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側院廊檐下住了一窩燕,淩铛倚着廊柱仰頭往上瞅,來來回回數了好幾遍,硬是沒數明白窩裏到底住了幾隻。

“四姐~”淩岑散學回來,從廊下草叢裏冷不丁地鑽她背後,又故意壓低聲音喚她,等她一轉頭,立馬捏出一條蛇腦袋送她眼前。

“你看!我又找到個寶貝!”他笑得牙不見眼。

淩铛吓得魂飛魄散,瞪圓了眼,一回神,一個手刀劈他腦袋上。

淩岑護着腦袋被她追着滿園子打。

淩铛氣喘籲籲,撐柱歇息,朝頑皮搗蛋的淩岑放狠話:“你再拿稀奇古怪的東西吓我,信不信我告三姐去,等着念叨吧你!”

“三姐還氣着呢,整日裏茶不思飯不想,她才沒心思管我呢。”淩岑拎了個竹編緊口籠子,手腳麻利的将蛇搗進去,塞上蓋子。

淩鋒已離開一月餘,他是當真信了那日淩靜情急之下出口的氣話,至今未有一封家書寄回。

而淩靜似乎跟着走進了死胡同,整日悶屋裏神色恹恹。淩瓊生怕她悶出病,請了大夫上門看診,說是怒急攻心,憂思過重。大夫開了藥方子,讓她靜養,寬心。

“告書院先生去,打你手闆心,罰你抄書默經。”淩铛改口,末了對他冷哼一聲,故作氣惱背去身不理他。

淩岑拎着蛇籠子颠颠跑來挨她坐下,抱拳朝她作揖,讨笑道:“下次不敢了,四姐姐你大人大量,就放我一馬吧。可千萬别告書院去,介時打手心罰抄書事小,丢了弟弟面子才事大。四姐姐,我在外面替家裏掙面子,你也跟着沾光不是?四姐姐,别氣了嘛。”

淩铛啐他:“沾哪門子光?指不定在書院裏怎麽淘别人的氣,面子光你都掙不上。”

“哪能呢,我可讨喜了。”他往懷裏掏出一本書,獻寶似的呈她眼前,“在集上淘到個好寶貝。”

淩铛拿腳尖踢蛇籠,對他口中的寶貝興緻缺缺。

他上趕着跟她顯擺:“你别不信。上頭說了,比蛇蟲百腳更毒者當屬蠱,蠱乃毒中王,養蠱者百毒不侵,且”

不等他說完,淩铛劈手奪了他的書。

慘白着臉色翻開書,不曾想内裏的文字似蝌蚪,任她急慌慌翻到最末頁,硬是找不出一個她能看懂的字眼。

“賣書的老頭子說,這本奇書專用西疆國祀文所撰,不加以疆國典卷宗籍輔佐,一般人終其一生也摸不到頭緒。那老頭是個實在人,竟附贈我一沓疆國祀文典籍,被我照單全收了。”

淩铛啪的一聲扣上書,一時心緒難甯。

她直到此刻才意識到,書中劇情不可逆轉,總在不經意間埋線設伏,猝不及防的展開劇情。

一開始的甯家下聘強娶淩瓊,淩瓊逃婚;緊接着州戰亂,淩鋒離開甘州城參軍;再到如今的淩岑偶然尋得西疆奇書,冥冥之中又将脫離開的劇情拉回到屬于他自己的主線。

“走!我帶你長見識去!”淩岑誤以爲她不信,拉着她就往他屋裏跑。

側院連接書房,淩淮正坐窗前溫書,他餘光瞥見淩岑拽着淩铛拐進六角門洞,一個晃眼就跑不見了人影。

他注目觀視,無意識擱了書,面上情緒寡和,難以捉摸。

一到屋裏,淩岑翻箱倒櫃,歪趔着身子趴床底下,薅了好半晌,終于拽出一本厚厚的書典。

他撣去灰塵,伸長雙腿圈夾着書,坐地上招手喚淩铛來瞧:“來來來,你好好看看,我沒騙你吧。”

淩铛蹲下身,發散着思緒聽他滔滔不絕,她絞盡腦汁籌劃,思索着怎麽開口引導他才顯得合乎情理。

“阿岑。”她打斷他。

“嗯?”他偏了腦袋瞧她,因興奮而潋滟了一雙眸子,顯得嬌憨。

“你說,要是把這本奇書翻譯成通俗易懂的文卷,經你手流傳到民間,到時人人傳頌習讀通曉西疆蠱毒,你豈不是做了一件千古流芳的大善事。說不定,天下百姓爲了感謝你,專爲你篆書建廟立功德碑。”她好言好語慫恿他當好人做善舉。

“我才不要,一聽就不靠譜。”淩岑嗤之以鼻,且言辭振振道,“奇書孤本哪能傳入他人耳?我自己獨占盡享不美麽?自古醫毒不分家,等我把奇書吃個透徹,做那掌人生死的神醫,此後專等人上門,觀賞他們死乞白賴地跪我跟前求我辦事。到那時,金銀珠寶,奇珍異石,天下美物,豈不盡入我囊中?”

他譏诮:“誰要當什麽狗屁倒竈的轉世觀音大聖人,讓他自個兒當去好了。我一凡夫俗子,自認德才有虧,才不稀罕奉陪。”

忽而一個轉瞬,他面上的不屑,立馬變回笑容燦爛,湊她跟前讨巧道:“不過呢,四姐姐在我這裏有特例。你讓醫誰就醫誰,分文不取。”

“什麽特例?”淩淮不合時宜的現身門口,“你們在做什麽?”

他一出聲,驚得屋裏交頭接耳的兩人立馬分開腦袋。

淩岑噌地一下直起身闆,同時一個使勁,将書典推回床底。

“我跟四姐說你功課特厲害,正誇你呢,什麽都沒做。嘿嘿,五哥,你不是在書房用功嗎?怎麽過來了?”淩岑眼珠子骨碌碌轉悠個不停。

“他嘴裏能有什麽好事?聽他顯擺豐功偉績。”淩铛瞥了眼做賊心虛的淩岑,皮笑肉不笑。

并在心裏狠狠唾罵自己越活越回去了,明知淩岑是個什麽壞痞性子,打小鬼機靈一個,她妄想指望自個兒僅憑三言兩語能誘導他做活雷鋒。

真是久不用腦子鏽掉了。

淩淮溫和回道:“擔心三姐,準備去她屋裏坐坐。阿铛,與我一道嗎?”

淩岑偷偷扯住淩铛衣角。

淩铛心領神會,當即婉拒了:“你先去,我一會兒再過去。岔開着去陪她說話,免得讓三姐有空閑時間胡思亂想。”

淩淮好脾氣好說話,乖乖離開。

等人一走,淩岑一個箭步沖到門口,雙手扒着門沿,目送淩淮出了院子,他啪的一聲合上門。

還不放心,背抵着門,等了一會兒,又忽然打開門,兩扇門闆夾着腦袋往外打望。

“幹什麽?做賊呢?”淩铛看他防賊似的探頭探腦。

淩岑别上門,神叨叨湊上前,壓着嗓門說:“你不覺得五哥近來很不對勁嗎?”

“哦。你具體說說他哪裏不對勁了?”淩铛不以爲意。

“具體說不上來,反正我總感覺怪怪的。”淩岑抓耳撓腮,道不出個所以然,索性抱着她胳膊,怨聲載道,“四姐姐,我倆才是親姐弟,該我們倆親熱,他卻總來攪和我倆好事。”

“……”咱倆也不親。

淩铛無奈又好笑,捏着他肉乎乎的小臉蛋,說:“以前怎麽沒發現你這麽見外呢?”

最内的大院正堂上建了二樓,視作淩家女眷閨房,不僅有閨居,還單獨置了小廚小賬閣。家中值錢的東西全鎖于賬閣裏,同淩瓊居卧毗鄰。

淩淮進屋時,淩靜歪斜着身子側躺在窗下榻沿,榻前擺了一盤棋,黑子白子全放她手邊,她正手執白棋落子。

“無事不登殿,今日還單你一人來,怎麽,瞧我笑話?”她随手丢了棋。

“僅是好奇雷厲風行如你,竟也會有想不開的時候。”他落座棋盤前,拿了黑子落棋。

“你倒是聰明,袖手旁觀撿清閑。”她把黑棋罐遞給他。

“三姐這盤自弈,中規中矩走棋譜。眼下換人對弈,我可不會比照棋譜下死棋。”

“有話不妨直說。”她死盯着他落下的黑子,捏着白子遲遲未動。

“白撿一世,生怕重蹈覆轍,患得患失,人之常情。可這世上,向來不會讓僥幸者白撿便宜,代價總是有的,關鍵在于取舍。而今生,你我心存棋譜上了棋盤,還怕破不了前世定局?”

“該來的總會來。”淩靜頹然閉眼,将棋子落下。都那般嚴詞厲語,不惜翻臉,可二哥還是同前世一樣,單槍匹馬去了戰場。

“可我們一個不落的出了甘州城,回了榆州上賦,有了變數。”

淩靜心頭一震,定眼看他。

“有變數,便尋破綻,破命數,解定局。”

淩淮成竹落子,棋盤上迎面倒戈的局勢瞬息萬變,全沒了章法,勝負難料。

他點到即止,另起了話頭:“你再繼續這樣癱下去,别的不提,單一個阿岑,縱着他性子不管不問,早晚惹出是非。”

“他在書院欺負同窗,人家找上門了?”

聯想到淩岑那乖邪性子,淩靜立馬來了精神,風風火火趿了鞋,徑直拐下樓,踢踢踏踏穿進月洞門,闖入淩岑院裏。

一把推上門,沒推開,門從屋裏反鎖了。

“阿岑!開門!青天白日鎖屋子,你又背着人整什麽幺蛾子?!”

淩岑吓了一跳,着急忙慌藏好蠱書,揚聲回道:“哪有!四姐求我給她念話本子呢!”

淩铛:“……”

信手拈來的本事她自愧不如,皮孩子撒謊成精了。

門一開,淩靜審視了屋裏一圈,又低頭審問淩岑:“在外惹事了?”

“哪有!”淩岑昂着腦袋仿佛含冤受屈。

“惹先生生氣了?”

“沒有。”眼珠子轉悠一圈,别開臉。

“課堂上跟先生頂嘴了?”

“沒有。”

“當真?”淩靜稍微露了鋒芒壓他。

“沒,沒有!”明顯心虛氣短,氣勢不足。他一雙眼珠子骨碌碌轉得歡實,硬是撇開脖子不敢跟她對視。

“嗯?”淩靜拖了長腔逼問。

畢竟隻是幾歲大的孩子,哪裏招架得住正宮皇後的氣魄,縮着脖子,嗫嚅着唇不敢吱一聲。

他躲在淩铛身後,死扒着手臂擋住臉,眼睛亂轉,一不小心瞥見淩靜身後緊跟來的淩淮,他又立馬來了氣勢。

瞅着淩淮陰風怪氣道:“五哥一嘴金玉良言,單他一人去陪三姐說話,立馬病除,還能上眼藥。”

淩淮沒搭理他。

淩靜氣得不行,伸手揪住他耳朵,扯到自己跟前來訓斥:“頂撞先生你還有理了?”

他護着耳朵嚷疼,嘴皮子卻硬,理直氣壯道:“先生也是人,說的不對還不準人指正嗎?我那不是頂撞!是辯術!”

“回去給我抄書學尊師重道!”淩靜揪着他往書房去。

“先生已經罰抄過了!”

“正好,多抄幾遍長記性。”

“四姐姐,四姐姐救我!”

淩靜唰地一下轉頭,對淩铛訓道:“阿铛你也是!少看話本子,看多了壞腦子!”

“…好。”淩铛維持假笑。

等吵吵囔囔的姐弟倆出了月洞門,淩淮上前一步開口:“阿铛,我”

“阿淮你也給我過來!”淩靜忽然趔回個腦袋,冷不丁打斷他未出口的話,“替我監督阿岑抄書!身爲兄長,看管不當,也有你的不是。”

淩岑在一旁幫偏腔:“對對對!五哥沒擔當,他在書院裏不幫襯我,回家還告小狀!必須罰抄書!”

淩淮:“……”

淩靜心結一開,容光煥發,将家中裏裏外外肅整一通。

門廳安置了兩名護院,外院添了五個小厮打雜,女眷内院挑了三個婆子,六個丫鬟。

最初打算尋兩名書童陪淩淮、淩岑上書院,順帶服侍飲食起居。可淩岑死活不願意,把頭晃成撥浪鼓。

他在院子裏偷養蠱蟲,各類蛇蟲癞蛤,屋裏匿藏雜書邪文一大堆。随身跟個人,那就是專門盯梢,他那一屋子秘密,不出一刻,準會捅到淩靜面前,到那時候,哪有他自由日子過。

淩淮雖沒直言拒絕,但給了明話要合眼緣才肯要。

兩兄弟難得同心同德一次,正好他們同讀一家書院,互相照顧,一時半會兒也用不上書童伴讀。

淩靜行規矩,正家風,實實在在苦了淩铛。

她在鄉村田野裏自在逍遙慣了,哪裏耐得住性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更别提,一天到晚,行動坐卧,随身跟着兩個丫鬟,不錯眼的盯着她。

活似兩個大型探照燈,如同坐監。

尤其是男女設防,專防淩淮跟防登徒浪子一般。比如禁止他進她卧室,行距不得過三尺,言談不過三句等等。

起初還規定男女不同席。

淩岑不同意,分開用膳的頭一頓,他就撒潑打滾表示抗議,擾得家裏人頭疼欲裂。

“全是借口!你們分桌吃好的!吃獨食爛肚子!我不管,我不要分桌。嗚嗚嗚嗚嗚,娘死了,爹不在,姐姐們還合起夥來行些臭規矩,擺明是欺負我們,不給吃香不給喝……”

淩岑在院子裏鬼哭狼嚎,淩淮一手端一個飯碗,悶聲不響耷拉着腦袋立門洞前,配上淩岑拉長腔唱大戲的哭訴,好似受了天大委屈。

“行了行了,别嚎了,我頭要炸了。一家子分桌吃飯确實不像話,我們家不興那一套死闆教條。關起來門過日子,誰敢去外面亂嚼舌根我摘誰舌頭!”淩瓊受不了,松口讓他們倆上了桌。

事後淩靜找淩瓊談話。

淩瓊無奈歎氣,揉着額頭打斷她:“阿靜,我知道這個世道待人苛刻,動不動就拿規矩壓人,你也是爲了這個家着想。可是,我身爲女子,大門進出也未變裝遮掩,更是從早到晚在外抛頭露面,與男子同席把酒言歡,勾欄瓦舍我都去過,小倌女妓的小手沒少摸,逢場作戲時,男男女女的口脂更沒少吃,令咱們家聲名狼藉。”

淩靜急忙出聲解釋:“我沒有那個意思。我隻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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