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屬于深海之下的夜晚, 所有的燈火卻亮起。
家家戶戶裏，明光熠熠的珍珠，閃爍出比節日還要喧嚣的熱鬧, 就像是一片連接起來的星星之火，直接将整片海域都點亮。
藍斯等人魚并沒有跟着安東一起去, 而是呆在各自管轄的主城。
各大主城中海族們的情緒都處于巨大的沖擊裏, 沸騰的喧嚣裏, 整片海域也仿佛若有所感。一陣又一陣的浪潮掀動，無數白色的泡沫撲棱棱地騰起上升。
在短暫的安撫無果以後，藍斯等人魚忽然在不同的主城齊齊擡手。
水流在人魚們的召喚下閃動光澤, 卷動着凝成一面面水鏡，懸挂在各個主城之上。
與此同時, 整片海域的水，都在呼喚着少年的存在——
“您在哪裏？”
仿佛是在抓住黑暗中最後的希望。
海族們下意識安靜下來，或倉皇或蒼白或絕望的神情，漸漸凝固下來。他們不由自主地循着聲音，齊齊望向水鏡中少年的臉龐。
那個種群，一直以來危險又孤傲，仿佛從不需要同伴。但是每次在出現危機時，又會聯合起來保護他們共同的家園。
方舟的出現有他們的提議，幻境是他們打造的手筆，而現在——猶如命運般，這由他們建造的幻境，又将由最後的古代種來親手打破。
反抗或許不會成功，但不反抗必将招緻滅亡。
淡淡的聲音，猶如歌唱般，有着安撫人心的奇異魔力。
安東若有所感地回頭，以精神力回應了衆人的找尋。
一陣沉默後，有人率先踏出了一步，緩緩說：“請帶我去吧。”
他們沒想到，少年的進度居然會這麽快。
在水流浮動的鏡面裏, 少年正在一座坍塌的城池前，無數巨大可怖的深海怪物環繞在他周身。
這一刻，所有的海族忽然想起來了：“這就是古代種，是一直以來指引着我們的古代種……”
而被海怪圍繞的少年卻神色閑适, 全無緊張感。
金發少年就像從雲端降落的神祇，沉靜的目光有着無言的力量，俯瞰着這群失去方向的生靈。
與少年同行的海族早已退避三舍, 或者說, 在那群海怪的虎視眈眈下，他們不得不撤退到一個不會冒犯的安全距離。
海中的光線在經過折射以後，将遠方的景象投射到了那一面面水鏡之上——少年的身影出現在了上面。
“叮鈴叮鈴——”
那些海怪猶如保護般，以龐大的身軀隔開外界投來的窺伺, 直到安東自己主動遊了出來。
正在世界之外的N忽然擡頭，小小的機器人從節能模式醒來，自角落望向了方舟的船艙。
安東似乎能夠感覺到自己正在被“看着”, 轉頭面向虛空, 開口道：“所有的海族，不用驚慌。”
藍斯呼吸一滞, “已經到最後一座城了嗎……”
安東：“省去一些解釋和說明，就目前來看，這個世界即将迎來真正的破滅，坐以待斃必将死亡。在美夢中死去和清醒地死去，于結果上沒有區别。我将你們喚醒絕不是爲了這個，而是希望做出一些改變。”
少年在那方伸出手，“如果你們相信我，就跟我一起來，一起前往——那個殘酷卻擁有無限可能的現實……”
那是無數玻璃瓶發出碰撞的聲音。
一直以來猶如一潭死水的瓶子們，今天忽然劇烈地震動起來，猶如裏面的東西正在大力撞擊着壁壘。
“終于開始了嗎。”N的神色并不意外，他蹒跚地移動到艙門前，開始專注地凝視着它們，“……古代種留下的隐藏選項，當所有人想要離開的意志沖破界限，壁壘就會被打破。”
畢竟古代種本質上爲了守護這些海族，不可能将玻璃瓶徹底封死。隻不過這條路顯然是萬分之一的奇迹，達成條件苛刻無比，大概連古代種都沒想到會真的發生。
主系統一路開始瘋狂地報錯：
[B區檢測到儲藏體腦域出現劇烈波動。]
[K區生命體有蘇醒征兆，請立即前往檢查。]
[滴，大量數據異常！警告，異常！]
“我們會跟随您。”
世界之内，海域之中，無數的人魚一手覆上胸口，“從今往後，您的意志就是我們前進的方向。”
在角落裏，一條小醜魚借着海草的遮掩，小心翼翼地擡頭看着那道身影，“……總有人需要第一個站出來。”它緩緩說着，“在那時，人們會将這樣的人稱爲——領袖。”
相遇仿佛是不久前才發生的事情，但是少年遠比他強大、迅速、果決。
“咔啦咔啦——”
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忽地傳來。
所有人似乎意識到了什麽，微微咽了咽幹澀的喉頭，身體肉眼可見地變得僵硬。
如果細細去看，就會發現，瓶中的世界出現了道道細小的裂縫，微不可查，卻暗暗發力。
“不要看它。”安東的目光注視着虛空，猶如在注視所有觀望水鏡的人，“看我。”
少年的周身像浮動着朦胧的星光“忘記了嗎，今天依舊是潮汐節。在這一天，我們應該做什麽？”
瓶中的世界正在破碎。
但是，所有人的目光像是真的被少年吸引了過去，對緩緩逼近的碎裂聲充耳不聞。
星墜緩緩道：“所有的海族會進行大合唱，海面會燃放煙火。”這是潮汐節最後一日約定俗成的内容。
“那還等什麽，唱歌吧。”安東說着，微微笑了起來，“唱我們的歌。”
海族的歌聲蘊含着力量，蘊含着情感。最初他們甚至不需要語言交流，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在歌聲中言明，這就是獨屬于這個種族的浪漫。
漸漸的，少年第一個吟唱起來。
——那是十分輕快又悠長的歌。
随着歌聲，人們似乎被拉進了少年描繪的風景裏。
他們看見一株拔節生長的植物，然後植物開出了一朵盛放的花。花中飛出了一個龐然大物，像是傳說中的幻想生物，發出古老悠遠的長嘯。然後，一群白色的飛鳥與它擦身而過，撲簌簌地飛向天際。最後，飛鳥又落進大海，化成一條魚肆意遨遊……
像是經曆了一趟漫長的旅途，演化。
傾聽歌曲的人，不知爲何，心情隐隐觸動。尤其是最後遊魚躍出海面時，更有一種難言的激動。
奔跑，奮不顧身地向前奔跑……就像少年的歌聲裏那樣，不論多少次，都有身影在不斷前行。就像交接的接力棒，一個又一個的傳說于此崛起。
越來越多的海族附和起少年的歌聲，甚至有人跳起古老的舞蹈相伴。
一時間，所有人都忘記了頭頂上空越來越大的裂縫，像是一場末日前的狂歡。
而距離少年最近的星墜，倏然察覺到身邊亮了起來，他順勢望去，發現少年周身竟然聚攏起一道道光輝。
“你……”星墜張了張口，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爲是自己不知不覺墜入了少年歌聲的幻境。
人魚、即便是古代種也沒有這種的力量。
但實際上，安東隻是稍稍調用了“天族”的綁定技能。随着他的指尖輕輕勾動，無數流光在水裏像夢幻的小精靈的拖尾一樣，簌簌燃放。
“看，煙火。”安東翹起唇角。
身後圍繞他的海怪發出一道道低沉的甕聲：“水裏着火了！”它們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
而其他海族并沒有多想。古代種的恐怖就在于，他們能夠以歌聲操縱人們的意識，讓人們的五感欺騙大腦，“看見”一些不可思議的東西。
就連眼下的世界都是古代種構造的，還有什麽不可能呢？
人們一下子更加興奮起來，就像是要将即将直面現實的恐懼一起發洩出來。海族們歡呼，尖叫……那瘋狂跳動的心髒究竟是喜悅還是恐懼？誰在乎！
無數璀璨的流光盛放在海流之中，那些流光在水裏折射着粼粼光波，随着少年的指尖飛翔。
尤其是一齊綻放的時候，仿佛所有人真的站在一片天空下，擡頭仰望着，那一刹盛放的輝煌——那是無數隻盛開一次的花，連墜落都聲勢浩大，美到讓人失語。
而更加美麗的，是立于煙火之下的少年。
不知道是從誰開始，越來越多的海族開始對着那道身影喊道：“亞特蘭蒂斯——！”
那是一種格外古老的發音。
亞特蘭蒂斯——它代表着過去最美的生靈，代表着傳說中最古老的完美之城，代表着海的兒子。
在很久很久以前，海族将這個稱呼冠以他們公認的領袖。而在别的種族，人們将其稱爲“王”。
“亞特蘭蒂斯！”他們高喊着，一次次振臂高呼。
安東似有所感地微微側目。
巨大的海怪拱衛着他，煙火照亮海底。
世界在越來越明晰的“咔啦”聲中，裂開一道道巨大的豁口。豁口之外，真實的世界終于向瓶中露出冰山一角。
人們看見了漆黑的天空，猩紅而不詳的能量在破碎的天穹内流轉，看見了燃燒的火光，蔓延向無邊無際的大地。
爆裂的星火，和焦灼的氣味，一點點從另一個世界，侵入這個虛幻的世界。
但是，海族們卻直直地凝視着安東的身影，在一聲高過一聲的呼喊中，反而越來越鎮定，就像從中汲取到了力量。
他們手拉着手，緊緊攥住彼此的手掌，注視着安東的目光越發堅毅。
“這種時候，我需要做什麽？”安東問身邊的星墜，對于海族的禮儀，他還沒有盡數了解。
星墜向安東伸出了左手，掌心向上。
安東自然而然地将一隻手放了上去，就像搭在王座的扶手。
“您什麽都不需要做。”星墜緩緩開口，目光沉靜。他在安東的注視下單膝跪地，低下頭顱，以額頭抵在安東置于掌心的手上，“您隻需要看着我們，接受我們的朝拜。從此以後，所有海之子民的海洋，都會呼喊您的名字——”
他的眼底有光在浮動，“您是我們的亞特蘭蒂斯。”
是海的理想鄉。
在安東看不見的地方，全海域五百四十七座城池中，所有的海族躬身行禮，那輕點的額頭，仿佛隔空抵在少年的手背，宣誓跟随。
接着，所有人的身體開始變得輕飄飄的。
就像安東第一次離開玻璃瓶時一樣，他們的意識脫離開身體的桎梏，開始向着上空升去，像是要讓靈魂升上天堂。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那一側不是“天堂”。那黑洞洞的裂口就像是吞噬一切的深淵巨口。
可他們已經不會再猶豫。
意識體們化作光球，從全五百四十七座主城飛竄而出，聚攏到安東周圍。然後，安東帶着這些光球一同向上浮去——
去吧。
被無數光點簇擁的少年微微仰頭，朝上伸出手，露出一側的臉龐動人心魄。
去到世界的另一側，超越世界的盡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