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靜擱下茶盞,皮笑肉不笑地說:“今兒你對丫鬟說,讓我有話當你面說。那好,我就當面把話跟你挑明了,隻要有我在一天,你就甭想阿铛的心思。”
淩淮說:“那是我和她的私事,與你不相幹,你未免管的太寬了。”
淩靜拍案而起,“我是你們長姐!”
淩淮無奈送出一口濁氣,說:“你狠得下心整天整夜關她在家,我舍不得見她一日比一日消沉下去。三姐,今日私自帶她出門是我不對,但我此次絕無半點私心。隻因你做得實在過火,我看不過眼才行此無奈之舉。”
“我狠心?我過分?”淩靜氣笑了,“真是好笑啊,當初你瞞着我們把她藏你身邊藏了七年,不狠心不過分?!”
“是,我是藏了她七年,可我從未拘她自由。”淩淮凜厲道,“你是深宮内苑待久了習以爲常,可她不是,金絲籠裏關着她,她會死。我不是唬你,你要不信,改明你就抓隻會覓食的山雀養籠子裏,饒是你用心良苦,不出三日,必會氣絕身亡。”
又一次争執,又一次不歡而散。
淩淮沉着臉回到院裏,枯坐石凳上,望着一輪盤圓的月出神。
金絲籠裏養山雀,是阿铛曾對他說的。
他深谙她心軟的壞毛病,常以此爲軟肋拿捏她而縱容自己私心妄念,不曾想,一直以來,對他心軟任他私心作祟的是她,到最後對他鐵石心腸的還是她。
前世見她最後一面,她說的那番話,至今猶言在耳,字字如刀剜他。
“我拒絕。我不是你們錦衣玉食養在深閨金窩裏的金鳳凰,我是山雀,關金絲籠裏我會死,絕食而死,氣絕而死。你不僅是淮南王,還是太子,是登臨天下坐擁江山佳麗的皇帝。無論何時,你都有選擇權,我是選擇項,答案不唯一,身居高位要做對,就必須再三衡量而擇優。顯而易見,我不是你的最優選,你也不是我良配。你做不到和盤托出,我做不到掏心掏肺,強做一對反生怨怼,倒不如天各一方留個體面,餘生再見還能把酒言歡,皆大歡喜。世上哪有盡善美,有舍有得已是成全。今日話已至此,你無需多言,改日再會吧。”
秋夜涼風驟起,卷走一地殘葉,帶不走院中人滿腔愁緒。
次日一早,淩岑拉着小七找上淩铛,又委屈又強硬的朝她放狠話。
“我錯看你了!虧我以前跟你那麽要好,什麽好吃的好玩的都想着你,你卻背着我跟五哥私奔還不帶我!我也不跟你好了!咱們絕交!小七,走!以後我隻跟你好,我們也私奔去,不帶他們!”
“……”這小破孩又在外面學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私奔?!哪兒學來的詞!
淩铛擡腳追出去,喊道:“阿岑你給我站住!你是不是跟些不三不四的人跑去樓裏聽花曲了?!”
淩岑沖她趾高氣揚的撒氣,嘴巴裏蹦不出一句好話,“花曲哪比得上四姐肚子裏的花花腸子,你跟五哥玩去吧,小爺我不奉陪了,哼!”
喲,都自稱小爺了,肚臍三寸下多二兩肉,瞧把他給神氣的。
“那行吧,咱倆就此絕交。”淩铛站在原地抱臂冷笑,“省得下次出去玩還要專門帶上你,再你的會。”
淩铛轉身就要往淩淮院子裏走。
“四姐姐!我錯了!”淩岑撒丫子跑上來,抱着她胳膊黏糊,“不絕交不絕交,跟你好跟你好。嘿嘿,那啥,下次是什麽時候啊,給個準信呗,我好提早問大姐姐支銀子花。”
“你銀子呢?”淩瓊沒給淩岑商行玉牌?還是被他私底下敗光了?
他撇嘴道:“三姐姐嫌我花錢大手大腳,把大姐姐給我的商行玉牌沒收了。三姐姐好偏心,就收我的!五哥花錢比我還厲害,怎麽不收他的?!”
“……”因爲就你不務正業!鬥雞搏促織那都是你玩剩下的小兒科,前幾日還聽大姐姐說在賭坊碰到你玩骰子!習一身纨绔。
小七仰着小臉,糯聲聲地說:“六哥哥,偷藥藥,喂蟲蟲。”
吓得淩岑一把捂住他嘴,支棱着脖子東張西望,隻瞧見幾個丫鬟剛路過園子,他松一口氣,緊接着一拳頭擂小七頭頂。
他比劃着拳頭,惡聲惡氣威脅道:“你再亂說!我把你藏枕頭下的零嘴全拿去喂蠱!先打你一頓再跟三姐姐告密再打你一頓!”
“痛痛!”小七擡着短圓的手臂揉自己腦袋,手太短摸不到頭頂,扒拉着耳鬓嗚嗚欲哭,一臉委屈的望着淩铛告狀,“你兇兇!壞!不要你!四家家,打他壞!”
兩個小家夥的秘密還不少嘛。
“下手沒輕沒重,當心三姐姐知道了削你一頓好的。”淩铛幫小七揉腦袋,“不哭不哭,揉一揉,呼一呼,痛痛飛。”
中秋一過,許師父提出辭行,再三竭力挽留,他去意堅決。
淩瓊打通出城關卡,眼下渡口封禁,朝廷專門派下官員綱首前來駐守,官道除了糧草,一律禁行。
許師父考慮再三,還是選擇了撐舟走私運水路,登船口不在上賦城外,要繞出城中心渡口一帶。
淩家衆人專空出日子送許師父出城。
山腳下的密林河道旁,許師父登舟,招手讓他們回去,催促道:“城外流民盜匪紮堆,不太平,快回去吧。”
淩瓊朝順水往下遊去的孤舟喊道:“許師父!一定要記得寫信報平安啊!一路順風!千萬保重!見到阿峰務必讓他早點回家!”
淩靜說:“大姐姐,别喊了,已經走遠了,許師父聽不見了。”
淩瓊拽着淩靜的手,神色不安道:“許師父一走,我心裏空落落的不踏實。阿靜,我靜不下來,隻要一想到家裏沒了許師父護宅,我心慌。”
一行人沿着來時路往回走,淩瓊望着蔥茏的山林,歎道:“你當初竭力反對阿鋒上戰場是對的,他就算在家裏什麽也不做,我也定心。”
“好了,别胡思亂想了,人都走了,你來充事後諸葛了。”淩靜打趣她。
淩岑跑到她們前面,舉着胳膊亮出一手臂精瘦肉,大着口氣道:“二位姐姐别怕!還有我呢!許師父教我的功夫我全記着呢!”
他說着就開始比劃拳腳。
“鬼機靈。”淩瓊欣慰又心疼,“阿铛你都打不過。”
淩岑驕傲道:“四姐姐是女孩子,好男不跟女鬥,我平時那是故意讓着她!我可厲害了,許師父都誇我呢。不信?讓五哥來和我過幾招,我保準一招把他打趴下!嚯嚯!五哥,看招!”
淩淮閃身躲開,準确無誤的抓住他揮來的手掌,徑直一個擡腳,把他踹倒在地。
“欸?”淩岑一臉茫然的躺地望天。
顯擺不成反被打臉,惹得人捧腹。
淩铛笑問他:“說好一招打趴下,原來說的是你自己啊,要不要阿淮再讓你三招啊?”
淩岑一個鯉魚打挺站起身,嚷道:“不算不算!剛才不作數!我還沒開始用力五哥你就動手了!先禮後兵懂嗎?再來!”
“不跟你打。”淩淮身輕如燕的讓開身,避而不打,“我赢得沒意思,你輸了沒勁兒。”
“看不起誰呢?!”
“你。”
“看我今天不把你打得滿地找牙!”
二人你來我往的鬥上拳腳。
前方轉角是條小徑,淩瓊挽着淩靜走在最前,淩铛緊跟其後,淩岑纏着淩淮打個不停,兩個丫鬟和一個壯碩婆子落在後面,末尾跟着幾名家丁護行。
兩輛馬車停在小徑入口,專門留了車夫和小厮看車。
還沒到馬車跟前,遠遠瞧見一個補丁僧服少年立在小徑口,背着個竹背簍,簍裏放着把鋤頭和各類草藥。
淩瓊覺得窮酸少年眼熟。
少年一見到他們,當即朝他們的方向雙手合掌行禮。
“小僧見過施主。”
“是你?!”淩瓊加快步子跑上前,繞着他轉着打量一圈,“一大早攔我轎子求烏衣草的假和尚。”
“是我,施主好記性,還記得小僧。小僧疾已,是出家人,隻是時機未到,不曾點戒。”疾已眉目清朗和悅,通身氣度周正,此間山林清風因他而愈發賞心悅目。
淩淮來回掃視了疾已一周,瞥了眼面和眼冷的淩靜,唇角一勾,壓下眼睫,藏了興味。
淩瓊問:“你怎麽在這兒?采藥?”
“是。此山便是憑一山。”
“咦?好巧。”淩瓊擡眼望山,“你那什麽廟,在那上面?”
“聞觀廟,是。”疾已從到到尾都是一副和顔悅色的姿态,如昭昭春日,令人心生好感,“施主今日可是出遊?”
淩瓊點頭:“嗯,眼下正愁沒好地兒去。”
疾已說:“施主可要上山一觀?”
淩瓊悄悄遞了個眼神給淩靜,以示詢問。
淩靜笑道:“煩請小師傅帶路。”
疾已領着他們上山。
聞觀廟坐落于山頂,上山路蜿蜒曲折,徒步繞着山腰往上,遙見廟檐,隔着一段陡峭石階,還沒有修砌護欄。
淩瓊仰頭向上望,對疾已說:“和尚,這荒郊野外的,我們人生地不熟,你不會是故意把我們引上山,再謀财害命吧?”
疾已念了聲佛,溫聲道:“施主說笑了。”
山上的廟小,且寒酸得可憐,破屋爛瓦搖搖欲墜。正堂裏盤坐着一位瘦骨嶙嶙的補丁灰服老僧,他佝偻着背,背對着石階入口敲着木魚。
疾已立在門外,躬身行禮,輕聲喚道:“方丈。”
木魚聲戛止。
淩靜眸光微閃似寒潭,輕言慢語地開口:“方丈怎麽稱呼?”
疾已攙扶着老僧起身,慢轉過身來,滿面灰白的眉須,雲遮霧繞,難能見他廬山真面目,但見灰須微微顫動,他出了聲:“老衲法号歸一。”
聲若洪鍾,似從洪荒逆溯而來。
他手裏挂着一圈舊手繩,繩子底端僅僅隻墜了一顆佛珠,佛珠已舊,布滿裂痕,好似随時都有可能碎裂。
淩铛下意識盯着那僅剩的一顆佛珠看,生怕它碎了。老和尚微一晃動,那顆佛珠也跟着動,淩铛緊跟着心口一顫。
歸一雙手豎合,借着疾已攙扶的力道,向着門外的衆人躬身一禮,“在此謝過施主舍藥救急。”
“歸一?當歸一兩的歸一?”淩靜看他手上的佛珠,意味不明道,“怎麽就歸一了,不該歸二嗎?亦或者廟裏還有旁人?”
歸一緩緩道:“是。歸一即是皈依我佛,老衲法号來自于此,此間并無歸二,廟中隻有老衲與小僧疾已,再無旁人。”
淩靜拿餘光掃了一周,詢問:“我們可以進廟裏看看嗎?”
歸一颔首,“請便。”
淩靜挽住淩瓊,拽着她鑽進鑽出,把聞觀廟裏裏外外轉了個遍,連茅房都沒放過。
“……你在找什麽?”淩瓊忍了一路,終是沒忍住問出了聲。
淩靜身子一僵,轉了身,端着毫無破綻的笑臉,說:“沒什麽,隻是覺得這一老一少的兩個和尚,行動不便還住這麽偏的地方,怕藏有什麽貓膩。”
淩瓊眯細了眼睛,狐疑道:“是嗎?那你方才又爲什麽說那老和尚該叫歸二?你認得一個叫歸二的和尚?”
淩靜鎮定自如,說:“沒。隻是覺得有歸一,自有歸二,歸三之類的同門師兄弟。僅此而已,你别多想。”
淩瓊無奈道:“那你逛完了嗎?天色不早了,城門一關,我們今晚得睡野外了。小七一個人在家,你放心?”
兩人回到正佛堂,卻隻見到淩岑一個人,他正興緻勃勃地纏着老和尚歸一問東問西。
淩靜急聲問:“阿铛跟阿淮呢?”
疾已迎上前,說:“兩位小施主已自行下山。”
“你讓兩個孩子自己下山?!”淩靜頓時失了所有冷靜,以不急掩耳之勢拔下發簪,将疾已抵上門,尖銳處直對準他心口,“說!引我們上山到底有何居心?!”
眨眼間變得劍拔弩張,淩瓊甚至來不及做出反應,眼睜睜看着淩靜手持發簪威脅和善可親的小和尚。
“三姐姐,你誤會了!”淩岑先做出回應,趕緊上前拉住淩靜衣袖,“是五哥,他非要四姐跟他下山,說什麽也不讓疾已哥送。”
淩靜懷疑,緊盯着疾已追問:“爲何?發生了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