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呆在這裏, 不會覺得寂寞嗎?”安東問道。
N很快再度忙碌了起來,看得出來,這艘巨大的避難方舟即使不航行, 也有很多需要運轉的地方。
安東飄在對方身後,觀察着這座巨大的方舟。
令安東驚訝的是,這座方舟的科技跟他先前經曆過的幾個世界,似乎同樣先進。
這裏除了貯存玻璃瓶的船體, 最多的就是一模一樣的能源艙。N正在逐個操控小機器人檢查它們, 他的動作很熟練,打開艙門的表盤、調整上面的數值……一氣呵成。
N:“我不知道。”小機器人的眼睛波動了一下,很快又歸于沉寂, “他們創造了我, 這是我的工作。”
安東看向方舟之外。安靜的世界, 空無一人, 隻有火焰燃燒的聲音和天穹破碎的景象。
當整個世界就隻剩下自己的時候,那種空曠,足以将任何一個生命逼瘋。
安東想到了先前小機器人對着寂靜世界呼叫的聲音, 那等待着不會有的回應的人工智能——大概也不例外。
下一秒,精靈王的眼神驟然犀利,随着指尖一松,手中的箭矢便飛竄了出去。
安東看着N結束了最後的一個艙檢,“接下來要做什麽?”
當然,更重要的是,安東隐隐察覺了一絲異樣。
黑潮并沒有回答安東的問題,好在安東已經十分習慣對方混亂的、神志不清的瘋狂。
安東輕呵一聲,幽靈般的指尖緩緩觸及精靈王的角色卡。
如今,精靈王幾乎被黑潮完全包裹,他看不清外面的情況,隻能夠看見四周的濃霧像是忽然發狂一樣。
在滾動的漆黑浪潮中,安東正要趁機沖出去,卻在無數割裂的濃霧中,忽然看見了一些東西——
“是你,真的是你……”黑潮中傳來無數呓語,癡狂的、疑惑的、怨憎的、恐懼的,渴慕的……
“你是自己下來,還是我請你下來……”在隻有少年能夠看見的界面上,數張角色卡飛速旋轉,最後定格下來,代表精靈王的那張角色卡瘋狂閃爍。他緩緩吐出最後幾個字,“——黑潮?”
周圍隻有火焰爆開時安靜的“噼咔”聲,但随着距離的接近,安東越發能夠察覺到那抹氣息的吐息,一個想法也在腦海裏越發清晰。
随着那最後兩個字落下,寰宇黑洞洞的豁口内,霎時一陣湧動——某種黑色的霧氣,像浪潮一樣翻滾起來。但是它完美地融進了寰宇漆黑的背景裏,除了少年根本無人察覺。
安東想了想, 有一種十分在意的感覺, 促使他飄了過去。
“你爲什麽還活着,你是什麽時候抵達這個世界的?”精靈王微微眯起眸子,此刻,這另一個世界的王者染上了堪稱尖銳的氣勢,“這個世界如今的情況……跟你有關嗎?”
在飄出了數千米後,安東站在了一個巨大的天空窟窿下面,他擡頭看着頭頂黑洞洞的寰宇。
那是,黑潮的記憶。
一道璀璨的光華從黑霧中綻開,讓漆黑的霧氣瞬間像被燙傷了一樣翻滾起來。
【是否使用精靈王角色卡?】
過了一會兒, 安東忽然看向一個方向——那是小機器人最初指着的, 最後一批古代種離開的方向。
似乎是因爲他從内部攪亂了黑潮的緣故,這些屬于黑潮自己的記憶才顯露了出來。
“爲什麽呆在這裏?”
這個黑潮,似乎有哪裏不同。
下一秒,原本隻是無影無形的意識體的少年,像浴火重生般——金色的眼瞳,白皙的臉龐,修長的指尖……他的身軀一點點凝實起來,像一顆璀璨的星星冉冉升起,一點點露出真容。
盡管人魚的身體還在“玻璃瓶”裏面保存,但是精靈王的角色卡卻可以使用,這成功讓他擁有了一具能夠行動的身體。
來自不同宇宙的兩個個體,真的有可能在另一個陌生的宇宙相遇嗎?
垂落的漆黑霧氣目标明确,直直地朝少年撲了上來,眨眼之間,就将少年的意識體完全吞沒。
“轟——”
而在雙手出現的刹那,安東不等自己還在一點點實體化的雙腿,直接做出搭弓射箭的姿态。
[使用時長1小時,冷卻24小時。強度減半。]
“是。”
“果然是你啊……”安東一下子确認了,“我在進入這個宇宙泡時察覺到的熟悉氣息,就是你吧。”
此時此刻,更多的黑霧反應過來,絲絲縷縷的霧氣纏繞着上來圈住安東的手腕。
星辰點綴的長弓浮現在他指尖,鋒銳的箭矢由光凝聚,爆開耀眼的光華,比如日輪。
安東問一句, 對方答一句,小小的機器人看着就像一朵戳一下動一下的蘑菇。
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麽,天穹豁口内的霧氣開始瘋狂震動,随後,像是垂落的黑色瀑布般,從裏面流瀉了下來。
這一瞬間,安東的腦海裏想到了昔日二度遭受危機的雅恩星,想到了自己作爲精靈與對方同歸于盡的刹那,然後……他又想到了這個世界。
音爆一樣的嗡鳴,随着劃破濃霧的箭矢爆開。
小機器人慢吞吞地爬到方舟的一側甲闆, 然後熟練地把自己蜷縮在角落裏, “什麽也不做。”
——這可不是什麽感人的故人重逢。
那種感覺并不是來自于古代種, 而是另一種他異常熟悉的、不太喜歡的氣息。
世界很安靜,可他知道這裏還存在另一個“人”。
而在少年确認對方是身份之前,對方顯然也在确認少年的存在——
萬千光華散落出去,将黑潮割裂成一片又一片。黑潮發出了嘶吼。
“節省能量。”
然而,安東看在那些“記憶畫面”的份上,暫時沒有動。閱覽這些畫面不過是數秒的事情,在裏面,安東看見了許多不曾知曉的東西,首先就是黑潮的由來——
黑潮竟然是“死去的宇宙泡”!
在記憶中,安東看見了那片熟悉的宇宙罅隙,在其他宇宙泡還是絢麗朦胧的七彩泡泡時,總有一些即将死去的宇宙泡——它們的顔色化作不詳的紫黑,像腐爛的水溝,然後,在一陣不斷鼓脹的湧動中,驟然爆開。
巨大的爆炸,代表着一個世界就此死去,而在世界的殘骸中,無數漆黑的霧氣蔓延出來。
——那就是黑潮。
誕生于世界的殘骸,凝聚了萬千生命的怨念。
這一刻,安東忽然明白了黑潮對于“生命力”的執著,正如行将就木的老人,向往活力四射的幼嬰。
盡管都是“黑潮”,但這其實是一類存在的統稱,誕生自不同宇宙泡的黑潮,其實是不同的。
安東如今見到的這個黑潮來自一個很遙遠的世界,祂們誕生的時間還短,不恰當地說,祂們屬于黑潮中的“新生兒”。大多數時候,祂們徘徊在宇宙的罅隙裏,有時候,祂們也會被一些鮮活的宇宙泡吸引。
但祂們并不會靠近。祂們會像下水道的蟲子一樣,躲在宇宙罅隙的黑暗裏,望着冉冉升起的新生宇宙泡,一邊羨慕地尖叫,一邊扭曲抓狂。但始終沒有咬上去。
看到這裏,安東逐漸意識到“此黑潮非彼黑潮”。
現在想來,那個與他同歸于盡的黑潮,确實應該已經徹底消失了才對。但是,爲什麽剛才對方好像認識他?
接下來,一幅畫面飄過——
依舊是某一天,黑潮遊蕩在宇宙的罅隙裏,突然察覺到了一陣劇烈的空間波動。
下一秒,一個空間豁口打開,一縷淡淡的霧氣從裏面飄了出來。
看着這一幕的安東目光驟然一凝,他突然隐隐猜到,那逃逸出的絲縷霧氣,才是他認識的那個。
“你怎麽了?”眼前新生不久的黑潮有些好奇地嘶吼。
這是祂們第一次見到“同類”,隻是這個同類的狀态并不太好,看起來很快就要消失了。
新生的黑潮有些躁動,是誰能夠做到這一步?誰能将本就誕生“死亡”的黑潮再次殺死?
或許是因爲第一次見到同類,新生者想了想,然後選擇打開自己的身體——具體的表現,便是滾滾的黑霧打開了一個腔口。
“你可以到我們這裏來。”鬼使神差的,不知道是出于對同類的好奇,還是吞噬的本能,新生的黑潮對第一位遇見的同類伸出了援手,“我們會接納你,這樣你就不會消失。”
就像是将一滴即将幹涸的水,彙入大海,以求保存。
新生的黑潮并不覺得自己的這位同類會拒絕,畢竟祂們這種存在對“活着”和“生命”有多向往,祂們再了解不過了。
正是因爲誕生自死亡和毀滅,所以才會向小水道的蛆蟲一樣,哪怕爬着也要“活”下去。
然而——
那絲苟延殘喘的黑霧拒絕了祂。
“沒那個必要了。”那絲殘喘的黑霧說道,語氣低沉,“我答應過他,會消失的。”
此時此刻,它的本體正在與那位年少的精靈王一起,迎接最後的消逝——這縷飄出來的分/身,大約是出于黑潮一族不可避免的求生本能吧。
“你真奇怪。”新生的黑潮如此說道。
“是啊……”那縷逐漸消散的黑霧說,語氣似乎同樣迷茫,“我很奇怪。”
自從吃掉了那些精靈的記憶,又遇見了那個金色的精靈之後,它就變得越來越不像自己了。
看着對方的模樣,新生黑潮動了動,忽然有些垂涎地猶豫道:“我能感覺到你很強大,即使在我們這樣的存在中,也一定是最強的那一群。”祂在一番誇贊後,誠懇地說,“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能吃掉你嗎。”
吞噬。隻要吞噬就能夠變強,不論是其他的世界,又或者是它們的同類。
“呵……”那縷黑霧忽然嗤笑了一下。不知道是嘲笑這新生兒的自不量力,還是膽大妄爲。
即使是隻剩下一個分/身,它依舊可以輕易捏碎眼前新生兒,但不知爲何,它忽然改口:“可以啊。”低沉而意味深長的話語傳出,“……隻要你願意承擔代價。”
新生兒吞噬了對方。在對方自願放棄抵抗的情況下,祂湧動着的身體輕而易舉地将那縷霧氣包裹進去。
源源不斷的力量刹那間湧上來,新生兒能夠感覺到,那是無可匹敵的強大。
然而,越是感覺到這份強大,祂就越是好奇——如果連一絲苟延殘喘的分/身都這麽厲害,那對方全盛時期的本體又該是何等壯觀。而那個能夠将其逼到絕路的存在,又該是怎樣的存在?
沒想到,這個問題竟然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下一秒,祂竟然得到了對方的記憶。并不是全部,而隻是部分。在那部分記憶裏,全部都隻圍繞着一個人——
“那個人就是你!”
黑潮死死盯着面前被包裹住的金發少年。伸出無數的黑色霧氣,缭繞上對方的手腕腳腕。
金色的,耀眼的,美麗的,生機勃勃的……
那個少年曾在萬衆矚目中,踏上群星的階梯成王。看起來凜然高貴,不可侵犯。即使面對強大至極的滅世災厄,也能力挽狂瀾。
少年就像是黑潮的完全相反面,代表着新生和希望。
沒有人知曉,彼時尚且稚嫩的黑潮,在那段記憶裏受到了怎樣的震撼和沖擊。就像是下水溝的老鼠,窺見了群星陡然升起,朝陽光輝盛放。
在之後漫長的流浪時光中,祂反複觀摩着那段記憶中的每一個細節,望着那個永遠也接觸不到的人。
甚至隐約間,祂懷疑這就是那個黑潮所說的“代價”,祂似乎漸漸也開始變得奇怪了。
有很多次,祂隻要一想到少年已經跟着那位“前輩”同歸于盡了,祂就尖叫着想要發狂!這導緻祂一直以來“食欲不振”,竟從來沒有吞食過其他任何生命和世界!
安東看着眼前的黑潮忽然開始扭曲、爬行、尖叫,他頓了頓,毫不客氣地一腳踹開想要摸上來的黑霧觸手。
“你居然還活着!”黑潮拔高了聲音,“你居然還活着……!”
那起初的尖叫,到後面似乎有些像激動的大哭。
安東:?奇怪的玩意兒增加了。
盡管已經知道這不是他認識的那個“敵人”,但安東并沒有就此放松警惕。
精靈王手持長弓,金色的眼瞳熠熠生輝,居高臨下地問道:“作爲黑潮,你爲什麽到這個世界來?”
長弓折射着淡淡的光輝,威懾般的力量流轉在精美的弓身紋路上。
“我隻是被這個世界即将毀滅的訊号,以及傳出的歌聲吸引,才在恰巧經過時停留。”黑霧不死心地小心翼翼伸出一縷霧氣,被安東一腳踩住,又一箭定住。
安東沒有管腳下發出奇怪聲音的黑霧,兀自沉吟。
而黑潮——爲了方便區分,就暫且管這個世界的黑潮叫做“死潮”吧。
死潮一臉安詳地在地上躺平,從黑色的濃霧中“噼噼啪啪”像爆豆子一樣,突然爆出無數血紅的眼睛,就這麽紅通通地盯着少年看。
安東剛好一擡頭,就看見了這足以讓密恐患者當場去世的畫面。
——好家夥,原來那些魇症患者看見的“天空大窟窿裏面的眼睛”是你啊!
很多問題似乎一下子就說得通了。
這個世界的歌聲緻幻效果,由于隻是留音機播放,所以遠不如古代種真正的歌聲強大。一些敏[gǎn]的海族,應該有幸窺見了世界之外的“真實”。
按照N之前的作風,他應該是有進入過幻境世界,想要删除那些人關于真實的記憶的,就像他對安東之前做的那樣。
而那些海族沒有安東這樣的精神力,原本應該很成功地被删除記憶,恢複到一無所知的狀态。
可是不管是N還是其他人,都沒有料到,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個恰好虎視眈眈的“死潮”。
于是,變數出現了——
經曆過精靈世界的安東再清楚不過,死潮的精神污染有多強大。所以記憶的删除并不完全成功,一些海族依舊記住了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和“天空的窟窿”,并因爲刺激過大,進入了半夢半醒的狀況,而那就是人們口中的魇症。
可以說,這個世界如今的樣子,是多方加以影響的結果。
安東:“如此說來,你來這個世界也應該有些時候了。你見到過抵達這裏的人魚嗎?”
他說的是那些最後的一批古代種。
如今安東走過的路線,就是他們曾經走過的路線。
死潮發出含混的聲音,意外地給出了回答:“我抵達這裏的時候,正好看見了那群生物離開那艘大船——”
祂回憶起自己當時的想法,那時祂已經在寰宇中漂流了很久,大約……祂是在尋找那個金色的少年,然後恰好從這同樣夢幻的生物身上,發現了幾分相似。于是祂鬼使神差地,在這個匆匆路過的世界停下腳步。
随着死潮的話語,幾個發着淡淡光芒的彩色泡泡,浮現在了這片黑霧籠罩的空間。
安東伸出手輕輕觸碰。
下一秒,他被拉進了這些泡泡裏面,他見到了這些古代種最後留存的影像——
那是屬于古代種的最後一天,破碎的天空下,等待日出的人魚微微仰頭,如夢似幻的眼眸浮動着讓人看不懂的情緒。
下一秒,祂們齊齊張口,從嘴裏吐出動人的歌。
天空中的豁口一陣震動,一隻巨大的眼睛從裏面探了出來。那是最初抵達這個世界的死潮,被古代種的歌聲所吸引而來。
那些古代種看見了那隻奇怪的眼睛——這并不是個好訊号。在祂們即将死去的時候,這個世界出現了新的威脅,而祂們卻可能無力再去阻止。
在略微的停頓後,祂們的歌聲再度響起。那隻巨大的眼睛出現了短暫的迷蒙——古代種的歌聲,讓死潮陷入了自己最執着的記憶。
這些古代種要用最後的力量去确認一件事,如果對方是個威脅,那麽祂們必須通知遠處停泊的方舟立即轉移。
古代種們将精神力探向死潮,然後祂們就看見了死潮此刻沉浸的回憶。
那并非殺戮,并非吞噬,而是——
另一個世界重獲新生後,迎來的日出。
那是遙遠宇宙另一端,屬于另一個幻想種族的故事。可惜沒有更多的景象能讓祂們知曉,祂們隻看見了這個故事的結局。
祂們看見大地複蘇,生機勃勃的植物破土而出,放肆生長。朝陽從地平線緩緩升起,從未見過的光輝灑滿大地,光像盛大的瀑布傾瀉而下,也洋洋灑灑地落到了祂們身上。
人魚迎着光芒,在緩緩停下的歌聲中,喃喃道:“真是美麗的日出……那一定是個很好的故事……”
随後,祂們逐漸化作泡沫,無數夢幻的泡泡在這個空寂的世界升起,折射着這個漆黑末日不應有的至美光彩。
——在祂們死去之前,祂們見到了曾經的安東送給世界的日出。
原來早在這麽早的時候,緣分就已經結下。
安東心中一動,在他即将退出這段留影的時候,最後那個即将消散的人魚忽然看向了他的方向。
對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忽然輕振喉頭,發出了幾個古怪的音節——但是尚未唱完,祂就徹底消失了。
有那麽一瞬間,安東幾乎以爲對方看見了他。而這原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等到安東回到方舟的時候,就看見了一台正在驚慌失措的小機器人。
“滴——”
見到安東的身影出現,小機器人立即湊上來,發出刺耳的警報:“我還以爲你走了……”
似乎是察覺到自己的表現太過劇烈,N稍微平複了一下語氣,“剛剛檢測到了不明的能量波動,這個世界可能出現了新的變異,現在外面很危險。”
安東知道,對方說的不明能量,大概是指他用精靈王角色卡跟死潮交手的時候。
“我不會走,”安東并沒有多說什麽,而是道,“不僅不走,我還要回去。”
他的目光緩緩望向裝滿了玻璃瓶的船艙,意思不言而喻。
如果他的推斷不錯,留給這個世界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