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東站在無數的碎片裏。
那些擦肩而過的墜落碎片, 猶如一場紛紛揚揚的雨。
他的眼睛裏倒映着那些可能性世界線裏的畫面,看着那一個又一個“自己”走向命運。
很快,安東發現了:
在那些世界裏, 他似乎都不曾跟七号祂們建立聯系。因爲即使是抵達屬于他的最終時,他周身也沒有出現現在環繞在自己身邊的銀色鎖鏈。
也就是說, 在那些世界線裏, 他有極大可能根本沒有跟七号祂們相遇。
——轉變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是從某個世界線,他突然“看見”了開始。
這個世界原本就是一個神話,在神話中, “預言”、“預知”、“命運”……都是确實存在的東西。
于是在經過成百上千次, 有人企圖幹涉并變更少年的命運後,少年終于在某一次,隐約察覺到了這些東西——他看見了那些似是而非的片段。
國王站在城牆上,與少年共同見證這一切。國王的表情一直很鎮靜,冷靜地指揮每一處軍隊與避難的人群,直到少年忽然向前踏了一步,躍到了城牆的牆體上。
畫面外,衆人隻覺得有什麽既定的線将這一切牢牢捆住,呼吸陡然沉重,像是不願意接受般搖了搖頭,“不,不行……怎麽會……”
畫面之外, 望着這一幕的尤利爾握了握拳,可是這一回, 他竟什麽都沒有說。沒有阻止, 沒有斥責。
看到這裏,所有因爲先前“結局”而神色緊繃的天使,不由得到了片刻的喘熄。
這是這個世界的所有人都無法料到的,就連中樞也隻浮現出:
從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讓他們隻想拯救一個人——哪怕對方不知曉他們,哪怕要親手斬斷自己與對方的緣分,也沒有關系。隻要他能夠在世界的另一邊活得很好,一切都沒有關系,見不到也沒有關系。
少年又一次跟天族扯上了關系。
而在那之前,這件事情根本沒有任何征兆。
少年站在風中,回眸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抹堪稱釋然的微笑:“我要去我該去的地方了,底比羅。”
明明不久前,還無法理解甚至震驚痛心于西路伯的“背叛”,可現在,他們居然也變得跟西路伯一樣。
至少在光暗的戰争中, 人界雖然會被波及, 可遠沒有天族和魔族嚴重。而憑借少年的能力,他完全足以保全自己。
于是這條世界線的畫面中,少年再一次被從星池奪走。
“神啊,請救救我們……”
所以,畫面裏的少年絕對一早就知道自己不是“人類”,而是“天族”了,沒準連“被封印”的狀态都被系統貼心标注出來給他看了。
而事實上,畫面中被封印了天族力量的少年,确實是作爲一個“普通人類”長大了。
他生活在名爲“雅迦”的國度,像任何一個尋常的人類孩子一樣,即使沒有父母,也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而在上一個世界線裏,有安東存在的天族就沒有出現被污染的迹象。無疑,失去了少年存在的天族在這個世界線中的狀況更加糟糕了,于是戰局徹底失去了控制。
國王的神色流露出一種堪稱嚴苛的制止,失去了一貫的鎮定。
沒錯,那個隻有安東自己能夠看見的系統界面,隻要随便一點開,他一定就能夠看見角色卡上無比清晰的字迹。
他們看起來幾乎想要沖進畫面裏,直接将報名祭司考核的少年按住,告訴他别去!
漸漸的,安東發現,這個故事的結局,慢慢接近了他在雅迦所看見的那一段畫面——
這是無數次中樞通過變更“參數”改變命運中, 做得最徹底的一次:
[切斷他與天族的關系。]
因爲作爲人類, 少年就沒必要去幹涉、阻止、拯救與自己“無關”的天族或魔族了。
下方就是距離遙遠的地面,是躍下去就屍骨無存的高度。風帶着硝煙呼嘯着,鼓動少年獵獵飛舞的袍角,像一隻即将振翅的白鴿。
畫面外的衆人,隻看見原本應該平凡一生的少年,莫名就在達到年紀後要去做“祭司”了。
于是新的世界線誕生了——
他們已經完全站到了中樞那一邊,完全認可了中樞将對方送離天之國的舉措。
“……”唯獨安東輕輕眯起眸子,看着天族們微微放松的神色,發出了一聲歎息。
然而,士兵久久等不到回複。士兵不由疑惑地擡起頭,然後,他就看見了少年逆風中的身姿,像在隐隐發光……不,那并非錯覺。
作爲雅迦大祭司的少年,他站在被波及到的人界城牆上,看向陷入漆黑的天際。
所有注視畫面的天族微微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刻,他們的心情竟然出奇得一緻:“拜托了,隻要他能夠活下來……隻要他能活下來……”
“請停下您的怒火,寬恕我們吧……”
這裏涉及到一個更高層次的、所有人都不會有機會知曉的東西——系統。
“報——”風塵仆仆的士兵出現,低頭沖兩人匆匆道,“東面的城牆垮塌,新一波的天火又要來了,請陛下定奪!”
少年依舊是作爲天族誕生。然而他在還沉睡于星池時,便被中樞封印力量, 送往了人類的國度——這一次, 他作爲“人類”長大。
天界與魔界的戰争依舊爆發了,那些失控的魔族無差别地攻擊一切,逐漸将光也污染,拖入發狂的邊緣。
雅迦出色的社會福利制度,讓少年有一座屬于自己的小屋子。雖然簡陋,雖然很小,但他行走在人來人往的街巷裏,跟樸實又熟悉的相鄰們打招呼,被周圍的鄰居喜愛關照,每一天都過的平凡而幸福。
[出現推演故障,無法解析,未知參數???]
于是,那就好像是一個突兀轉場的故事。
國王的神情終于變了。他下意識向少年伸出手,想要拉住對方,“你要去哪裏?站在那裏很危險!”
原則、陣營、戒律……那些東西都不重要了。
亞諾他們完全理解尤利爾的心情, 因爲如果是他們, 他們也會這麽選——
安東了解他“自己”——那個畫面中的少年,絕對不如表面上看起來那樣快樂又無知。
風嗚嗚咽咽地吹過燃燒的焦土,将人們的痛苦與祈禱聲傳來:
淡淡的光輝籠罩在少年的周身,他的身後出現了十二片巨大羽翼的虛影。那虛影開始振翅,像要掙脫什麽封印一般,一點點變得凝實。
大地上,漸漸傳來人們的驚呼聲——隻因在這漆黑的世界裏,那一點輝光是如此明顯。
終于。
“嘩啦——”
所有的羽翼化爲實體,驟然張開。
人類的目光集中到這裏,他們被硝煙熏得漆黑的臉上,浮現出希望的狂喜。
光明,終于再度出現!
“是神啊,神終于再次來拯救我們了——”所有的希望聚集到了少年的身上,他們喊他“光輝之主”,像溺水的人握緊最後的稻草。
而少年隻是微微一笑,對他們說:“别怕。”
無數的光華從他的羽翼上浮現,在他的身影幾乎完全被光芒覆蓋時,他忽然說:“謝謝你一直以來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地,想要救我……”
底比羅的眼瞳在這一刻霍然睜大,他的眼中頃刻閃過類似于數據的密密麻麻的符文,下一秒,他緊緊拉住他,“别去。”
然而,國王的哀求并沒有挽留下少年。
這一次——太陽從大地上升起。
在無數人類的歡呼與激動中,少年于人的信仰中加冕,成爲了人類的“光輝之主”。
而天之國上,無數這次與少年全無交集的天族,隻是迷茫地望着那盛大又陌生的光輝。
畫面外的尤利爾等人,看着畫面中的“自己”——他們神情怅然地摸着胸口,注視着升起的太陽,喃喃道:“奇怪,胸口好難受……”他們感知着這前所未有的情緒,頓了頓,對着空無一物的天空,空洞地問,“那個化爲日輪的人,我是不是……應該在哪裏見過……?”
最後的呓語消散在了空氣裏。
畫面外的尤利爾猛地攥緊手,幾乎咬碎了牙,他周身的聖光陡然暴漲,瘋狂地明明滅滅:“不,不該是這樣!怎麽能是這樣!??”
爲什麽——
爲什麽什麽都沒有改變?!
他甚至不由自主地開始遷怒畫面中的“自己”——多麽無知,多麽無能!得到了祂的拯救,卻直到最後都不知曉祂的存在,沒有陪在祂的身邊!!這不是更加糟糕了嗎!!
“尤利爾!”亞諾猛地按住他的肩膀,感受着那不穩定的針芒般的光,氣息同樣十分紊亂,隻是堪堪比尤利爾好一點點,“你冷靜一點,那隻是‘可能性’,一切都還沒有發生!”
——還沒有發生?
尤利爾渾身暴走的氣息一滞,随後,他猛地看向正注視着碎片的少年。
安東感受到了身後天族的靠近,帶着小心翼翼,像是怕驚動一隻飛鳥,又或者驚醒一場幻夢。
比起其他人,作爲“故事”主人公的安東,反而是在場最爲冷靜的。
安東看着那緩緩墜落的碎片的最後——
在那個世界的結局,人群歡慶劫後餘生,而孤獨的國王仰望天空的日輪,緩緩收緊手中的長帛:“沒關系,沒關系……”他反複重複着,像在安慰自己,“這隻是推演,我們還有下個可能性——”
“我正到處找您,國王陛下。”來者是大賢者尼尼特,在這個碎片世界裏,尼尼特同樣受到了雅迦的邀請,并就此常住雅迦,甚至在少年立志成爲祭司的途中,給予了對方非常多的幫助。
國王緩緩轉頭,于是,尼尼特就對上了對方的視線。
那是怎樣的目光啊……
尼尼特見此,不由輕歎了口氣,“看來,您并不打算掩藏下去了,陛下。”他望着天上的太陽,了然地歎息,“是因爲那位大人離開了麽。”
國王平靜地注視着他——那已然不是一雙“人類”該有的眼睛,冰冷,無機質。數不清的數據飛速流竄過眼底,像神祇在俯瞰蝼蟻,無悲無喜。
尼尼特說:“我曾研究過久遠的神話和傳說,在那些故事裏,原初的使者曾創造“智慧”,并讓它行走在大地上,爲無數生靈啓智。傳說,[智慧]會化作各種姿态,融入進當前時代最爲被眷顧的種族,然後引領他們興起、繁榮——”
“我翻閱各種典籍,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那些引領者的名字雖随時代語種不斷變化,但最終都可以翻譯爲近似‘底比羅’的音節。甚至,在人類過往曆史的幾次重大朝代中,數位起到決定性作用的人物,他們的名字字音拆解重組後,也都能指向‘底比羅’。”
國王沒有說話,眸中無波無瀾。顯然,他如今的這副模樣,與雅迦民衆眼中溫和仁慈、又愛民如子的陛下相去甚遠,但——或許,這才是[它]真正的模樣。
尼尼特深吸了一口氣,男人不修邊幅,但眼睛卻陡然犀利起來,“我無意幹涉您的舉動,我知道,您或許在做一些、我等凡人不敢想象的事。但是,您有您的使命,您既然知曉使命的重要,又何必頻繁幹預别人的命運呢。”
國王的眸底出現了一絲波瀾,他似乎沒有料到,人類世界中竟然會有靈感這麽高的人,能夠察覺到世界線的變動。
國王看着大賢者,并無動搖,“我隻是想要拯救一個人。”
大賢者:“你又豈知,那不是他自己的選擇?”他終是忍不住長歎一聲,“癡兒,你妄想改變他人的命運,卻無視了最重要的本人的意志——你竟也像神一樣傲慢了。”
國王望着眼前企圖勸他回頭的男人,不爲所動,也沒有露出被冒犯的憤怒:這是一條已經走向終結的、即将被舍棄的世界線。既然那個人已經不在了,他沒必要再與這裏的人繼續糾纏下去。
還有下一個世界線,在等着他。
大賢者望着國王的樣子,就知道憑借自己的三言兩語,是無法說服對方了——畢竟,他也隻是隐約感受到了這宏大世界的冰山一角,遠無法理解這樣的存在,究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做了多少叫人難以置信的努力。
那或許是千萬次,甚至更多的嘗試,絕不是他們這些不相幹的人能夠動搖的。
大概……也隻有那個人能夠解開這份執念了……
于是,在最後的最後,大賢者又回到了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樣,随意地問道:“我能冒昧問您一下,‘底比羅’到底是什麽意思嗎?它似乎是某種古語裏的音節,如今隻好音譯了,實不相瞞,我的下本書就差這一手資料了嘿嘿。”
在男人熱切的笑意中,國王一動不動,隻是眼底驟然掀起了些微的波瀾,很淺,但确實存在。
國王回答:“‘底比羅’,是‘小怪物’。”
是隻屬于那一個人的,小怪物。
“嘩啦——”
這一片碎片終于消逝,墜落進了無盡的寰宇。
終于,安東沒忍住微微伸出手,像要将那些碎片挽留。
他早該想到的——
中樞,遠高于一切的科技……能夠做到這些的第一人,除了被賦予最初“智慧”的小怪物,難道還能有别人嗎。
如果他沒有猜錯,人界行走的國王是小怪物,天界的中樞應該也是小怪物——身外化身,對于從神代存活下來的存在來說,并不困難。
更何況,這還是“智慧”。它以大腦鎮守天界,以肉身行走人間。
大賢者說的話其實沒錯,不管每一次的結局如何,那都是安東自己的選擇。
可以說,這些命運中最重要的變量,不是天族,不是魔族——在有些世界線中,中樞試圖阻止兩界的大戰,但是,其實真正重要的是安東自己的态度。
畢竟解決了兩界大戰,還會有别的危機出現,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突如其來的變故。
難道說,最智慧的“智慧”,它會不清楚這一點嗎。
不,它太清楚了。可是,它不知曉要怎樣改變那個人的态度——因爲那個人似乎早就已經習慣,獨自一人力挽狂瀾,将生命作爲百分百緻勝的籌碼,去達成除他自身以外的圓滿。
“爲什麽啊……”隐約間,安東的耳邊似乎聽見了誰的哭泣,“爲什麽,非得這樣做不可呢……”
就像大賢者試圖說服中樞一樣,中樞也在堅持一件無望的事情——
我該怎樣拯救你?
我該怎樣挽留你?
誰能告訴它?它是智慧,是這世界一切問題的答案。而眼前的這個問題,卻是它最想知道又唯一無法解答的。
在尤利爾等人的注視中,安東忽然向這片寰宇的深處走去。
少年走在漫天碎片的雨裏,那些無數擦肩而過的碎片裏,訴說着一個又一個故事的終局——
[世界線1344:朝陽升起]
[……0%]
[世界線1587:光輝之主]
[……0%]
[世界線2122:萬象和平]
[……0%]
[………………]
事實上,在那些碎片中,世界上大部分人最後都是笑着的,因爲原本漆黑的碎片,總是在最後被點亮,結束于一片燦爛的輝光裏。是充滿希望的輝光,預示着美好明天的到來。
安東行走在這些紛飛的碎片中,将所有的景象銘記,仿佛一夕之間,他也經曆了這些“世界”,與這些世界一同走到了最後。
很久之後,安東終于走到了這片寰宇的盡頭。
在這個巨大寰宇的小小角落裏,他找到了那個正蜷縮成一團,小聲抽泣的身影。
安東輕輕靠過去,溫柔地将對方抱起,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天界還是最初的天界一樣,他一如那時般将它抱進了懷裏。
“我找到你了。”他說,“我的小怪物。”
小小的毛團将捂住自己的翅膀打開,露出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哭一哭地注視着熟悉的少年。
它等了他好久,偷偷注視了他好久,在每個世界線中尋找努力了好久。
然而,這些話,它最終都沒有說,隻是像很久很久以前一樣,用力地撲進了少年的懷裏。
安東用指尖輕輕梳理對方的絨毛,垂眸望着懷中的小團子,又微微側目,望向身後追來的衆人。
如今的天族們就像一刻也無法忍受少年的消失,緊張又隐隐倉皇,隻有注視少年的時候,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心。
那些畫面給他們帶來的打擊,遠比想象中大得多。
他們注視着他的目光,已然多出了許多無法言明的激烈情感,那是原本不該也不會出現在天族眼中的情緒,深刻到刻骨。
——[請别走。]每一雙眼睛,都仿佛在這麽說着。
“謝謝你們。”少年忽然一笑,他認真地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如是說道,“謝謝你們,願意拯救我。”
在最初的世界,他獨自沖進黑潮的漩渦。再後來,又滞留于那片混亂的空間地帶。
獨自一人面對死亡的時候,他最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孤獨。
其實有那麽一刻,他也想要一起去的——去到光的那一邊,去到大家都在的那一邊。
可是他知道,自己留下來是最好的。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一個人留了下來。
他不後悔這麽做。
“謝謝你們爲我做的努力。”他說。
因爲他會永遠記得,有這樣一群人,他們拼盡全力地拯救他,向他伸出手。
隻要知道這一點的話,以後不管在哪裏,不管命運再度走向何方,他都……不會再寂寞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