淩淮吩咐家中總管事将所有下人聚集于花廳,挨次賞下歲錢,并拿出賣身契悉數歸還,将家中各式金銀擺設物件歸攏了一大半,分給下人們人手一件,随即遣散出府。
留下了钏婳婆子和葵青,以及服侍淩安的章冬婆子,不良于行的李觀棋。
初二一大清早,葵青打開提盒,淩铛将熱氣升騰的飯菜點心擱入格内,細妥打包好,淩淮伸手拎起往外走。
“五少爺,讓老身來吧。”钏婳婆子趕緊接了過去。
“打點銀子帶夠了嗎?”淩铛亦步亦趨地跟着淩淮來到大門口,摸出一把金簪玉钗,“我這兒還有好多首飾。”
淩淮推握着她手指往掌心扣合,順勢握住她手,溫文一笑,“銀子的事你别擔心。你攏共就剩這麽點首飾了,先将就戴一陣子,回頭我們再仔細挑喜歡的。”
“我不愛戴這些。”淩铛硬要往他懷裏塞。
衙役上次闖進來翻了一遍家,金銀首飾憑空丢了大半,淩铛辛辛苦苦存了一年的金珠,連盒帶珠跑了個沒影。
明面是官,行的是匪。
如今家裏沒幾樣值錢的東西了。
淩淮今日要去牢裏探望淩靜,如此緊要關頭,還不知道能不能見上一面。眼下隻能期許有錢能使鬼推磨,一路上撞見個人就花銀子買人情。
“剩下的先留着,說不定能應上急。”淩淮深知拗不過她,拿了一根玉钗,“我先走了,你快回去吧。葵青,帶阿铛回屋。”
淩铛立在門口台階上目送,淩淮一步三回頭催她回去,寒風刮歪了檐下燈籠,星星點點的雪打着旋兒地落她頭頂。
葵青扳着她肩膀往裏帶,“四姑娘,人已經不見影了,回去吧。”
書中劇情對不上了。
原書裏沒有這一出。
淩铛懷揣着不安轉了身,她既害怕書中劇情不可撼動,又害怕變得面目全非而危機四伏。
府衙女牢,比普牢、死囚虎門牢幹淨明亮,十間空了八間。
淩靜盤坐稻草堆上,望着對面蜷曲着身子躺地上不知死活的女囚。
打她一進來,女囚接連被提審了六次,不知衙役對她上了什麽酷刑,人已經變成瓤豆腐一塊,女囚除了凄厲慘叫聲,一張口就喃着冤枉,一團血肉模糊,硬是铮铮鐵骨不伏罪。
她低斂着眼睫,眸子裏藏着冷凜,默默盤算着時辰,再順道估摸着淩淮何時現身。
畢竟他不來,這一出大戲,她一個唱獨角戲缺點意思。
腳步聲傳來,淩靜辨聽足音,暗自估算着這一次來了幾個人。
是提審對面女囚,還是審問她,或是……
淩靜擡眼,衙役領着淩淮出現在牢門前。
衙役單手托着鎖鏈子,另一隻手心掂着鑰匙,心照不宣地睨着淩淮。
“有勞了。”淩淮從懷裏摸出一張銀票遞給衙役。
“一炷香。有什麽話快點交代。”衙役塞了銀票入衣襟,利落開了鎖,“别誤了時辰。”
淩淮拎着提盒進去,衙役幾下鎖了門,坐回監口方桌前,點一支香,時不時拿嘴去吹。
淩靜問:“家裏怎麽樣了?”
淩淮揭開蓋子,“不怎麽好。小七受了驚吓,失了胃口,這幾天什麽東西都吃不下,全家上下跟着愁。”
“……”淩靜強行捺住要抽搐的嘴角。小七天生一副饕餮胃,還有吃不下東西的時候,簡直胡扯。
扯謊都不用心,那就是家裏一切都好。
淩靜趕緊擠出幾滴貓尿,哀哀切切一頓哭。
淩淮上前拍她後背,“三姐,家裏都擔心壞了,到底怎麽一回事?”
淩靜擦眼淚,“你還小,很多事說了你也不懂。大姐姐有消息了嗎?”
“沒有。”淩淮遞了個眼神給她,戲過了,“你不說,又怎知我不懂?”
淩靜勾着腦袋哽咽,哭聲漸小,她慢慢安靜下來,似在掙紮,過了好半晌才擡起臉,嗫嚅着唇,欲言又止。
“三姐。”淩淮祈求她坦白告知。
“京都來了命官查案,查到了大姐姐身上,他們要商會賬簿。”淩靜壓低聲音。
“賬簿不在商會?”淩淮裝傻充愣。
“商會那本賬簿是虛賬。”淩靜緊扣着手指,“至于真的,”
“在哪?”
淩靜不說話了。
“三姐!難道你要一家人都跟着你一塊兒下大牢受罪嗎?眼下大姐姐不知所蹤,你又……這樣,如今家裏沒個頂事的人,家中下人欺我們年幼,卷了家中值錢的東西跑光了。不就是本賬簿嗎?他們要就給他們,民不與官鬥,安安分分交出賬簿,我們一家人安安生生過日子不好嗎?”
淩靜眼淚不停,遲疑不決,“可是,”
“别可是了,錢沒了可以再賺,命沒了就……”淩淮說不下去了,借由端出提盒的飯菜強自恢複冷靜,“三姐,先吃飯吧。”
恰在這時,衙役慢吞吞過來開鎖,“話說完了嗎?時辰到了,小少爺,回吧。”
淩淮不舍地走出牢房,背對着淩靜撂下一句話,“三姐你好好想想吧。”
女牢又恢複了死寂。
對面女囚忽然發出嗬嗬聲,陰翳朦胧的眼睛直望向淩靜面前的飯菜,她蠕了下頭,卷着死皮爛瘡的嘴唇開開合合,一絲聲兒也沒有。
淩靜站起身,抓住欄杆,向監口喊道:“官爺,民女有話要說。”
衙役一個箭步沖上來,雙眼簇着異光,“說!”
淩靜從提盒裏取出一碗飄着熱氣的骨湯,懇切道:“在此之前,麻煩你把這碗湯喂給她。”
衙役狠皺了眉。
淩靜笑吟吟,“不行?那就照她那樣打死我吧。”
“威脅我?”
“哪能啊,舉手之勞而已。我知道賬簿下落,我想說,若是因你而耽誤了事,你不僅撈不到好,還有可能賠命。你要是順着我,你得了賬簿下落,白掙功勞,升官發财指日可待。勞煩了。”淩靜雙手捧上湯碗。
衙役罵罵咧咧接了碗,一把抓起女囚頭發怼上去,灌得生猛。
“都自身難保了,還有閑心管他人生死。”衙役擲碗。
哐聲砸個稀碎。
“找到了!”衙役在淩家二樓閨閣的小賬房裏砸開一樽空心财神金像,商會賬簿顯露無疑。
賬簿被帶走,淩雲商會緊跟着被查封,淩家被抄家。
女牢裏,衙役叮鈴哐啷打開牢門鎖鏈,拉長個聲調招呼淩靜,“走吧。”
衙役換了嶄新的行頭,挂着巡檢司的腰牌子,他那副流痞樣襯得那身官衣不倫不類。
淩靜走出牢門,笑道:“恭喜。”
衙役鼻孔朝天,别開臉側向她拱手,“托你的福。”
經過女囚牢門,淩靜拿餘光瞥去一眼,女囚睜着眼不眨,勾勾盯着她移動眸子。
行至監門外,淩靜側去臉問衙役:“她犯了什麽事?”
衙役摩挲着腰牌愛不釋手,散漫回道:“事大了。私通外男謀家産,毒害公婆丈夫,惡人先告狀,罪證确鑿還抵死不認。”
淩靜說:“她都被審成那樣了,含着一口氣盡喊冤枉,不會另有隐情?”
“冤枉?”衙役輕嗤,“進牢裏誰不喊冤枉?可見六月飛雪?”
淩靜不置可否,又問:“不知官爺貴姓?”
“免貴姓楊,單名一個甘。問本官名諱有何公幹?”楊甘上下将她一陣掃視,但見膚若凝脂,一撚腰身袅娜娉婷。
他眼珠子轉得歡實,又緊接了一句,“年二十有一,家有薄田,還未娶妻。”
“民女鬥膽勞煩楊巡檢您一件事。”淩靜褪下手腕上的玉镯,纖纖玉手牽握起楊甘粗粝布繭的手,将玉镯擱他手心,“留她一個體面。”
楊甘喉結一陣滑動,盯着手镯,上好溫玉在手,卻不及柔胰如絲緞滑走後更令人魂牽夢繞。
淩靜又從袖裏抽出幾張銀票添上去,屈身一禮,“民女告辭。”
綿柔細雪鋪滿了深巷,銀白一條路,最末一戶淩家大門貼了封條,門前腳印雜亂無章。
淩铛蹲身,替淩安整理鬥篷帽子,順帶把他脖上的毛領圍脖掩緊實,“冷不冷啊?”
他們被前來抄家的衙役攆出了家,幸好早有準備,不然連身禦寒保暖的行頭都沒有。
淩岑站在石階上,探頭張望巷子入口,肩頭積了一層雪,“三姐當真能平安歸來?”
“嗯。”淩淮撐着傘。
钏婳婆子一大早就去府衙侯着接淩靜,到現在還沒回來。
淩淮并不擔心淩靜那邊會出什麽狀況,衙役找到的那本真賬簿,上面真真假假,反而令人信服。且各地物價一直居高不下,有目共睹。淩雲商會事前是囤了貨,但大多數都趁着災荒來臨時脫了手,商會僅是斂财,并沒有行賄攔截朝廷赈災做倒手買賣,定不了多大罪。
抄家都算是過分。
畢竟太子現今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拿出點雷霆手段,如何威懾住榆州地界盤根錯節的氏族勢力。
更何況,淩雲商會這麽大塊點心,誰不想來分一塊。心懷不軌者暗中下絆,借機拉淩瓊下台,順帶官商勾結,助纣爲虐抄了淩家住宅,他們是生怕淩瓊東山再起施行報複。
“四姐姐,餓。”淩安探出小手,扯住淩铛身上一角鬥篷。
“小饞貓。”淩铛刮他鼻尖。
章冬婆子忙打開提盒,拿出幾塊糕點又趕緊蓋上,淩安歡天喜地吃着糕,他還好心遞了一塊給李觀棋。
李觀棋坐着輪椅,怯生生道謝,咬了一小口,忙對淩安笑了下。
葵青笑道:“你别奉承小少爺,不然他待會兒吃什麽都想着你,小少爺胃口好,你怕是撐不住。”
深巷入口拐進來一輛馬車,車上沒有任何醒目标志,漸行漸近,車夫馭停于淩家門前。
淩淮和淩岑一左一右擋在階台上,将老弱婦孺護在身後。
雪飄不止,骨指修長的手别開車簾,一截青衣袖口露出,病姿少年探出了臉,膚比雪勝一分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