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阻止我嗎?”安東問眼前的陸面值守官。
星墜看了他一眼, 又像是沒看他一樣,突然自顧自地轉身,一甩袖袍對身邊的侍從官下令道:“開啓潛海艦的路線, 環繞所有五百四十七座主城。”
“……咦?”侍從官錯愕地望了他一眼, 明晃晃地在問:您圖啥?
現在可還不是巡邏海域的時候,況且這海下也不歸他們管啊。
侍從官想到了什麽, 望了一眼浮在遠處的美麗到夢幻的少年, 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您是要給那位大人帶路……”
他話沒說完, 就被星墜冷冷瞥了一眼。侍從官靈機一動,連忙道:“好好好,我什麽也沒有看見……沒看見, 嘿嘿——”侍從官輕咳一聲, 高聲道, “全艦注意, 重新規劃路線, 下一站——全海域主城!”
巨大的潛海艦在一陣鼓噪的嗡鳴聲中, 緩緩啓動起來。
安東很快意會到了對方的意思。
夢城的海螺已經停歇, 但其他海域的海螺還在, 那些主城中的海族需要他去一一喚醒。
星墜在與N建立聯系以後,他其實數次去過“現實”的世界。他将自己的身體從玻璃瓶裏喚醒,然後一次又一次地獨自到方舟之外探索……
當然,有便船搭載會更好。
然後,陸面值守官便誕生了,他冷酷、寡言、不近人情。在那個天真的名叫“森羅”的海族向他表示,說自己察覺到了這個世界的異樣的時候,他隻是平靜無波地看着對方。
少年金色的眼瞳閃爍着熠熠的光輝,直直地凝視着對方。沒有人能夠在這樣一個至美的生物面前,無動于衷。
這是一段不短也不長的旅途, 他隻需要重複自己在夢城做過的事情。
但是安東并沒有簡單放棄。
人魚的魚尾,變作了能夠自由行走在陸地的雙腿。
兩相對視,最終,是星墜最先移開視線,垂下眸子看着虛空的某處,“……這是我的選擇,我的職責。”
N:“很抱歉,我無法醫治你在現實中的身體,但是在‘瓶子裏’,隻要你想的話……”
“虛假的世界,會讓人失去真實感。因爲受傷不是真的受傷,吃進去的東西實際不存在,隻是大腦欺騙了你的味覺。努力鍛煉身體想讓自己變得更加強大,可實際上,你真正的身體永遠凝固在某個瞬間被保存着。”金色的少年看着他緩緩說。“唯一知曉這一點,而一直生活在這個世界裏的你,大約是這裏最孤獨的人了。”
或許, 作爲鎮守“這邊世界”的值守官, 就是打算如此心照不宣地無視。值守官的眼底什麽都沒有倒映進來,仿佛有一種沉默又冷寂的縱容——
直到N找到了他——人工智能從他的例子裏判斷,這個世界以後還會出現很多這樣的“病例”。N需要一個協作者,從裏外将這個泡沫般脆弱又小小的美夢維持下去。
因爲将人魚的身體長期暴露在外界幹燥又充斥着有害物質的輻射裏,即使N提供了陸行車和許多輔助器械,他的魚尾依舊出現了壞死。于是,他不得不在N的幫助下進行了身體改造。
每一次,他都希望自己能探查到更遠的地方,采集到能夠派上用場的标本,尋找到救治這片慢慢死去的海洋的方法。
“我還以爲你沒那麽好說話。”安東竄到潛海艦上,遊到星墜面前。
但是,在尋找到希望之前,他的身體先出現了畸變。
“不必了。”他拒絕了對方的提議,拒絕了一場自欺欺人的美夢,摸了摸自己的雙腿,“就繼續這樣吧……它能讓我時刻想起真實。”
随你怎麽做吧。
然而,星墜目不斜視,似乎完全沒有看見少年一樣。
實際上,星墜是這個世界上第一個意識到“不對勁”的人,那個時候,他也是無數被蒙在鼓裏的人魚中的一員。
——看見了,卻當做沒看見。這一番睜眼瞎, 俨然是得到了剛才那群海族的真傳。
“找到這個世界的真相,然後呢。”他俯瞰着對方,更像是在詢問自己,“你能做什麽?”
——在那樣絕望的“真實”裏,能夠做什麽?
星墜已經做過無數次的嘗試,至今都沒能成功。而他也漸漸明白,這并非增加人手、喚醒更多的海族,就能夠有所改善的。
蚍蜉撼樹,再多的蚍蜉,也做不到撼動世界,不過是徒增傷亡和困擾。
所以,他選擇守着這場所有人的夢,即便從很早以前,這已經是他一個人的“噩夢”了。
而如今,星墜望着眼前同樣帶着真相走到他面前的少年。
依稀是過去的重演,但或許是因爲少年比至今所有的人都走得更遠,所以,他竟再次張了張口,忍不住問道:“你能做什麽?”
安東想了想,“你們已經睡得夠久了,我就負責跟你們說‘該起床了,早上好’?”
星墜不知爲何,突然笑了一下:“那你最好小心,有些人可是有起床氣的。”
事實證明,星墜的警告不無道理。
潛海艦飛快地繞行着每一座主城,有人能夠堅強地接受事實,也有人拒絕相信。
而反應最大的居然是那些魇症患者。
卷在安東手腕上的死潮望着他們癫狂的樣子,哼哼唧唧道:“怎麽會有人不喜歡大眼珠子!借口!那都是他們恐懼于現實的借口!”
死潮看起來對于自己的眼睛相當滿意,“啪叽”一下,露出一抹濕漉漉的紅,淚汪汪地望着安東。
我不可愛嗎?
安東将眼珠子戳了回去:禁止賣萌。
随着潛海艦的行駛,五百四十七座主城内很快接連爆開了巨大的動靜。
猛烈的沖擊就像一浪翻過一浪的潮水,将所有人的情緒一步步引向**。
“怎麽會!我們的世界真的已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有人不敢置信。
有人将自己的親人孩子抱在懷裏,像捉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幸好你們都是真實的,幸好。”
“外面的世界怎麽樣了,我不相信,我要到外面去!我要親眼看見它的樣子!”
安東一早就想到了可能會有的混亂。
此刻,安東一行人正走向這片海域的最後一座主城。
“你最好小心些,這座城裏的‘住民’不好相處,也最是棘手危險。”
按照星墜的說法,它們是海族中“最原始”的一批古老生物,在過去隻有古代種能在相處中與它們相安無事。
而在已經沒有古代種的世界,它們被專門看管在一座城裏。那座城平常沒有人敢接近,直到今日安東闖入,拉開了城門。
下一秒,海怪前赴後繼地沖出閘門,沖着潛海艦發出一聲聲咆哮,低而尖銳的嗡鳴就像是沖刺的号角。
它們的身軀無比巨大而可怖,燈籠大的眼睛,有的像數倍大的座頭鲸,有的像章魚,還有一些奇形怪狀,極具深海的壓迫感。
定時定點前去投喂的海族,哆哆嗦嗦地說:“隻要在外面,它們就會橫行無忌、橫沖直撞……我們也不想把它們鎖起來啊,可實在沒人制得住它們!救命!它們過來了,快跑!”
在潛海艦各種武器系統蓄勢待發,所有人嚴陣以待的時候,安東突然遊了出來。
而在見到安東的刹那,那些海怪沖刺的身形倏然頓住了一下,然後,它們齊刷刷眨了眨眼睛。
海怪們:“哦呼!”
它們緩緩慢下速度,一點點朝着安東遊了過去,星墜示意其他人先不要輕舉妄動,然後将目光緊緊集中到了懸浮在水中的少年身上。
安東望着這群兇神惡煞的海怪,神色卻逐漸微妙起來——因爲他聽懂了它們之間的交流:
“你們看,是一隻落單的小可愛愛愛愛!”
“好耶!小可愛你爲什麽一個人在這裏呀,大海可是很危險的,會有奇怪的東西喲……快!讓姨姨吸一口,姨姨來保護你!”
“好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見到他們了,嗚嗚嗚,小可愛爲什麽隻剩這一隻了?”
它們七嘴八舌地交流着。
一隻藍環章魚一樣的巨型海怪,伸出軟綿綿的觸手,蹭了蹭安東的小耳鳍,然後發出“嚯嚯嚯”的奇怪笑聲。
能夠聽懂所有生命話語的死潮:媽的死癡漢!
“那群海族真是沒用,我們都讓出那麽大的領地給他們了,他們怎麽還是這麽不争氣,把小可愛養得這麽瘦!”
那群海怪一邊說着,一邊生氣地噴了一口氣。
然後,那座在其他人眼中“堅不可摧”的城池,就“嘩啦”一下,倒塌了一大塊城牆下去。
負責看管的海族:“……年、年久失修了吧?”說完,人已經傻在了原地。
安東不由翹起嘴角。
這群海族以爲是自己豢養了海怪,沒想到海怪這邊也是這麽想的——這群海族又弱又瘦,但是長得還算順眼,就讓着他們點吧。反正它們不缺領地。
而在所有海怪眼中,古代種無疑是海族最可愛的生物,安東很明顯能夠感覺到那些海怪望着他的眼神就像在發光。
金發的古代種想了想,微微翹起尾巴尖,然後故作一臉驕傲地遊到了遠處。随後,又在稍遠的地方停住,回頭擡着下巴望着它們。
孤高的古代種才不會任由其他物種撸。
那群海怪立即一臉喝醉了神情,哼哧哼哧地噴着氣泡,“噢噢噢噢,傲嬌的樣子也好可愛!小乖乖,等等我們~”
安東望着海怪們果然乖乖跟上來,像個色令智昏的昏君一般,少年不由陷入沉思——
以前的那群古代種,到底知不知道這群海怪拿他們當貓貓養呢?
而一旁聽不懂海怪交流的一衆海族咽了咽口水,顫唞道:“不、不愧是古代種!戰鬥力恐怖如斯!”
竟然隻靠氣勢,就使這麽多怪物聽令蟄伏!!!
至此,所有的城市都被喚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