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瓊出了安貧堂,鑽出暗門,厲聲交代了看門的小厮兩句,旋即問了丫鬟淩靜現在何處,得了位置,徑自往賬房去。
淩靜坐賬房裏清點家裏月中用度,見淩瓊擡了簾子進屋,眉眼帶着笑,略驚訝地說:“這麽快?”
淩瓊神情自矜地擡高下巴,大馬金刀地坐椅子上,豎了大拇指對着自己,說:“也不看看是誰出面辦事,本姑娘出馬,一個頂倆。”
淩靜寵溺一笑,微搖了一搖頭,接着盤賬簿。
淩瓊眼角夾着笑持久不散,她慢吞吞起身移了位,懶着腰肢側躺榻上,支棱着一條腿,抓了一把炒豆子往嘴裏抛,不知想到了什麽樂子,她噗呲一笑。
她自顧自晃點着腦袋,說:“和尚,嘿,好一個和尚。”
淩靜瞥了眼,懶得搭理她,時不時犯一陣神叨叨的老毛病,病入膏肓,沒得治了。
淩瓊癡癡笑着回味,說:“小和尚可真有趣。”
淩靜賞了她一個眼白,收攏着賬簿,調侃道:“怎麽,比那金風玉露樓裏的頭牌娘子還有趣?先把你腦門裏花花心思收一收,我問你,你是不是又給了阿岑一塊牌子?”
“啊?什麽?什麽牌子?”淩瓊裝傻充愣,一見苗頭不對,立馬腳底抹油,“哎喲喂,剛想起來還有點事,差點就給忘了,瞧我這記性,差點誤了大事。先走一步,咱們回頭說啊。”
話沒說完,人已經溜出了門。
此地無銀三百兩。
淩靜無奈一聲長歎,撐着額頭,“家裏沒一個省心。”
她規整書案,轉身出門去淩岑院子裏守株待兔。淩岑手裏捏不住财,他就是個撒手沒,做事全憑個人喜好的敗家子,縱使給他一座金山銀山都能敗得精光。
家裏嬌縱誰都不能嬌養了淩岑,他打小就散養慣了,要不好好拘着他那豁邊性子,再加上初生牛犢不怕虎,簡直無法無天,活脫脫的二世祖。
淩淮散學回到家,還沒到院門口,打老遠就瞧見淩铛的貼身丫鬟候在門外。
丫鬟顫顫巍巍地開口喚他,“五少爺。”
淩淮掃了眼守在門側的小厮,依舊閑庭信步,漠然開口:“何事。”
丫鬟低眉順眼地跟他腳後跟進了院,“四姑娘讓婢女來還書。”
淩淮推開房門,徑直去了内室。
他停步轉身,丫鬟已經跪下了,她凄惶誠懇道:“少爺,婢女想好了。少爺大發慈悲饒婢女一命,婢女這條命打昨兒起就是少爺您的,從今往後任由少爺您差遣,絕不違背!若有違,不得好死!”
淩淮擱了帶去書院聽課的書,繞至書案後落座,說:“叫什麽。”
“回少爺話,婢女葵青。”
“阿铛今日在家做了什麽。”
葵青一五一十向他禀報。
淩淮聽得專注,待丫鬟收聲,他從懷裏拿出一個小巧玲珑的盒子,輕推至桌沿。
他說:“知道該怎麽做吧?”
葵青雙手捧了盒子,躬身施禮,“婢女明白。”
“退下吧。”
葵青收好盒子,輕移快步的出了院門,剛要轉角往内院去,淩靜蓮步蹁跹出了門洞,恰好撞個正着。
淩淮同淩岑的院子相鄰,行出入内難免碰面。
葵青有些着慌,忙彎腰行禮藏起臉,呐呐喚道:“三姑娘。”
淩靜上下打量了她一圈,眉心微攏,“不仔細照看着阿铛,你上阿淮院子裏幹什麽?”
葵青耐着撲通亂跳的心髒,說:“回姑娘話,前幾日四姑娘在家待着無事,找五少爺借了本書來翻翻,今日剛翻到頭,正好婢女無事,便命婢女前來還書。”
淩靜若有可無的說了一聲“哦”,沉靜了一會兒,她慢悠悠的發話,讓葵青别在外耽擱久了,催她趕緊回去。說着說着,她突然話鋒一轉,仿佛殺了個回馬槍一般,直沖人命門似的發問:“什麽書?”
葵青縮了縮脖子,低若蚊蠅地回她:“婢女不認得字。”
淩靜抿了抿嘴,吐出一口濁氣,随意朝她揮着手,說:“算了,快回去吧。回頭請個教書先生上府裏教你們認幾個字。平日少往少爺們院裏跑,少爺姑娘一天比一天大,行動坐卧不能沒個規矩避諱。阿铛待家裏悶得慌,真要借個什麽筆墨紙硯,直接上我屋子問管事婆子取就是,少爺要念書,别總去叨擾。還有,阿铛要想去哪兒玩,告訴我就行,我來安排出門。”
葵青咽了咽口水,低聲應道:“是。”
淩靜目送葵青走遠,低語了一句“總覺得這丫頭有鬼”。
她又側目望向淩淮的翠松院,沉量了一會兒,不放心,疑心淩淮又背着她搗鬼,跟身側的丫鬟說:“你在這兒候着,看到阿岑回來,立馬來告知我。”
淩靜不請自來,淩淮擡了下眼皮子,手中筆墨不停,說:“又有什麽大事,值得勞您下駕寒舍。”
“沒事不能上你屋裏轉轉。”淩靜指尖勾了下他案角擺置的一盆蘭花葉子,“花養的不錯。”
她眼睛不經意一瞥,硯台前放了一對陶瓷福娃,一般桌案上放置這類小玩意兒屬實正常,可眼前這對醜得沒鼻子沒眼的就太不正常了。
淩靜伸出去拿。
誰知淩淮狀似沒留意她,實則預留了心眼,事先洞悉她下一步舉動,先一步搶她前頭拿回自己手裏。
淩淮說:“私人珍藏,不外借。”
淩靜輕嗤一聲,沒事人一樣,慢騰騰收回落空的手。
用腳指頭都能想到那玩意出自誰手。
她是真想不明白,阿铛怎麽老對這些稀奇古怪的醜東西情有獨鍾。平時審美也正常,一遇上醜得驚世駭俗的,她立馬就跟見到寶一樣,迫不及待地收羅入懷。
稀罕美的是一抓一大把,可稀罕醜的,着實萬中無一。
同吃一鍋飯長大,怎麽養出來的性子個個别具一格。
淩靜碰了個沒趣,早歇了心思跟淩淮打機鋒套話了,轉身往外走,嘴裏念念有詞:“瞧給吝啬的,還不給碰,又不是什麽稀罕寶貝。”
“我稀罕就行。”淩淮輕手放回原位擺正,眼稍一擡,不懷好意道,“說到稀罕寶貝,三姐,你盯着我,倒不如盯着點阿岑和小七。”
淩靜頓腳,側過臉睨着他,“什麽意思。”
淩淮指尖細撫着福娃,說:“一個偷養了一院子稀罕寶貝,一個偷藏了一床底生熟不忌的零嘴。你要再不管管,一個得拿府裏下人試寶貝厲害,一個得橫着長個兒。”
淩靜盛了一肚子火出了院,守淩岑院外的丫鬟忙上前回話,“六少爺還沒回屋。”
“沒回來正好。”淩靜臉上陰得出水,拎着裙擺,大着步子踏入淩岑的崇柏院,站門口沉聲吩咐道,“來人,給我搜!”
“钏婳婆子,你帶幾個丫鬟上七少爺屋子,搜他床底!趕明兒起,除了一日三餐正食,别的一概不許給他吃!”
日落西山,紅霞飛,映得人一派喜色。
淩家卻不見半分喜氣洋洋,正堂中央并排跪着淩岑和淩安。
堂内長案前,擺了一地壇壇罐罐的蟲子,大的小的,圓的扁的方的應有盡有,另一邊,擺着一地拆了一半壞了的各樣零嘴。
淩靜氣勢洶洶拿家法棍,淩瓊在一旁使勁拉拽着不讓她上前。
淩岑跪地上扯着嗓子嚎啕,“三姐姐别打我,我怕疼,我沒了娘,還沒了爹,打小沒人管,沒人和我玩,隻有那些蟲子不嫌我……”
淩安圓胳膊圓腿跪不規矩,婆子抱着他跪蒲團上,他憋着嘴,抓着衣角,紅着一雙兔子眼睛,看着眼前被搜羅出來的零食,淚豆子順着肉嘟嘟的小臉一粒粒往下掉。
淩铛藏身柱子後面,觀望一場家庭危機大爆發。
别看淩岑哭得大聲,實際上雷聲大,雨點小,虛張聲勢裝可憐,絲毫不知悔改。
淩安更别提了,跪下來還沒門檻高,瞧上去眼淚汪汪可憐相,他委屈的是他藏的私房,一夕間全長翅膀飛出來了。
“閉嘴!”
淩靜沖淩岑呵斥了一句,吓得他猛地收聲,收太急,又打了個氣嗝兒。
淩安包着一汪眼淚控訴:“家家壞!”
淩靜氣笑了,“我壞?你看看你藏的這些東西,哪樣能吃?吃壞了肚子算誰的?肚子疼的是我嗎?我短你吃短你喝了,犯得着你眼皮子淺成這德行?!我就納悶了,家裏怎麽老少東西,昨兒上供桌的瓜果,明兒一早就剩三瓜倆棗了,原來是千防萬防家賊難防啊!”
她目光一轉,盯着淩岑,“還有你!我就說屋裏囤的藥材總對不上數,天天散學就你擦黑才回家,身上揣再多銀子都不夠你花,到頭來是你擱家裏外面兩頭供貨喂蟲子呢?!”
淩瓊忙出聲打圓場,“消消氣,都還是孩子呢,懂什麽呢,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正因不懂才更要教他們明事理!懂是非!”淩靜倏地回頭,“大姐姐你也是!别來和稀泥!一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都是你給慣的!仗着自個兒掙上點錢,阿岑要牌子你給牌子,小七要吃的你天天頓頓往家裏搬吃食,他們要星星要月亮你也敢點頭搬來梯子摘!誰家孩子像你這樣慣的?!”
淩瓊連連點頭附和,“是是是,都是我不對,我做檢讨,我改我改,有話好說,别拿孩子撒氣。你現在氣頭上打了他們,回頭該你心疼抹淚了,算了算了,先吃飯,都餓着肚子呢,等吃飽飯再說……”
最後全憑淩瓊的三寸不爛之舌,免除了一頓皮肉苦。
淩岑和淩安被罰跪祠堂思過。
淩靜下了禁令,不許任何人看望喂食。
更夫敲了三更梆子。
淩铛披了件氅衣下了床,輕手輕腳下樓,借着朦胧月色偷摸進了祠堂。
“阿岑,小七,睡了嗎?”
“四姐姐?”淩岑喜上眉梢,“小七,快醒醒,别睡了,四姐姐來了。”
淩铛抱着一捧點心進了屋,“趕緊吃吧。”
淩岑吃得狼吞虎咽,唔哝不清地說:“都好久沒餓過肚子了。”
淩安睡得迷瞪,淩铛把他搖醒,他揉着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清醒,一見到她,立馬紅了眼眶,淚珠子跟連珠串似的往下滾。
他嗚嗚咽咽捧着點心往嘴巴裏塞。
淩铛替他順着後背,低聲哄他。
淩岑眼巴巴望着她,說:“四姐姐,你實話告訴我,是不是你告的密?”
“我是那種人嗎?”
“是啊。”
淩铛直接賞他一個鐵砂掌劈他腦袋瓜上。
她揪着他耳朵,說:“你真當别人都是傻子啊?你把摻了料的點心果子送給丫鬟小厮們吃,哪回吃了不是鬧肚子就是上吐下瀉,個個頭暈眼花,還長紅疹子。次數一多,誰還猜不到是你從中動了手腳?長點腦子吧。”
“再說了,我要真舍得告你黑狀,我就舍得搭上小七跟你一塊兒受罪嗎?說來說去,本就是你做的不對。你養蠱習毒沒人攔你,但你萬不該使到自家人身上。如果你把毒用對了地方,誰又舍得說你一句不是?”
淩岑皺着個眉頭,不滿反駁道:“我哪有把毒下自家人身上。”
淩铛又是一巴掌呼他腦袋,訓道:“自家下人也是我們自家人,都是人,一撇一捺變不出個妖怪來。”
淩岑抱着腦袋委屈道:“怎麽就緊着我一個人打?明明小七也有錯!光說我不說他,你偏心!”
淩铛理直氣壯道:“小七那是小時候沒東西吃,餓肚子餓出來的自我保護意識,所以才會有藏食的癖好。你讀過書,是非能分清,哪能混爲一談。”
淩岑氣不過,躺地上背對着她,“我不跟你說了,說什麽你都有理。哼,我算是看清了,如果小七不在這兒,你也不會來。我跟五哥一樣,是撿來的,五哥會念書你們都巴結他。我念不好書,你們都嫌我。反正這家裏沒有人會心疼我,我就該去外面讨飯去,無論怎樣都是沒人疼,當個乞丐反倒自在。”
“你就許願吧。”淩铛推了他一下肩膀,“到時候真成撿來的。”
淩铛哄睡淩安,挨着淩岑放他睡好,替他們搭上氅衣掖實緊。
她站起身,說:“我先走了啊,你照看好小七。”
沒得到淩岑應聲,她又止住腳,轉回臉笑着說:“三姐姐要是真舍得罰你們,門外就不會不留人守着。别胡思亂想,一家人手心連着手背,不論傷哪一個都會疼。明天趕緊去認個錯,有什麽話,當面聊明白。阿岑,聽到了沒?”
淩岑咕湧了下身子,不耐煩道:“知道了知道了,煩死了,你趕緊走吧。”
淩铛拉開門,跟站在門外的淩淮撞個正着。
有人的捧個人場,有話的留個聲響,有票的賞個票票,蟹蟹支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