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夜,雨水打得屋檐窗台啪嗒作響。
淩铛卷着被子擱床上烙餅,她無端心悸,總覺得有什麽事壞到頂,有刀懸脖。一閉眼,盡是群魔亂舞似的夢魇,厲鬼鎖魂一般。
天空炸雷,她跟着一怔,冥冥中似有輕微鈴響。
迷蒙中被隐約鈴響牽引着,她猶自怔躺在床,一回過神,又聽見烏泱泱一片的走水抓賊聲。
她連忙翻身下床,恰時丫鬟披着外衣匆忙奔進屋,随手扯了一件衣服給她披上,牽着她直往樓下跑。
迎面撞見淩瓊淩靜,淩瓊讓婆子背着她去空曠地,找個大水缸站那兒别亂跑,淩靜冷靜安排丫鬟們去各院子裏查看走水情況,囑咐先救人,再救火。
婆子已經抱着淩安候在水缸旁等着了,淩安裹着被褥子,婆子替他撐着傘,淩安倒是幹淨清爽,婆子身上卻淋濕了一大半。
小厮護着淩淮和淩岑一前一後跑來院子。
淩淮臉色不好,蒼白如紙,嘴唇發白,腳步沒了往日沉靜,幾步跑淩铛面前,将她攬懷裏摟得死緊。
“别怕,有我在,這次不會讓你出事了。”淩淮聲音有些顫。
淩铛聽的一頭霧水,以爲他吓到了,輕拍他後背低聲安撫。
“四姐姐,五哥,小七,你們沒事吧?”淩岑蹿得急,雨水濕了路打滑,他險些跌一跟頭,“大姐姐,三姐姐呢?”
婆子回他:“七少爺沒事,又睡了。欸!六少爺當心!哎喲我的小祖宗哎,你慢點吧,當心跌你一身水!”
淩铛說:“她們去了前廳。”
淩岑踮着腳四下張望,“這也沒見着火啊。”
不一會兒,前廳跑來丫鬟,報信說沒走水,是門口有個乞丐鬧事。
淩岑說:“乞丐?趕走不就完了嗎?門房怎麽辦事的?大半夜擾人美夢,缺不缺德。既然沒什麽事,我回去接着睡了啊。”
淩岑哈欠連天的回屋了,婆子也趕緊抱着淩安上了樓。
淩铛跟淩淮說:“沒事了,回去吧,明天還得去書院上課,遲到了先生罰你戒尺。”
淩淮說:“你先回屋,我看着你上樓。”
“我不困了。”噩夢不斷,弄得她是丁點兒睡意都沒有,又曆經這麽一場烏龍大鬧,大腦細胞異常活躍,哪裏還躺得下床。
“我也睡不着,我們去廊下坐會兒。”淩淮牽着她上了長廊,丫鬟緊跟着送來暖手爐,拿了件氅衣給她披上。
淩铛搓磨着手爐,忍不住好笑,說:“什麽時候嬌氣到這種地步了,才什麽季節,都用上湯婆子了。”
淩淮替她蓋上兜帽,仔細系着氅衣帶子,溫聲道:“今日自天一黑,這雨就沒停。秋日裏上霜,夜裏涼,你生病了總不愛吃藥。想要不吃藥,平日裏就該防着些。”
“你把二姐姐吃了?”淩铛笑話他唠叨。
“此話怎講?”
“變得這麽婆婆媽媽。”
“那你何時把阿岑給嚼了?”他笑時總自帶幾分别于文靜的秾麗姿色,昏黃燭燈暈着他,異樣的好看。
淩淮果真是天生一副好胚子。
淩铛盯看着他笑顔,發出陣陣感慨。
好像淩家除了她,都有一張好皮囊,各有千秋,她是野鴨子進了天鵝池,水漲船高,跟着混上金貴日子。
“你這話什麽意思?”淩铛捏緊拳頭瞪他。
“好心當成驢肝。”
“我還以爲你會說,狗嘴吐不出象牙來呢。”
“原來你知道。”他微訝。
“好啊你!學壞了你,竟敢拿話擠兌我了,信不信我真打你啊。”她沖他揚拳頭。
“你打吧。”他朝她伸出手掌心,“要是以後我惹你生氣了,或是不開心,做錯了事,說錯了話,你打我,我絕不還手更不還口。但你不能把話都悶心裏不告訴我,更不能專拿好聽話哄我,隻要你說我就改,别不理我行嗎?”
“你這話說的,我怎麽聽不明白。我什麽時候不理你了?如果你真做錯了事或是說錯了話,我絕不手軟,但我絕對不會不理你。”
這麽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她怎麽舍得打,或是不理他啊,那得多狠的心腸,才能幹出如此喪盡天良的壞事。
言語間,淩铛作勢揚高拳頭,落下時,拳頭變作掌,輕輕打了他一下手心。
他手指一扣,抓住她手。
淩铛沒料到淩淮力氣還挺大,她一時扯不出手來,索性放棄掙紮,目帶挑釁道:“怎麽?不服啊?剛還說不還手的,耍賴皮。”
“沒還手。”淩淮笑道,“是抓住你了。”
兩人交握着手相視一笑。
“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聲,驚了淩铛一跳,順着聲一瞧,淩靜撐傘站在院子裏,臉皮挂着溫良賢淑的微笑,眼神卻不怎麽柔,盯着他們交握的手跟針紮一樣。
淩铛猛地甩開淩淮,噌的一下站起身,狗腿似的笑容立馬挂上臉,心虛氣不足地喚道:“三姐姐。”
怎麽整的跟教導主任抓學生早戀似的。
淩靜說:“這麽晚還不回屋睡,擱外邊瞎晃什麽,受涼了有你們好苦頭吃。阿淮你明天不上書院?”
淩铛忙應聲:“馬上回馬上。”
恰時丫鬟婆子前引後擁圍着疾已入院,淩铛漸漸頓住往屋裏跑的腳步,禁不住的好奇。
他怎麽來了?還深更半夜來?
疾已感官敏覺,察覺到注視,微偏了餘光往廊檐下掃來。
一明一暗,兩道目光不經意的對上。
淩铛以前對前世今生這一詞特别不感冒,總認爲那是見色起意的搭讪術語。
可今日此刻,她對眼前名叫疾已的蓄發和尚,明知他是個隻有短暫交集的陌生人,卻無意識的生出他們很久以前就認識的錯覺。
忽而眼前一暗,隔絕了視線,那股萦于心間的荒謬感煙消雲散,淩淮擋在了她身前。
疾已行走間朝他們微颔首,他收回目光,繼續目不斜視的往正堂去。
淩铛一路目送他登堂,淩瓊腳步生風走在最前,淩靜雍容華貴的跟在後,疾已緊跟淩靜身後上了樓。
怎麽還上樓去内室?出了什麽事?
淩铛滿腹疑慮的收回視線,才發現淩淮正不轉眼地盯着她。
眼巴巴的小眼神爍動着燭光,眉心微蹙,無端幽怨。
他薄唇輕吐,“阿铛見不得新,一見就走不動道。”
“呃,好奇嘛。”淩铛讪讪一笑,又問他,“你不好奇?”
淩淮微斂眼睫,心下猜測淩靜失手,和尚找上門來讨說法?
“要不,去聽聽看怎麽回事?”淩铛飛快掃了眼周圍,丫鬟婆子被淩瓊支開去前廳忙活,沒人守着她,主角們的牆角不聽白不聽。
淩淮沒吱聲,也沒明确表示拒絕。
淩铛領着他,蹑手蹑腳上了二樓,熟門熟路摸到淩瓊屋門口。
他們應該去了淩瓊内室,淩铛趴門口聽了好半晌,才依稀聽到幾個模糊字眼。
硬是東拼西湊,添油加醋都沒湊出一句完整話。
内室裏,淩瓊一屁股坐茶榻,自顧自倒了一杯熱茶,一仰脖子全灌進了肚子。
淩靜撩開簾子入内,狀似無意的掃了眼她手上攥皺的信紙信封。
“大姐姐,信上寫了什麽?”淩靜落座另一側,重新替她斟滿茶。
疾已站在簾子外,進不是退不是。
“不是有話說,杵在外面幹什麽?進來。”淩瓊朝簾子喊,順手把信推到淩淮面前。
淩靜展開信,眼神猛地一凜。
「此方可解甘州城瘟疫,以此方換疾已一方容身地。聞觀廟歸一僧人。」
她急忙将壓于底下的藥方翻到最面上,一字不落的往下看。
疾已說:“女施主,這般說話也使得,小僧雖是出家人,深夜入閨,終歸于禮不合。”
淩瓊一哂,“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沒想到裝一腦門俗家臭規矩。行了,入了我淩家大門,就得按我淩家規矩行事,讓你進來就趕緊的吧。再磨磨蹭蹭,信不信我拿擅闖民宅的由頭,把你送官府吃闆子去。”
疾已遲疑了一瞬,說:“小僧冒犯了。”
他一進來,淩瓊手拿藥方揚了一揚,說:“知道這是什麽?”
“知道。”疾已說,“姑娘倘若不信,小僧可以身試藥。”
淩瓊:“爲什麽偏偏找上我?”
疾已:“此方須用烏衣草做藥引,獨有姑娘心慈,予了小僧救急,此乃機緣,是姑娘應得。”
“我隻想聽實話。”淩瓊單手支頤。
疾已低眉沉吟不語,似權衡再三,才擡眼去瞧淩瓊面容,目光清明,不含半分淫妄。
淩瓊勾唇,平素微顯硬朗的眉梢,于此刻盈上風情,女兒身與生俱來的妩媚彰顯無疑,她問:“我臉上有花?”
金銀财色場混慣了,浪子輕浮沁骨,見着幹淨正經人,總不自覺地探出狐狸尾巴撩一把。
淩靜在一旁看不過眼,低咳一聲,提醒淩瓊說正事放正經點兒。
疾已不急不躁地開口:“小僧觀姑娘面相,财運亨通,乃有福之人。但,”
話鋒一轉,好話承上,壞話該啓下了。
“嗯?”淩瓊挑眉,好整以暇。
“姑娘近來大發橫财,本該高枕無憂。殊不知福禍相依非谶語,若不及時破财消災,任由禍根蟠結,待福緣殆盡,終将大禍臨頭。”
此話一出,淩瓊、淩靜同時戾了眼。
淩靜拍案呵斥:“你到底知道些什麽?!你又到底是誰?!”
“小僧疾已。”疾已依舊不卑不亢,目光皎皎如朗月,“僅會些皮毛相術而已,此乃妄言妄語,當不得真,二位姑娘請稍安勿躁。再聽小僧一句妄語:‘橫财打哪兒來,便回哪兒去,此行一善,可保千秋’。小僧眼下看到的隻有這些,其餘一概不知。”
淩瓊死盯着疾已,騰地起身,将幾上的藥方幾下揉成團,擡手沖疾已面門砸去。
“大姐姐!”淩靜急聲喚她。
淩瓊大聲怒罵,“他擺明跟外面那群觊觎我商會的混蛋串通好的!背地裏下好套等着我往裏鑽呢!今兒個就是專來找我立下馬威!”
“大姐姐你别沖動,千萬冷靜,有事好商量!他說的在理,我們先心平氣和坐下來好好談談再做決定!現在不是撒氣的時候!”
淩靜死死抱着她不讓上前,淩瓊怒火沖天,直對着疾已張牙舞爪,她眼下隻想撓他一頓才能解氣。
“有理個屁!”淩瓊性子本就急,有好處拿她樂意裝笑臉奉承,一旦涉及到切身利益,天皇老子來了,她也要沖上去吐兩口唾沫才肯罷休。
她一上火就蠻勁兒畢露,朝疾已揮胳膊舞腿。要不是淩靜眼疾手快抱住她,疾已今夜這臉上指定被撓開一團血花。
疾已彎腰撿起地上的藥方,仔細展開,将紙上褶皺一點點抹平。
“小僧言盡于此,到底如何做,端看姑娘自個兒造化。”疾已雙手向淩瓊呈上藥方,被淩瓊一揮手掉地上,他合掌行禮,“方子請姑娘收好,小僧便不打擾姑娘休息了,告辭。”
“等等!”淩靜喊住他。
疾已頓足。
“你去哪兒?”淩靜強拽着淩瓊摁回茶榻。
“天下之大,總有小僧一個去處。”
“老和尚雖沒明說,但明擺着是将你托付給我們淩家。”淩靜瞪了眼要開口說話的淩瓊,“藥方我們收下了,後續的事,定然還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外面還下着雨,今夜暫且住下,一切等明日養足精神再說。”
疾已轉身,看了眼還在氣頭上的淩瓊,淩瓊猛翻了個白眼,冷哼一聲,當場把臉扭到一邊。
疾已行禮,“有勞了。”
淩靜走上前帶路,“跟我來。”
門外偷聽的淩铛,聽到屋内腳步聲響起,立馬抓着淩淮向自己屋裏跑。
頭也不回地奔回屋,背抵着門直喘大氣,氣還沒喘勻,黑漆漆的屋裏亮起了燈。
“四姑娘回來了?”貼身丫鬟披着外衫現身,她一瞧見站屋門口的淩淮,眼睛立馬睜得滾圓,驚道,“五少爺?!”
糟了。
忘了屋裏還有個人形攝像頭。
“嗯。”淩淮坦然自若,跟回自己屋一般習以爲常。
“你們,這是?”丫鬟看向他們抓一起的手。
剛聽牆角呢,那是能說的嗎?
淩铛牽着淩淮進内室,随口扯着借口跟丫鬟說:“我睡不着,外面冷,我帶阿淮上我屋裏坐坐,聊會兒天。你不用大驚小怪,阿淮坐一會兒就回去,我們姐弟倆說點體己話。夜裏涼,你回你屋裏繼續睡吧,我屋裏不用你侯着了,省得着涼。還有,不許把今夜的事告訴三姐姐?不然我攆你出去。”
“可是……”丫鬟爲難。
“沒有可是。隻要你不說,就沒人會知道。”淩铛故意虎着臉。
淩淮慢着嗓音開了口:“一個下人,跟她說那麽多做什麽。還是一個分不清主仆的下人,連什麽話該說,什麽不該說都弄不明白,趁早割了舌頭,随意打發了就是。”
“五少爺恕罪!婢女不會說的,誰問也不說,婢女知錯,五少爺,求求你别割我舌頭,别趕我走,我家裏……”
不輕不重的一番話,吓得丫鬟當場跪地求饒,死磕着頭,哭出一把鼻涕一把淚,可憐得很。
淩铛想上前扶她,被淩淮硬生生拉走了。
淩淮說:“讓她哭。食人之祿,憂人之事,如此淺白的道理竟不知,留着何用。今日敢在你面前哭,明日就敢爬你頭上笑。”
“……”是她小瞧他了。表面一張幹淨斯文白面皮,内裏指不定黑成了什麽鬼樣,讀書多就是有用啊,瞧瞧裝那一肚子黑墨水,泡得心肝脾肺又黑又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