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姐?”淩铛将繡完的布繃子遞給淩靜,她沒接,似看着她,眼神卻落在虛空,兀自出神。
淩铛一連聲喚了她好一陣子,才終于拉回了她,讓她眸子裏重新煥發出神采。
“這麽快就繡完了啊,”淩靜笑吟吟接了布繃子,低眼去瞧,沒待細瞧,她習慣使然,秉承着好話說在前,先順嘴出聲誇,“今兒個繡的不錯。尤其是這……”
話音戛然而止。
映入眼簾的繡面難辨實物,魑魅魍魉倒是能在上面尋出一抹影兒,憑空捏造個樣式硬誇惟妙惟肖實在難爲人,饒是淩靜心如比幹,七竅玲珑,硬是絞盡腦汁也詞窮。
淩铛這點眼力見還是有的,趕緊出聲解惑,“繡的臘梅。”
淩靜張口又閉,半晌才蹦出一個适宜的詞,“挺好的。”
她艱難的偏了視線,恰好瞥見淩安探着肉爪子,去夠幾上擺放的食碟。
淩靜當即低咳兩聲。
吓得淩安“嗖”一下收回做賊的爪子,挺直了腰闆裝沒事人,饞嘴的小手摁回紙面,握筆的小手扶正筆杆,認認真真臨摹。
淩靜懶得拆穿他,吩咐婆子,“把吃食都撤了。”
婆子麻利端走碗碟,淩安拿眼斜瞅着,氣鼓了臉,鼓脹着肉嘟嘟的胭紅腮幫子,打側臉瞧去,沒了鼻子,隻瞧見長睫下圓溜溜的大眼睛。
“喲,都在這兒呢。”淩瓊拎着個盒子穿庭上了台階。
疾已手上也沒空着,緊跟她後腳進了花廳。
淩安一聽見淩瓊聲音就坐不住了,噔噔往外跑,迎面抱住淩瓊大腿,仰着小臉,眼巴巴望着她。
“大家家。”嘴裏喊着大姐姐,卻扭着身子往後瞧疾已手上拎的食屜子。
“哎喲喂,我的心肝小寶貝可愛死了,快快快,快給姐姐香一個。”淩瓊蹲身摟着他又是親又是一頓對臉貼,肉乎乎的紅臉頰香軟軟,貼上去仿佛貼一團糯糕滾臉上。
“大姐姐,”淩靜看不過眼,“别動不動就親他,别看他小,記性卻好,眼下是見一樣學一樣。仔細他往後見着個歡喜人,學你這樣子上嘴輕薄人。”
疾已上前打開食屜,淩瓊喜滋滋投喂淩安,胡亂應道:“好好好,我知道了,下次不親了。”
一旁當背景闆的淩铛暗自心虛别開臉,她私底下也經常親淩安小臉蛋,沒辦法,小家夥實在長得招人稀罕。
嬰幼兒丫丫學語時是最惹人疼的。
再大一點就不怎麽好玩了。
淩瓊松開淩安,站起身,說:“我今日在外逛了一圈,有家成衣鋪子做的衣裳樣式時新,一人買了一套。”
“四姑娘。”疾已上前遞給淩铛一個禮盒子,淩铛道了聲謝,雙手接過。
淩瓊提着盒子走到淩靜跟前,笑得牙不見眼,膩着嗓子說:“我還專門給你挑了一套首飾作配,走,回屋裏換上給我瞧瞧配得好不好看。”
“好。”淩靜知道她此舉是尋了借口要支開人,專爲打聽身世的事。
淩瓊親自挑選的東西就沒有孬的,淩靜換上新衣裳,由着淩瓊牽着她手在鏡子前轉了一圈,裙擺散開,如蝶蹁跹。
“我給你梳妝。”淩瓊摁她坐妝台前。
玉珠簪钗取下,青絲如瀑,木梳從頭滑到了尾,淩瓊開了口:“阿靜,其實,自打娘一走,以前發生的事,我都不記得了。”
“大姐姐?”淩靜偏頭去瞧她。
“我頭上受過傷,”淩瓊抓起她右手,往自己頭上摸,“不記得是被誰打的,忘了很多事,留下一個坑,不疼不癢。”
後腦果然有一個指蓋大小的凹窩,不平整,隐隐摸到骨。
淩靜噌一下起身,憂心如焚,“什麽時候的事?”
“不清楚。”淩瓊說,“隻要回想以前的事,腦子裏都是一片空白。阿靜,你實話告訴我,我們家到底是不是甯二夫人說的那樣?”
淩靜垂下眼睫,微顫道:“是。”
淩瓊釋然,“我還以爲,娘她當真如此狠心,賣女求榮,送去給一個将死之人沖喜。”
淩靜說:“娘乃至善之人,絕不會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甯二夫人讓你沖喜,事有蹊跷,她絕對沒說實話。還有娘,出生世家大族,她能忍饑挨餓拉扯我們長大,絕非庸人。大姐姐不妨細想一下,娘既然明知落字上紙,會留下百口莫辯的證物,又爲何寫下一封親筆書信交出去?單憑甯二夫人是文貞皇後貼身侍女?未免過于牽強,這其中必有隐情。”
淩瓊坐下,手指劃拉着梳齒,“前朝的事,你知道多少?”
淩靜說:“我知道的也不多,基本和甯二夫人說的符實,乃周帝篡位奪權所緻,至于爹娘當年是怎麽暗箱掉包帶你出的宮,除了爹娘,誰也無從得知。但我知曉甯二夫人隐瞞了一件了不得的秘事。”
“是什麽?”
“前晉長公主病死一年後,文貞皇後誕下一死胎,還是位皇子。”
淩瓊聞弦知意,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狠皺了眉,“你不會想說……”
淩靜指尖繞着一绺發尾,笃道:“被斷爲死胎的皇子沒死。甯二夫人藏了皇子私逃出宮,即是現今的甯三公子,甯甫,又喚南甯甫,一心複國。大姐姐你想見他嗎?”
“暫時不想。”
淩瓊暗翻了一記白眼。
家裏孩子多得還不夠鬧騰嗎?
她又不是開托兒所的。
更何況前朝皇子,一聽就知道是個天大的麻煩,但凡有一絲粘連,平白惹上一身臊。
面對面坐,淩瓊手握烏發悉心梳着,香爐裏煙雲直上,鼻尖香氣缭缭,她問:“這些事你又如何得知的?”
淩靜早有所料,回答的滴水不漏,“娘還在世時,無意中偷聽到的。”
果真是沒有不漏風的牆。
“家裏還有誰知道?”淩瓊唯獨擔心這個,家中兄弟姐妹一大堆,各有各的性子,但保不齊哪一位聽入耳中在哪天說漏嘴,因她而招來殺身之禍。
她不想任何一人出意外。魂穿異世,有了這麽一大份家業,不單單是因爲她自己會掙錢,更多是相互扶持和包容。
有如此姐妹兄弟在側,誠心以待,不絆手絆腳,她實在省心又感慰。
絕不能因爲自己的身世而給他們帶去麻煩。
原主的親弟弟,她抵死不認。
不論是家仇還是國恨,她自私自利,隻想多掙幾兩碎銀,安于吃穿喝不愁的富貴窩。
淩靜借機抛出淩淮,“阿淮知道。”
淩瓊放下心,“阿淮内斂懂事,他不會亂說。眼下除了甯二夫人手上的那封書信,還有别的什麽信物或是人能夠證實我身世?”
淩靜說:“我不确定浦玉郡司允氏嫡長房夫妻二人能知道多少,畢竟娘當年要想事成,不得不打着司允氏族的噱頭以此打通各大關節,事關重大,他們不會一無所知。”
此乃實話,上一世阿铛早早失散,二哥常年在外征戰,爹娘都不在,沒人會貿然将淩家跟司允家扯上關系。
哪怕後來有心人作伐,曝出甯三公子和大姐姐的身世,想借機除掉武宣王蔺夷隆。當時的浦玉郡司允氏夫妻倒是想認回二哥,卻被二哥婉拒了,此後他娶妻生子也是在将軍府,成親時,高堂坐的還是大姐姐,同浦玉郡司允氏一直都是點頭之交。
“至于信物,有一方錦帕,文貞皇後親手繡上長公主的生辰八字,以及恭安帝下旨賜福于長公主的金玉鎖,鎖上除了星官祈福的吉言,更有禦賜二字,還有幾封跟文貞皇後的書信,信上的内容晦澀難懂,該是娘特制的暗語以防旁人窺探。錦帕和禦賜金玉鎖皆是獨一份殊榮,天下皆知。而這些信物,娘搬家時,一道同書冊埋在了後山。”
那幾封書信成了絕密,當年蔺夷隆私下裏找來多少解密大能,硬是沒解開一個字眼。
無人可以得知信裏的内容,“桃李雙姝”藏于字裏行間的閨閣衷腸,可見不可聞。
花廳采光好,窗明幾淨。
淩瓊跟淩靜入閨閣試新衣,一時半會下不來。
而淩安得了吃,其餘一概不顧,坐案前一手拿着新鮮零食停不下嘴巴,一手抓着筆杆子不停畫王八,小腿一晃一蕩,悠哉得不行。
淩铛把盒子交給葵青放回屋,她新衣裳多到穿不完,她一向也不稀奇穿着打扮。
“疾已,等我一下。”她喊住轉身出廳的疾已,幾步追上,“是去阿岑院裏給觀棋療傷嗎?正好順路,一起去吧。”
疾已直言不諱的說:“四姑娘想知道什麽?”
淩铛嘿嘿一笑,被當面揭穿用意,不好意思道:“那個,觀棋他,傷勢到底如何?”
“不緻命。”
“但也不樂觀,是嗎?”
“人各有命,四姑娘無需憂心。”
淩铛不喜打機鋒,朝他微偏了腦袋,發間流蘇輕晃,碰撞間零零叮叮輕響,她故作無知地說:“出家人會打诳語嗎?”
他溫聲回她:“我現今是淩家下人。”
涼風浸染不了疾已生來自帶的潤和,他來家裏已經有一陣了,從不見他橫眉冷眼,平和得好似一汪清水。
“我還是主子呢。”
崇柏院近在眼前,疾已頓足,引手向前,笑道:“四主子先請。”
淩铛不客氣,先一步進院,“大夫說有可能會失明失聰,你認爲呢?”
疾已說:“仔細将養,倒不至于。”
前提是仔細将養。淩铛聽明白了,能治,但他隻是一個下人,關鍵在于主子,要主子善心,還肯費那份閑心。
淩铛又問:“他啞疾是天生嗎?”
疾已側過臉瞧她,低聲一笑,“不論天生後生,已成終生。”
已經晚了,沒得治了。
淩铛心疼那孩子,望着内室的簾子,說:“一點辦法都沒有嗎。”
候在屋裏伺候的丫鬟迎出來行禮,疾已溫文回禮,說:“有些東西沒了,續不上,也長不出來。”
此言一出,淩铛猛地停住腳步,滿眼震驚。
沒了?
他沒了舌頭?!
疾已撩開簾子進去。
屋子裏血腥氣還未散淨,一股子刺鼻藥味都壓不住那一絲殘留的血氣。
疾已俯下身細緻複診,兩隻手把完脈,将平躺在床的李觀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骨。
随即詢問丫鬟幾時醒,用藥如何,今日精神氣又如何,事無巨細,耐心問了一遍。
李觀棋隻剩一雙眼睛還能轉動,霧蒙無神的雙眼,是病疫纏身認了死命的眼睛。
“你好好養傷,不要多想。”淩淮上前傾身,指向屋中跟丫鬟仔細交代禁忌的疾已,柔聲安慰李觀棋,“他醫術非常不錯,家裏專派了他給你醫治,他以前能治你疾,現在也能治你傷,肯定會慢慢好起來的。”
李觀棋眨了眨眼睛。
淩铛說:“以後,我敢打保證,阿岑他絕對不會不管你,更不會讓别人欺你。阿岑那性子不怎麽好,說話又難聽,遭人恨,但你别怨恨他,他肯定會揪出罪魁禍首當面給你賠禮道歉。他往後要是說了什麽不順耳的話,你千萬别往心裏去,千萬放寬心,好好養傷才是要緊事。”
“盡量按平時作息睡眠,白日裏别讓他久睡,多跟他說話,保持清醒,避免腦内瘀塊結團擴大。”疾已對服侍的丫鬟叮囑,抓了藥,去外面盯着丫鬟熬藥。
淩铛搬來凳子坐床邊,自說自話,讓他眨動眼睛回應她。
下午散學,淩岑難得一日早歸,挾着書沖進屋,首先跑到床邊瞅一眼李觀棋,見他神智清明,才放心去了書案前擱下書,取下書笈挂架上,随手撈起一支筆開始抄書,字迹潦草,渾似被雞啄狗刨過一般。
“這字你自創嗎?”那字寫得淩铛一個字都不認識,說是鬼畫符都算擡舉。
淩岑引以爲傲,“這樣寫先生才看不出來缺胳膊少腿。”
“不怕被打回來重寫?”
“怕什麽,重寫一百遍都一樣,先生自然懶得看也懶得罰我了。”
投機取巧你是第二,沒人敢稱第一。
淩铛繞到他身側,偷觑着門簾子,俯身他耳側竊聲問:“你怎麽處理的?”
淩岑拿手擋住嘴,對着她耳朵悄聲說:“我偷偷放了幾個小寶貝在他們桌屜裏。”
淩铛瞪他,“小心被人發現,你兜着走。”
淩岑志得意滿的擱她耳邊蛐蛐,“四姐姐放心,我又不蠢,蠱毒可是我殺手锏,可從未對外提起過。除了我們自家家裏幾個人,還有誰知道我會蠱?”
“我知。”疾已端着碗藥撩簾進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