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很普通的某一天, 一切和往常并沒有任何不同。
在混血種的努力下,開荒的進度突飛猛進。
樹木茂密生長,地下被挖開巨大的洞穴。憑借混血種挖地道的傳統藝能, 地下河流連綿不絕地縱橫這片綠洲, 将水源輸送到各地。
“那群蟲族又在外面遊蕩了。”感知着沙漠的風傳來的氣息,幾隻運輸建材的巨狼咧了咧嘴。
“哼。上次磨蹭了三天才來敲門,我看這次他們要做幾天心理準備!”
要說開荒期自由自在得無比快活,唯一不好的, 大概就是三五不時, 會有企圖來串門的蟲子了。
不過那群蟲子總是小心翼翼的模樣,很多次甚至到了門口都不敢來打擾, 混血種從一開始的警惕到後來的鄙視。
它們哼哧一聲:“幹什麽這麽磨磨唧唧的, 真不知道他們來幹嘛的, 太遜了!你說是吧?”
它們說着去詢問自己的同伴, 卻發現好幾隻巨狼都沒有聽它們的對話,而是憂心忡忡地注視着遠處的山崖, 蹙起眉頭:“多魯魯去找王了嗎……”
幼小的狼崽子歪着腦袋仔細想了又想,才終于中記憶的一角翻出來,恍然說道:“對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們在逃離蟲巢後流浪的那段時間——”
而身後,它的族群目送着它,像是一場沉默而莊嚴的緻禮。
——即将死去的狼預感到了生命的盡頭,這時候,它們往往會提前離開狼群。既是爲了節約族群的口糧,也是爲了将捕獵者引開。如果捕獵者吃掉了它們填飽了肚子,那麽族群中的幼崽就多了存活的機會。
不待安東将它扶起來,小卷毛就自己一個翻身,搖頭晃腦地爬起來,将爪子裏抓着的東西遞上去:“王,我們來給你送花啦!是西邊森林裏新發現的花哦!”
“因爲是開荒前期嘛,想着能幫一點是一點……”在多魯魯嚴肅的目光下,安東無奈地點了點頭,“好吧好吧,我知道啦。”
但是那些搏殺在幼崽的腦海中早已模糊成籠統的迷霧,唯獨一個漆黑的身影,給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群幼狼嬉笑打鬧着奔過來,跑得最快的一隻在見到安東的瞬間蹦起來,一時不察,咕噜噜地一路滾到安東腳下。
“……王?”
然而,多魯魯卻沒有回答,而是滿含憂慮地望着他,狼眸深處似乎有什麽在浮動,“您最近總是很困倦的樣子,要不要好好休息一下?工作交給我們就好,您不用事事親力親爲。”
正說着話,一陣稚氣的嬉笑聲由遠及近。
小卷毛動了動鼻尖,困惑又懵懂地道:“王身上,好像有相似的味道哦。”
——一種踽踽獨行的,即将遠去的味道。
安東忍不住露出微笑,一旁的多魯魯對那群幼狼說道:“好了,王要去休息了,你們不要鬧騰他。”
幼崽的情感很純粹,熾熱又柔軟,像一簇簇小火苗。
聽到小卷毛提問的那頭成年混血種神色同樣嚴肅。
在他所注視的遠處, 被削平的山崖上,一個巨大的“巢穴”已經初具雛形。
“是我們一起發現的!”身後的其他幼狼歡呼着附和,争先恐後地說着。
“哈哈哈,我抓住你啦!”
那段時間,混血種遭遇了很多事,來自各方的尋找和追擊,在陌生的領地跟不同的領地主人戰鬥,像野獸一樣争奪可以栖息的地盤。
“看招!啊嗚——”
那是一頭黑色的狼。不是獸族,就是一隻再普通不過的、沒有啓智的動物。
“诶?”它們心覺奇怪的豎起耳朵,卻在多魯魯沉默的注視中,偃旗息鼓。
在充滿危機的大自然裏,像狼這樣的群居生物,一個人很難有活路的。
那頭黑狼很老了,見到它的時候,它正拖着蒼老的身軀,從自己的族群中緩緩走出,向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而去。
小卷毛沒有在意同伴的呼喊,忽然看向一旁沉默伫立的多魯魯,“多魯魯,我好像在王的身邊聞到了一種氣息……”
“别跑!”
即使還未建成, 但安東已經可以想象出它最終壯觀的樣子了。
小卷毛還記得自己當時問過,那隻黑狼要去哪裏:“獨自脫離族群的話,不是很危險嗎?”
天氣很好,陽光很好, 遠處此起彼伏的狼嘯也生機勃勃得動人。
一處山崖上, 銀發的少年站在那裏。風輕輕浮動他的額發, 身後的蝶翼呼吸般開合。
“謝謝你們的花,我很喜歡哦。”少年旋轉指尖的花朵,伸出手指輕輕一點,枯萎的花朵立即像被注入了無限生機般,瞬間直立起蒼翠的莖稈,再次絢麗盛開,甚至比最初的模樣還要動人。
“唔。”安東揉了揉額頭,睜開有些惺忪的睡眼,看清了眼前的身影,笑起來,“是多魯魯啊,有什麽事嗎?”
它們乖乖巧巧地蹲坐在地上,注視着安東向它們道别離去。當少年與它們擦肩而過時,小卷毛忽然動了動鼻子,忽地愣了一小下,“這種味道……”
“真好啊……”
“王!”
所有的幼狼都渾身一震,雙眸閃閃發光,“不、不愧是王!好厲害!!!”
小卷毛的耳朵正要嗚咽着折起來,一直白皙的手卻輕輕接過。
那個巢穴的規模一點也不亞于蟲族的母巢, 建築過程中參照了黃沙中的古遺迹,兼具了沙漠的粗犷與密林的活潑。
幼狼能夠嗅見普通混血種察覺不到的氣息。
哪知道花被舉起來的時候,幼狼們才發現在剛才一番風馳電掣中,花朵早就隻剩下幾片花瓣了。
大約是太過放松, 就像是在午後的陽光下, 安東久違地感到了些許困倦。如果身邊能有個藤編的躺椅的話,他大概會懶洋洋地躺上去,在暖融融的光裏舒舒服服地眯起眼睛吧。
多魯魯的眸光動了一下,望着眼前一無所知的純稚幼狼,仿佛終于确認了什麽,眼底倏然浮動出一層霧氣。很淡,像搖晃的琉璃碎片。
“多魯魯?”旁邊傳來幼狼驚訝又猶豫的聲音,“……你現在,很難過嗎?”
安東知道,這具身體大概很快就要到達極限了。他自己的身體,自己最清楚。無關乎強弱、健康、犧牲,而伏筆早已在很早以前就埋下——
[他爲什麽要更改你的基因,你身上還有什麽是不完美的?]
是啊,還有什麽是不完美的呢?
“——是壽數啊。”安東發出了一聲歎息。
這具身體的成長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一開始他還沒有看出端倪,畢竟其他種族也不是沒有一開始就是成人的體型。
但那些種族的體型會定格,而這具身體的頭發每天都在生長,短短的一天似乎就走完了其他人的好幾十年。
昙花一現,朝生暮死,如蜉蝣螢火,轉瞬即逝。這大概是世上最無奈的事情了。
不過,原本他的命格“成王即死”——他一出生就被混血種稱爲王,卻一直堅/挺地活到了現在,甚至看着綠洲從無到有接近完工……
合理懷疑是命格加上短壽的buff,反而負負得正了。
安東并沒有将這件事到處宣揚出去,他想要将快樂的日子延長一些,但現在看來,其他人也開始或多或少察覺到不對勁了。
唯一幸運的是,他足夠強大,所以不用經曆那種慢慢衰落的折磨。在最後一刻到來前,他會是最好的模樣。
銀發少年仰頭倒在山頭的花圃中,嗅着漫山遍野花朵的清香,滿足地阖上眼。
精神網絡中,旅行在外的FZ-5001号發出了最新的聯絡消息,就像之前的好幾條一樣,分享實驗體們在外面的見聞——
“今天路過一個荒僻的獸族部落的時候,本來以爲會被排斥,沒想到那些獸族熱情地接納了我們。”
“嘗到了一種很好吃的水果,問他們要了那種水果的種子。上次你說在尋找能夠在沙漠中生長的植物,到時候我把這個帶給你試試吧。”
“昨天下了一場雪,這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這種東西。雪花很美,可惜不方便保存,沒辦法帶去沙漠給你看,所以記錄下了錄像。”
“聽說再往西的雪原上生活着一群罕見的白色麋鹿,接下來打算去那裏,不知道有沒有運氣觀測到它們……”
在精神網絡裏,FZ-5001号似乎反而話多了起來。每當旅途中有一點發現,就會跟安東分享。
安東看着對方的最後一條信息,想象着那片純白的雪原,翹起唇角,發送道:“我也要去旅行了!”
果然,那邊很快回複道:“是綠洲的建設工作告一段落了嗎?”
“算是吧。”越來越困倦的感覺襲來,他咕哝着揉了揉眼。
然後,對面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斟詞酌句地問:“你打算去哪裏?”
“是随心所欲的旅程哦,沒有目的地。如果有河就順着河走,如果有山就翻越過去。”安東放下手,望着頭頂蔚藍的天空,眸光倏然柔和下來,“不過……”
少年忽然看向前方,無數巨狼奔襲而來,FZ-5001号的訊息漸漸隐去。
隆隆的腳步聲濺起飛散的粉塵,巨狼們不管不顧地沖過來,神色帶着驚惶。
“……你們?”安東疑惑的話語尚未問出,就立即停住了。
此刻,少年終于從它們的一雙雙眼瞳中看見了自己的模樣——
如童話中妖精一樣的少年,他渾身都散發着淡淡的光,紛紛揚揚的螢火從他身上飄散而出。
他身後的翅膀像是絢麗盛開的花朵,鮮豔絢麗到前所未有,随着飛舞的螢火正一點點消散,就像燃燒自己照亮他人眼瞳的煙火。
而原本還能忍耐的困倦,突然像暴漲的潮水一樣湧來,急促得像要将他淹沒。
安東有些驚訝,他以爲這個時間會晚一些來,至少要等到明早……
“原來如此啊,”他輕輕眨了眨眼睛,唇角微動,“這就是自然死亡的感覺……”
既不痛苦,也不悲傷,就像是生命的列車抵達了終點站,而他不慌不忙地下車,安靜地收拾起自己的行囊。
“王!”
安東聽見無數呼喊自己的聲音。
急促的,悲痛的,懇求的,茫然失措的……
多魯魯清透的眼神望着他,沉默而隐忍,卻更像一種無聲的哀恸。
少年下意識露出安撫的神情,身體消散大半,卻認真地說道:“沒事沒事,一點也不痛哦。”在這種時候,說其他的話好像都不再必要。
同樣是一天,對于一些人來說,短得做不了多少事情。對于光蟲來說,卻是足夠漫長的一生。
安東想了想——所有的布置都已經安排好,蟲族那邊的關系也通過精神網絡打理過了,失落沙漠的結界全部完工……嗯,他最後的工作早就已經全部完成啦。
“我們還會再見的。”他很快接受了這一天的到來,安然又平靜地說。
“現在,我先去其他地方旅行啦,隻是暫時不與你們同行。”
“别難過,不如笑一笑,祝福我吧。”
就像我會一直祝福你們一樣。
“吼————!!!”荒古的沙漠中,廣闊的綠洲裏,此起彼伏的狼嘯聲響起。
遙遠沙漠中的某處,正在結伴飛行的幾隻高階蟲族一怔。
“這個聲音……?”銀鞘遲疑地擡頭,“混血種?”
那聲音聽起來朦胧而震蕩,似乎與往日不同。
“不會吧,距離還有很遠,它們的聲音怎麽會傳得過來?”另一名高階蟲族在前方催促,“你确定失落沙漠是在這個方向?”
銀鞘眯起眸子,不客氣地回道:“懷疑的話,就别跟着我走。”他嘲諷,“也不知道是誰上一次在沙漠前徘徊了三天才鼓起勇氣去敲門,太遜了吧。”
那名蟲族結結巴巴地回道:“我、我那時沒有準備好!緊張不行嗎!”
“别吵。”琉焰忽然出聲,赤紅的雙翅一陣發緊,“你們看——”
所有的蟲族忽然擡頭,然後瞳孔驟縮——
“那是……!?”
很遠很遠的沙漠地平線中,忽然升起了一束光柱。仔細一看,那道光柱似乎是由無數紛飛的螢火組成。
那成千上萬的螢火,幾乎讓他們以爲是傳說中罕見的光蟲。
下一秒,那些螢火像漫天散落的光雨,順着大風四散開去。幾乎轉瞬之間,就從萬裏之外,鋪設滿整片天空,甚至有幾點飛躍到了他們這裏。
莫名的,所有剛剛還在争論的蟲族都安靜下來,他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幾點熒光落于他們指尖,像一片簌簌墜落的雪,冷酷的蟲族屏住了呼吸,不知爲何變得無比小心翼翼。
多麽脆弱的光,讓人幾乎以爲它們會在下一瞬像雪一樣融化。
“!”
然而,在蟲族霍然睜大的眼瞳中,那點熒光驟然綻放一抹亮光。
緊接着,一隻斑斓發光的蝴蝶從裏面破出。
無數的熒光,就是無數破繭而出的蝴蝶。
蟲族們還來不及接受這一變故,就看見破繭的蝴蝶們成群結隊地振翅,扶搖直上地飛向無垠的蒼穹。
它們奔赴向四面八方,乘着風,并沒有統一的方向,也不會因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停留。
無比空靈,無比自由。
銀鞘的心髒莫名收縮了一下,在某一刻的恍惚中,他似乎看見了一個銀發的少年——
少年帶着快樂的笑容,撲進漫天飛舞的蝴蝶裏。
群狼向他獻上送别的狼嘯,一聲又一聲。
而少年從容地、輕盈地越過一個又一個生者,撫摸每一頭狼的腦袋以示作别。
名爲生命的列車嗚嗚鳴笛着到了終點站。
“慢些吧、慢些吧,不必急着追趕我……”
他微笑着,一邊注視着他們,一邊後退,最後轉身向遠方走去。
——我先走一步啦。
總有人要做最盛大的煙火,在最璀璨的時候墜落。
但死亡不是終點。
[那頭離群的黑狼最終去了哪裏?]
[——它去旅行了。]
[你打算去哪裏?]
[這是一趟随心所欲的旅途,沒有目的地。不過……]
“如果你在旅途中碰巧遇見一隻蝴蝶,那也許就是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