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安排在二哥院子裏,你要嗎?雖跟匡堰沒法比,可瞧着也不差哪兒。會面相,懂醫理,心裝昆侖,曉天下大勢,功夫還不錯。而且,他極有可能就是匡堰。”
淩靜手持細釺子撥着燭芯,漫不經心地說:“既然出了個疾已,這世上,就沒有匡堰出世的必要了。”
屋裏悶,淩淮走到窗邊,推了條細縫透氣,屋外雨幕紛擾,他說:“不用。讓他跟着大姐。”
淩靜蹙眉,“你什麽意思?北域你不要了?”
他重新落座,說:“我的事不急,眼下護好大姐才是正事。大姐不懂高堂明鏡,以女兒身經商難免遭惦記,你深居内宅看不到外面時局動蕩。三姐,可别忘了你們上一世,是怎麽一步步被人給套了進去。兩相其害早做規避,以免覆車繼軌。畢竟,行軍打仗還要軍師出謀劃策,那麽在外行商,又怎能少了奇謀明士指點迷津。”
淩靜眉心不展,“豈非大材小用?”
淩淮指腹描摹着茶盞沿口,慢吐出一句話,“不用疾已,難不成還去指望南甯甫。”
點到即止,淩靜緘默,撂了細釺子,丢了句“早點休息”,攜了一身凜凜殺意離開。
翌日一早。
管事婆子領着丫鬟來院裏送早膳,正屋素菜擺上桌,丫鬟敲響廂房門請膳,疾已正盤坐榻上閉目養神。
聽到聲響,疾已睜眼應聲,秉着既來之則安之,順着丫鬟上了桌。
方入座,丫鬟們挨個兒上前圍着他,替他盛粥夾菜。
“不必不必,小僧自己來。”疾已忙不疊念佛,再三懇切丫鬟将碗勺給他。
他平素山食野蘋簡樸慣了,如此奢侈場面令他食之乏味。
難捱的用完早膳,疾已坐等了一上午,等不來人,隻等到管事婆子又領着丫鬟們前來送午膳,他盛情難卻的用了午飯,向守在門口的小厮探問消息,“不知主人家可曾用膳?”
“用過了。”
“主家外出不曾歸嗎?”
“除了五少爺和六少爺上書院念書,晡時才回,姑娘們今兒個都沒出門。”
疾已思量淩家不出面,是故意晾着他,還是拿不住主意堤防他。
日薄西山,來了個壯碩婆子領着兩丫鬟請他出門,畢恭畢敬道:“大姑娘有請。”
沿着側院園子曲折往内院走,蜿蜒穿廊而入暗門,才發現正堂的女眷内院後面還有一排舊房。
舊房其中是一方正廳,廳堂門檐上題了塊“安貧”的匾額,此刻三關六扇門扉半開半閉,左右二側各站了持棍打手,廳前台階左側豎了一塊“禁行”的牌令。
疾已一入廳,見到高坐上首的淩瓊。
她提筆寫着字,面前攤着一本卷頁冊子,她微側目瞭了他一眼,沒作聲,筆墨不停,隔了好一會兒,才擱了筆。
丫鬟奉茶,她接了茶盞,拿眼端詳他。漫不經意地刮着茶沫,另一丫鬟上她跟前,将她方才寫的紙和筆至于盤托,随即端着盤托來到他跟前。
紙上頂端赫然三個大字。
賣身契。
淩瓊說:“可還記得當時你求藥,我跟你做的那筆賒賬買賣?”
“莫不敢忘。”疾已坦懷不拒,神情平和的拾起筆,利落的簽了賣身契。
他簽的爽快,淩瓊倒驚愣了一下,她事先默了一肚子長篇闊論準備跟他來一場唇槍舌戰,結果一丁點兒都沒派上用場。
丫鬟端着盤托又回來,淩瓊把賣身契下方的落款瞅了好幾眼,難得一次動了恻隐之心,說:“你可得看仔細了啊,你今日簽的可是死契,知道什麽是死契嗎?從今往後,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隻要我不放你,你這一輩子都得爲我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不僅如此,你還必須還俗破僧戒。”
疾已當場擺正自己目前的新身份,平心靜氣道:“小人明白。”
得嘞,都自稱小人了,改口改的真快。
單沖他這四平八穩的好心态,淩瓊心裏積壓的那點不愉快,頓時消散。
算了,商會沒了就沒了吧,白撿一個這麽聽話聰明還有眼力見的俏和尚,細下一想,這樁賠本生意也不怎麽虧。
淩瓊松了冷臉,和氣道:“稱小人就免了,我不興那一套,聽得我别扭。以後指望你辦事的地方還多着呢,彼此互利互惠,隻是合作關系而已,你我平時直呼其名就好。”
“我如今拿你當自己人,也不跟你玩心眼子,更不妨跟你交個心,這份賣身契隻是暫時的,隻要你把事辦好,不背着我捅刀子,我樂意把賣身契原封不動的還你,還你自由身。”
疾已擡手要合掌,乍然想到如今已是俗家人,又堪堪忍住,對淩瓊颔首,說:“疾已在此先謝過姑娘大義。”
正客氣着,忽然從廳内右側簾子裏傳出一道雌雄莫辨的聲音。
“回姑娘話,照你的吩咐,已經找到人了,正在外面侯着您發話。”
淩瓊擱下茶盞,起身說:“和尚跟我來,其他人都退下,沒我吩咐,不許放任何人進這院子。”
廳裏的下人挨個兒退了出去,順帶掩上了門。
淩瓊領着疾已撩開左側的簾子進去。
廳後面隔了條穿廊又是個單獨的園子,廊道另一頭站着個小厮打扮的人,縮肩低頭瞧不清面目。
疾已隻消一眼,便知曉那是位女兒身扮了男裝。
淩瓊問:“人在哪兒?”
小厮擡了臉,平平無奇一張蠟黃臉,她回道:“在後門。”
淩瓊吩咐:“帶進來。”
小厮應聲下了台階,沿着牆道直去了後門口。不多時,她拽着一個渾身包裹黑袍的人現身園子,此人身量不高,極爲瘦小。
最末還緊跟着位年紀稍幼的小厮,同前一位小厮長得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兩小厮一左一右,一模一樣的神态,夾圍着黑袍人,隔了好一段距離站成一排。
大号小厮說:“回姑娘,便是此人。”
淩瓊轉臉對疾已說:“試藥人替你找來了,還另外包括有可能存在感染的一對親姐弟,順道幫你打下手。你試藥期間,我會封院禁足。而你所需藥材全放在安貧堂的一間内室裏,不隻是方子上提到的,現目前家裏有的,全在那屋裏,由你取用。”
“以及一日三餐,每天都會有人準時送。要是中途缺什麽,或是飯菜需要忌口的,你每日趁人送飯時口頭告知即可。”
疾已說:“姑娘周全。”
淩瓊微勾了一下嘴角,“畢竟攸關性命。在此之前,得交代一句。後門鑰匙在大雙身上,後山我已命人挖好了坑,提前放好了棺椁,要是覺得悶,随時可以去後山。”
疾已止不住念了聲佛,“姑娘多慮了。”
淩瓊笑意微涼,轉臉看向裹得嚴嚴實實的人,說:“把臉露出來我瞧瞧。”
大雙動手拽下那人兜帽,撤掉面上的圍布,露出一張活似被火燒火燎過的蛇蛻血肉臉,瘡疤灌膿處密集,嘴皮嘴角還有一層層好似爛銅皮卷起的腐疱。
暴露于空氣的肌膚找不到一塊好皮。
眼前這一張飽受瘟疫摧殘的稚嫩面孔,看得淩瓊皺起了眉。
怎麽還是個孩子?
以前僅僅隻聽說是一回事,現在親眼所見又是另一回事,她怎麽也沒想到一場瘟疫帶來的傷害,竟會如此觸目驚心。
淩瓊問:“男孩女孩?多大了?”
大雙回話:“男孩,今年虛十一,是個啞巴。”
啞巴啊……
她今日還是第一次因爲别人把事辦得太妥當,反而自己心裏不好受的破天荒。
淩瓊隐下眉心湧出的不忍,盡力平靜地開口:“有名字嗎?”
“有,李觀棋。”
“李觀棋,好名字。”
聽到她這話,那孩子終于擡了下眼皮,巴巴的向她望來。
疾已也朝她微微側了目。
淩瓊收起了以往敷衍的假笑,誠心道:“觀棋不語真君子,你父母給你取了個好名字,很好聽的名字。”
她轉頭看向疾已,“大概需要多久?”
疾已說:“短則七天,長則一個月。”
“好。”淩靜轉身往回走,“一月後等你好消息。”
感謝捉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