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淮手裏還拎着個食屜,顯然是來看望投喂。
“什麽時候過來的?”淩铛側開身讓道。
“有一會兒了。既然你去過了,我就不進去了。”
淩铛輕手關上門,同淩淮并肩往回走。
她盯着食屜,笑道:“你膽子真大啊,竟敢去廚房拿吃的。”
淩淮解了外袍,披她身上,“大姐姐命廚子備了宵夜,我去的及時,撿了便宜。”
淩铛捏緊衣袍領口,用玩笑的口吻說:“你什麽時候把我貼身丫鬟收買了?”
他沒答,反問道:“可還喜歡?”
葵青下午給了她一個盒子,不是什麽精貴物,隻裝了一枚毽子,裏面裝的還沒外面盒子值錢,屬實暴殄天物。
“喜歡。”淩铛低頭盯着自己鞋面,近日學踢毽子解悶,初學踢的毽子不跟腳,不是砸腦袋就是摔地,她拿毽子做工不好來找補原因。豈料無心之言,入他耳裏,卻上了心,隔天就送來個漂亮玲珑的新毽子。
剛拿到手那一刻,她确實很暖心,可一個轉念,立即想到以往對三姐唯命是從的葵青,背地裏卻幫他和她暗度陳倉,再細下一想,驚出一身冷汗。
她免不了疑心他私底下抓了葵青把柄,才會拿捏住人替他辦事。
有城府心機是好事,但使到她身上,就不是那麽美妙了。
淩铛徘徊許久,還是壯着膽子開了口:“那個,阿淮”
淩淮仿佛知曉她心底所想,趕在她問完話之前給了答複,說:“她自願的。替主子排憂解難,難爲她機靈。”
行,行吧。
她不能拿自己那套根深蒂固的開放思想,去嚴格要求書中人物從一開始就界定下的自我意識約束,要因她的存在而有所改變。
淩淮注定不是善類。
是她過于要求他了。
順其自然吧。她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炮灰,什麽都插不上手,何談更改人物想法或是劇情走向。況且這書中界也不是個平和時代,爾虞我詐是平常,主角團都不敢打嘴炮,她還是乖乖按着家中規矩少說多看,謹言慎行地躺到大結局。
次日一大早,淩靜命婆子開門進了祠堂,兩個小家夥墊着蒲團擠一塊兒,蓋着氅衣正酣睡。
淩靜吩咐婆子:“把小七抱回屋裏睡,醒了趕緊喂點姜湯驅寒。”
婆子抱走淩安,淩岑沉浸于夢中,無意識扒拉了下,察覺到身側空出位,他翻了個身,猶自睡得香。
淩靜上了一炷香,對着淩家祖宗牌位合十默想。
一炷香見底,淩岑睜眼便瞧見淩靜背對着他立眼前,吓得翻身爬起,乖乖跪好。
“醒了?”淩靜又點上一炷香插入香爐。
“三姐姐,我錯了,你别生氣。但我跟你保證,我以後再也不拿家中下人試毒了!”淩岑豎起三指發誓。
淩靜轉了身,“非習毒不可?”
淩岑垂着臉,聲音不大卻堅決:“是。”
淩靜灼灼目光盯着他弧圓的後腦勺,沉聲道:“今日你用毒于他人之身,明日就有可能遭人報複毀及自身,或累及親近之人死于非命。即使如此,你也不改?”
“不改。”淩岑擡起臉,左眼下眼睑一顆痣,不笑時,自有一股邪痞,一旦眉眼含笑,猶添一抹妖冶。
盛傳西疆擅長通靈蔔筮,是山林精魅,是神祇巫師。荒漠迷城有一綠洲避世,民衆生來會蠱,以上古圖騰繪身,世代聖女掌國,祭司扶乩。
淩岑信誓旦旦:“三姐姐,你信我,隻要我蠱術有成,世上就沒有我不知道的毒。我還會功夫,沒人敢上門欺負你們。誰敢自投羅網,我下蠱咬死他,下毒毒死他,一腳踢飛他!”
說話不出三句,他又開始沒了個正經。
“那好,我不攔你。”淩靜移開眼,“但有個條件,不作無解之毒。”
“哦。”淩岑一下就蔫了。
“嗯?”淩靜從鼻腔裏震出一字威壓。
淩岑瞬間挺直背,忙不疊點頭:“好好好!隻要能繼續習蠱,聽你的,全都聽你的!”
他扭捏着上半個身子,賣着笑臉,陪着小心,說:“那,既然三姐姐你都點頭了,我是不是不用罰跪了?還有,昨天搜出來的那些蠱器皿罐,是不是也可以還給我呀?”
淩靜睨了他一眼,似有可無的“嗯”出一聲作回應。
“太好了!”淩岑噌地站起身,一對上淩靜微蹙的眉眼,立馬乖覺。
他慫着脖子,偷觑淩靜眼色,眼珠子咕噜一轉悠,忽而一個箭步沖上前,抱住淩靜大腿黏黏糊糊的擰着身子,膩膩歪歪說了一句“三姐姐最好了”,趁她眼刀子甩來之前,他趕緊撒開手,一陣風似的跑出門。
淩岑沖出祠堂滿院子撒歡。
淩靜緊跟着他腳後跟跨出門,毫不留情地澆他一盆冷水,紅唇輕吐:“去書院。”
“啊?!”淩岑如挨雷劈,一把抱住柱子,又開始哭天搶地,“都這麽晚了還得去書院啊!沒天理啊!簡直天理難容啊!我昨晚整整跪了一夜,根本沒合眼,我不去,我要回屋補覺!我要睡覺啊!”
“不去?可以。”
淩岑立馬眉飛鳳舞撒開柱子。
淩靜緊接着說:“來人,把昨兒搜出來的破罐爛甕全扔後山去。”
方揚起的笑瞬間僵死在臉上,邊往門洞跑邊回頭嚷道:“别别别!我去!我馬上就去!不許扔!一個都不許扔!我心裏有數啊,散學回來我會驗數的!少一賠十!”
自甘州城瘟疫傳來消息,至今封城未得解,朝廷專派了醫者入内,未得出,甘州城戰火連着焚屍火燒得愈發旺。
周帝最終應了公主和親,派出年僅十歲的義央公主出嫁北域太子桑,北域退兵。
禍不單行,上天降災,周國各州幹旱缺水,田地種下的莊稼變作一派枯草,秋收無子,朝廷開倉放糧赈災,反倒使得流民背井愈演愈烈。
十月,聽聞有流民潛入京師叩阍,冒着枷号一月杖一百的沖突儀仗之罪,拼死攔駕喊冤,狀告旱災六州任職的大小官吏。
天子震怒,午門問斬,整整三日不休。
淩淮擱了筆,對淩靜說:“周帝快不行了。現今太子僅十六,周帝借由流民叩阍一事,将前朝舊臣淨了八成有餘。替少太子身側留了四位顧命大臣,中書令謝闾,太尉長陵王蔺段裕,司空李朝之,尚書令樂正遙。以及駐紮西疆邊境的征南将軍屈長牧。這些人都是當年陪周帝打天下的老臣。”
淩靜把玩着空杯,說:“少太子要想民心所向,該出一趟宮門鍍金衣了。你覺得他會帶誰私訪下榆州?”
淩淮低笑,“蔺家通病,疑心太重,少太子剛愎自用,狹私器小,當年隻帶了心腹夏允出京。藥試的如何了?”
“等大姐姐外出回來見真章。估摸着時辰,也該回來了。”淩靜向門口去,忽而側目看他,“一道去看看?”
淩淮撣衣擺,繞出書案,同她一前一後去了側院。
抵達暗門,淩瓊已經在那兒了。
守門小厮放了門闩,此刻正開着鎖。
“你們怎麽來了?”淩瓊偏頭瞧他們,“裏面不一定安全,感染了怎麽辦?我一人進去就好。”
淩靜說:“我們不進去,在外面等。”
淩瓊知曉多說無用,轉了話題聊别的。
小厮下了鎖鏈子,淩瓊套了身外袍籠了個嚴實,手持毛巾捂着口鼻進去。
淩靜說:“你認爲幾成把握?”
淩淮說:“今日不出意外,該是十成。”
“從何得知?”
“自禁閉以來,後門不曾開。”
“還以爲你一心隻讀聖賢書呢,知道的還不少。”
淩淮餘光瞥向暗道入口,飄走一片裙角,卷飛了地面一枚枯葉,他眉眼乍暖,語氣依舊淡,他道:“你要不一天到晚盯着我,我還能知道更多。你等吧,我還有事,先行一步。”
“你能有什麽事?”淩靜微皺眉。
“私事。”淩淮頭也不回的轉身離開。
淩淮沒按原路返回,從側院門洞抄近路進了内院,藏身于門洞一側。
不出一息,腳步聲一走一停的漸行漸近,待靠近門洞時,淩淮忽地現身攔住去路,懷裏立馬撞入鬼鬼祟祟的淩铛。
“吓死我了你!”淩铛摸着撞疼的額頭,心髒吓得急跳難平,氣惱的不行,幹脆一巴掌呼他胳膊上解恨。
淩铛揮開他伸來要幫忙的手,心有餘悸道:“我還以爲被三姐姐發現了故意堵我。”
“我看看。”淩淮堅持拿開她捂額的手。
淩铛被淩靜當千金似的拿錦衣玉食嬌養着,短短時日養白了不少,臉上也貼了肉,養回了前世在樓裏偷生時的明眸皓齒。
她一腦門直撞他胸口,額頭上的包紅腫分明。
淩铛胡亂揉了幾下,說:“沒事。怎麽發現我的?”
暗門前,淩靜目送淩淮離開,滿腹疑慮的轉回臉時,淩瓊領了疾已現身。
淩瓊立在門内說:“成了,方子無誤。”
淩靜颔首,“出去說吧,這裏不是說話的地兒。”
“好。”
淩瓊先鑽出暗門,疾已緊跟其後,大雙讓李觀棋和弟弟小雙先出去,她最末一個出門,小厮見暗門裏的人都出來了,重新落上鎖。
淩靜走在最前,稍慢了步子與淩瓊并排,拐出轉角,她不經意地掃到疾已身後李觀棋的側臉。
一晃而過,淩靜猝地定住了腳。
淩瓊越她一步踏足側院長廊,忽然瞥見她站住腳,忙堪堪立住自己腳跟,問道:“怎麽不走了?”
領頭人一停,前後腳緊跟着停了一列,順着淩瓊的視線,一緻看向冷了眉眼的淩靜。
見淩靜視線落在李觀棋身上,又一起順勢看向李觀棋。
瘟疫治好後的李觀棋眉目分明,臉上有膿瘡愈合結痂脫落後留下的白瘡疤,因不規則的瘡痕分界線令他面容出現斑塊,饒是如此,難掩清秀面容。
淩瓊說:“他就是我找來試藥的人。沒想到治好病,長得還挺上相,回頭好好養一養,是個俏小郎。”
淩靜直盯着李觀棋,問他:“叫什麽名字?”
淩瓊笑道:“他姓李,名觀棋,是個啞巴,怪可憐的。”
淩靜微勾着唇角,令人辨不清她此刻神情是譏還是笑,她語氣輕慢地說:“李觀棋麽,他是啞巴就替他可憐?誰說是啞巴就可憐了,大姐姐你可别低看了啞巴。”
李觀棋受不住她宛如淩遲一般的肅殺,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疾已擡步擋他身前,隔絕了淩靜以勢迫人的視線,不疾不徐地出聲圓場,說:“冒昧提一句,三姑娘,眼下先商議正事要緊。”
淩靜斂去通身威勢,漠然道:“沒心情。改日再說吧。”
“阿靜?怎麽了這是?”淩瓊丈二摸不着頭腦,“怎麽就走了?”
淩靜冷着臉直奔翠松院。
而此時的翠松院内寝,淩铛側身盤坐榻上,淩淮手心朝她額頭抵着一個剝了皮的雞蛋,一圈接一圈的滾動消腫。
隔得近,淩铛不習慣與他呼吸相融,不自覺往後仰身子。
“别動。”淩淮出手勾住她後脖。
“還沒消嗎?其實,我并不覺得疼,沒必要這麽麻煩的。”
“阿铛聽話,别亂動,要碎了。”
他一湊近,她愈發能聞得一股似幽蘭清雅的書墨香,不過分濃郁,初聞覺着是墨香,細嗅卻不是,是暗幽幽滲着一縷縷沁人骨的薄涼冷香。
她不敢如往常那般順暢呼吸,隻因獨屬于他的那股子幽香,會讓她胡思亂想,會生出他很冷,她很熱的滑稽認知。
不對不對,應該想一想他一個男孩子身上爲什麽會這麽香,書墨香不是這個味。
她問:“你在屋子裏熏了香?”
淩铛骨碌碌轉着眼珠子,胡亂張望眼前的一切物件,借此發散目光,避免同他對視。
他掌心貼着她脖頸,拇指按在她唇角邊緣,他笑着說:“沒有。爲什麽這麽問?”
她又覺得他掌心熱得發燙,她自己冷得打寒噤。她不敢讓自己嘴皮子有一絲大動作,怕一個不小心拿唇瓣輕薄了他指腹,隻得唔哝着說:“沒什麽,随便問問。”
忽然聽見屋門“砰”一聲響。
淩铛驚了一跳。
緊接着腳步聲直往内室走來,走得急。
不一會兒,淩靜的聲音飄蕩于内室,“阿淮?你人呢?這麽早就歇下了?是哪裏不舒服嗎?”
蟹蟹票票,也謝謝小可愛的提議,前三章已做修改,非常感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