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歌聲制造的幻境?”
一縷不明顯的黑霧纏繞在少年的手腕上, 以略帶嘶啞的聲音說道。
安東“嗯”了一聲。死潮的一縷分身與他一同進入了這個世界。
海洋中與安東離開時似乎并沒有什麽兩樣。在意識回到人魚的身體之後,他一睜開眼, 看見的就是一條急得直打轉的小醜魚。
“你醒了?!”森羅的魚鳍炸了一下, 難以置信道,“你在落入水之後就突然陷入了昏迷,人魚居然還會溺水的嗎??”
在安東和“星墜”掉進海裏以後, 森羅找了大半天, 才在海底找到失去意識的安東。
但是小醜魚的力氣小到忽略不計,森羅第一次痛恨自己居然什麽也做不了。
“那個值守官不知道掉在哪裏,要是他先恢複意識整頓人馬來抓我們的話, 就麻煩了。”森羅飛快地打轉道, “我們得快點離開這裏……”
在森羅過往與對方交手的經驗裏,那人可不會管是不是人魚同族,凡是妨礙到他的存在, 他都不會手下留情。
另一種歌聲,忽然從金色人魚的喉中吐出。
森羅的聲音很是低沉,那一瞬間,安東仿佛從這具小小的身體上,看見了一個高大的靈魂。
“你會是打碎這個夢的人嗎……”
安東的目光很快落到了主城上方的那個海螺上,按照之前藍斯他們的介紹,每一座主城上都會有這種海螺,它們放出的聲波裏有着古代種的“聲音”,功能類似于城市的防護罩。
森羅平複着瞳孔地震,深深地凝視他,“你現在打算做什麽?”
——這一次,n沒能消除“錯誤”。最大的可能性,就是那個少年已經知道了一切。
安東喃喃道“最後的那個歌聲, 跟夢城上空海螺裏的聲波很像啊……”
“你剛剛說的那話,是什麽意思?”就在這時,從剛才起就陷入沉默的小醜魚,忽然開口。
而n在那之後銷聲匿迹,完全沒有聯絡他的意思。可他們共用一個身份這麽久,n是“外面”的守護者,而他是“瓶内”的守護者,作爲這個世界唯二知曉真相的兩人,他們對彼此知根知底。
安東垂眸警告地看了祂一眼。
等到小醜魚自顧自地規劃好逃逸路線, 甚至連反叛軍據點之一都要貢獻出來的時候, 安東忽然發出了恍然大悟的一聲“我想起來了。”
如果不知道這是幻境的話,乍聽起來沒什麽問題。但一旦知曉真相以後,這東西不就是相當于“留音機”分機嗎。
小醜魚“你相信我的話了!?”他驚喜地說,而後沉下聲音,“你聽說過‘方舟’嗎。那是一艘傳說中的船,它能夠載着人們抵達任何地方!包括真實!”
在少年話語落下的刹那,他看了眼那個正在不斷輸出聲波的海螺,并沒有攻擊什麽,而是輕輕閉上眸子——
這片深海,能夠給他和n帶來這樣劇烈刺激的,絕對隻有那個人——那位唯一的古代種。
安東“嗯……叫醒一群睡着的人?”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潮汐節會持續七天。你覺得這是最後的機會,要去尋找一樣東西?”安東在飛速前進中,忽然問道。
下一刻,星墜猛霍然睜開眼,猛地轉身,在衣袍滾滾翻飛中下令“準備潛海艦,我要去海裏。”
依舊是那座夢幻的主城,城内歌舞升平,和平安逸,居民們過着十年如一日的生活。
安東直覺那是一個突破口,瞬間抄起小醜魚向着夢城的方向飛竄而去。
“星、星墜大人——!”您什麽時候從海裏爬上來的?!
随後,侍從官就發現,銀發男人渾身汗涔涔的,由于先前的共感後遺症,小臂的肌肉還在一下下抽[dòng]着。
安東看着對方沒有回答,實際上,對方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
而安東看起來隻是一條普通的人魚, 跟掌握了一整個陸面勢力的值守官比起來, 估計夠嗆。
強迫他們醒來,未必能夠得到你想要的結果,甚至還有可能受到指責……你真的已經做好準備了嗎?
得出這個結論的瞬間,星墜竟然沒有特别驚訝,反而一種“終于來了”的感覺。
海面之上,洶湧的浪潮拍打着船體。
或許,在見到少年的第一眼時,他就已經有所預感——
正在滿海域打撈的侍從官,忽然發現他們心心念念的上司竟然從船艙裏推門而出。
另一頭,安東在急速前進後,終于回到了夢城。
小醜魚眯起千度近視眼, 望着那白皙手腕上又黑又長的一條,咕哝道“你哪裏找的海帶?”那麽醜的東西,戴在少年手上簡直暴殄天物。
真正的星墜擡眼掃視一圈海域,語氣依舊冷然,但視線帶着微不可查的迷蒙,“他呢?”
一回頭,金色的人魚正撥弄着手腕, 像在思考什麽。
小醜魚“你完全沒有聽我說話是嗎!!”
可是破碎這場夢絕不容易。有人追求真實,也有人會選擇自願沉淪,醉生夢死。
安東的身體微不可查地頓了一下,然後,他沒有隐瞞的,看了他一眼說道“那你有沒有想過——”
“我們可能已經在方舟上了?”
死潮在奇怪的哼哼唧唧裏恢複安靜。
死潮“……”忍住尖叫……沒忍住。抓狂, 流口水。
在得到侍從官“暫時沒有找到”的回複後,星墜阖了阖眼。
小醜魚“?”
森羅語速飛快地說着什麽, 但漸漸的, 他察覺到身後有些安靜。
[擊敗一場夢的方式,未必是打破它,也可以是另一場夢。]
“——”
那是猶如海妖吟唱,神話傳來呼喚的歌聲。
想起來吧,想起來吧……
少年的長發微微泛起金色的光,看不見的力量流淌在他的身體裏,将他的聲音源源不斷地傳播到遠方去。
想起來,你們曾經擁有的,遠不止這一片海洋啊……
所有正在夢城的海族和人魚,忽然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少年的歌聲夾雜在節慶的歡歌中,就像熾熱的火焰裏,忽然飄來了一串凜冬的雪花——冰涼,空靈,無垠……一種并不寒冷的甯靜,忽然襲上了所有人的心頭。
這是,什麽?
他們有些愣怔地擡起頭。
而在被他們注視的地方,如夢似幻的少年緩緩睜開眼簾,絲絲縷縷的金像破開迷障的晨曦般,照入這片空寂的海洋深處。
“我要到海上去。”
“不行,陸面太過危險了,我們隻要……”
——隻要一直呆在海裏,呆在主城裏。這裏很安全,什麽危險都沒有,我們隻需要每天快樂就好了。
不知爲何,在少年的歌聲中,一些人的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對話來。
在每日載歌載舞的主城,總有一些異想天開的人,而每當這樣的人出現,就會有人這麽勸他們。
從沒有人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不對!
随着少年的歌聲,他們像是墜入了一片極寒的北地。冰川遍布海域,一座座冰山下,浮沉的冰塊上落滿了白雪。
在他們的“記憶”裏,這個世界從未經曆過寒冬,但奇異的是,他們竟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每一片雪花的形狀和飄落的軌迹。
仿佛在被迷霧籠罩的記憶深處,他們曾見過這樣的風景。
這是一場降臨在寒冬的狩獵。
一群始終看不清面貌的存在,猶如魚群的首領般,帶領着他們馳騁在極寒的深海裏。
那些存在……哪怕隻是想到淡淡的痕迹,心都會不由自主抽[dòng]、安定下來。是誰?
順着歌聲,他們好像在酷寒的環境中求生,在最洶湧的浪潮中搏擊。
他們沒有像現在一樣固守着一座主城從不踏出,而是翻越過一片又一片海域,從星球的一端一直順着洋流漂到另一端。每一刻都在跋涉,每一秒都在旅行。
安東的聲音蓦地拔高了一個音節,像是一柄利刃刺破迷障。
安東并不了解這個星球的曆史,但是他可以通過觀察自己的身體去推測——
不管是古代種,還是那些海族,他們的指甲是爲了輕易劃破獵物的身體,他們的歌聲是爲了給獵物注入麻痹的毒液,他們的尾巴是爲了更有力地劈開浪濤……
這是爲了進攻,爲了在海域中稱霸而誕生的種群。
他們的過往,絕對不會是安逸地蜷縮在一隅。
所以,安東要喚醒他們的本能。本能會告訴他們一切。
“我們……是不是忘記了什麽?”一些海族雙目失神,發出含混的聲響。
——我們忘記了我們的野性與驕傲。
安東蓦地舉起雙臂,他的魚尾用力擺動着,兩邊的耳鳍像振翅的飛鳥,他的身體倏然升高。
與此同時,許許多多細密的海流在他的指尖彙聚,它們環繞着他,宛如簇擁一般。
更大的漩渦在無數海流中緩緩形成,一下下地撞擊着主城的護罩,像是嗡相的一口銅鍾,将主城上方的海螺也震地搖動起來。
而“記憶”像是努力掙脫禁锢的遊魚,一下下地撞擊着海族們的腦海。
他們看着眼前的這一幕,一些被掩藏的記憶,蓦地與眼前的場景重疊——
潮汐節,慶典。
腦海的某處傳來尖利的音嘯,告訴他們——他們真正應該有的慶典并不是這樣的。
他們應該在這一天登上“陸面”,高翔的海鳥會鳴叫着同行,翅尖劃過海面,與他們一同翻過最高的浪潮。
然後,會有一群朦胧的身影踏浪而來,像是海底走出的神祇……那些朦胧的身影,似乎漸漸與眼前的金色少年重疊。
金色的古代種垂眸凝視着他們,那璀璨的眼瞳,輕易波動他們的心弦。那危險又攝人心魄的氣息,竟讓他們懷念得幾欲落淚。
安東将一衆海族眼神的變化靜靜地收入眼底,他隻是等待着,像一個孤獨的詠唱者。
但很快,不知道從哪一個海族開始,四處竟漸漸響起了附和的歌聲——渾厚的,哽咽的,稚嫩的……
他們在唱着過去的故事——
“海面總是瞬息萬變,危險重重……”
“但是别怕,最勇敢的海族會得到獎勵,最美的海之神祇會注視着我們戴上花環……”
那些海族語氣說是在唱歌,不如說是在嘶吼,在痛哭。
越來越多的遺失記憶,從腦海裏像紛紛揚揚的雪花片一樣冒出來。
他們想起了自己曾經擁有過什麽,又想起了自己已經失去了什麽。
“從海底是看不見星星的。”一位海族仰望着少年的身影,喃喃道,“唯有浮到海面上去,才能看見美麗的星空和極光……”
說完,這個海族緩緩地遊動着,向少年的周身聚攏而去。
一些海族還沉浸在美夢破碎的沖擊中,一些海族則跟着做出了快速決然的選擇。
而先前少年召集來的海流并沒有在此刻做出讓步,它們龍蛇般卷動着環繞在這一帶,像是最後一扇等待叩響的門扉。
這些海流并沒有難倒海族們,在回憶起過去——回憶起天空的破碎,回憶起方舟的流浪以後,他們也找回了昔日搏擊長空的豪情與勇氣。
藍斯是第一個抵達少年身前的。
“讓您久等了,”深藍色的人魚緩緩說着,深深地低下頭去,“我們來谒見您了。”
古代種是海族永遠的領袖,他們分則鎮守一方,合則萬衆一心。帶領所有海族乘坐方舟時,更是如此,可笑他們竟然在這缥缈的夢中,淡忘了這一點。
就在這時,一陣巨大的轟鳴傳來。
潛海艦破開海水,深入到此處,星墜一踏出艙門便注意到了安東“他在做什麽?”
安東正在研究那個發聲的海螺,星墜說話的時候,他恰好點到了某處。
海螺的聲波被緩緩關閉——這唱響了漫長時光的“聲音”,終于在這一刻安歇。
與此同時,構築在夢城之上的護罩也消失了,昔日夢幻的城市像剝開了蛋殼,徹底暴露在了廣袤神秘的海洋的驚濤駭浪之中。
這一瞬,仿佛是某個夢境完全宣告終結,海族裏傳來一道道或壓抑或嚎啕的痛哭。
但是現場卻沒有人阻止少年這麽做。
安東回過頭,就聽見藍斯率先開口道“嗯?”
夢城之主真情實感地困惑着,歪了歪頭,“你是指誰,我什麽都沒有看到。”藍斯側目看向身後的其他海族,“你們有看見什麽嗎?”
一衆海族齊刷刷搖了搖頭,還有人抽着鼻子,一邊哭一邊堅定地說“沒有!”
彼時“幹完壞事”的安東正好從海螺上方遊下,所到之處,衆人猶如豎起一座堅固的城牆般,将少年牢牢捍衛在身後。
——這是最後的古代種了。
隻要想起這個,便是痛徹心扉的疼痛。
心中種種情緒積壓、正無處發洩的海族,如今各個像蓄勢待發的戰士,連路過多看了少年的一眼的小醜魚都被他們怒目而視。
星墜“……”
星墜面無表情地望着這群人。
我懷疑你們在睜眼說瞎話,我還有證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