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我去。
在這句話落下的刹那, 少年嘴角的弧度更加明顯了。
他身後巨大而漆黑的羽翼振動,黑色的鴉羽漫天飄落, 短暫地遮住了所有天族的視野。
下一刻, 猶如無形的洪鍾叩響,一個漆黑的豁口自少年身後撕裂開來。
豁口中飄動出黑色的霧絲,仿佛純白的畫紙上蓦地滴落一點墨汁般,一點點染上這座純白的大聖堂。
那股力量确實不同以往, 讓素來鎮靜的原初使者們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沖擊, 相悖的力量竟讓祂們第一次感到了“刺痛”。
在微微炸起的羽毛中, 祂們下意識朝少年的方向踏出了一步——是阻止, 還是欲言又止?
然而,安東擡眸, 猩紅的眼瞳定定地望了七号一眼。
七号金色的眼睛微微顫動, 抓着他的手卻蓦地更緊了。
那人渾身發着淡淡的光輝, 不刺眼,卻無處不在。現在,安東有些相信祂們所說的“以己身的光輝,照徹世界”的說法了。
——那他就不客氣了。
那條甬道,是穿越到世界背面的甬道,将他們送到了魔界來。
這樣整齊的序号,讓安東認爲,除了最開始的七号以外,餘下的祂們應該是緊急商量好了之後做出的有計劃的選擇,而不是一時沖動。
一束并不刺眼的黃昏之光,從雲層上斜照而來,正好将安東與七号籠罩在其中,形成猶如教堂穹頂畫中的一幕。
那後來墜入下來的幾位試圖追上,但這條甬道沒有風,也斷絕了所有發出的聲音,所有的物體都在勻速下落,呈現出相對的靜止。
[于是,在最初的“神話”中,人們是這樣記載這一段故事的:]
[世間的第一隻惡魔,引誘了至聖的純潔。]
[祂是最鮮甜的毒果,是最靡麗的花朵,是給天使注入毒液的蛇。]
[祂竟有這樣的魔力, 讓聖光染上了顔色!于是,這世界便有了“暗”!]
随着少年倒向豁口之中, 被他所拉着的七号,理所當然也随他一同倒去。
[連續十三個日夜,正合了原初十三名使者。等到最後一夜時,天之國的光也無法在傳達到祂們那裏了,世界徹底歸于沉寂。]
安東和七号終于穿過了甬道,然後,安東見到了一抹熟悉的大地——
一刹那,魔界的天穹變成了橙紅,那是安東在後世熟悉的——永恒的黃昏之景。
純潔的天使與漆黑的惡魔,他們一上一下出現在魔界晦暗的天穹上。
那才是他們真正要抵達的地方。
——既然是這樣的話……
——是深淵。
“不舒服了?”安東并不奇怪,反倒驚訝于對方能夠忍到現在才表現出來。
而這個時候,安東也注意到了七号不大自然的神情。
下一秒,安東的視野中,忽然又出現了幾道白色的墜星。
這一條長長的甬道仿佛沒有盡頭,四周都是漆黑。
那不久前拟造出來的青年姿态,正緊緊皺着眉頭,被稱作手的部位像祂純白的羽毛一樣繃得極緊。
那是另外五名初代天族。
這領域與少年是如此契合, 猶如他的溫床,他紅到發亮的眼睛倒映着上方近在咫尺的天族。
而甬道的上空,開在天之國的那個豁口正滲透進來白色的光——那也是唯一的光,是聖潔世界最後的挽留。
所以祂們與先進入的安東、七号之間,始終隔着一段不變的距離,怎麽也無法縮短。
但在後世的“神話”裏,人們将這段時間界定爲了“十三日”。
少年向後退了一步,朝身後撕裂的豁口倒去。
此刻的魔界一片荒蕪與貧瘠,盡管後世也沒有好多少,但現在的魔界裏甚至還沒有誕生任何一個魔族,大地之上沒有一個活物。
但是,安東看見了那個熟悉的漆黑坑洞。
他們一共下墜了多久呢?
這連安東自己也不知道,時間的概念在無垠的黑暗中變得模糊。
[這肆無忌憚的惡魔!他誘惑了不止一位聖光,他讓一半的光芒随他一同墜落!]
“神話”的記述裏,依稀看見如此咬牙切齒筆觸。
安東的唇邊溢出一絲輕笑。
但現在,他們距離那片光輝的世界越來越遠了。
但現在,這片空間隻有安東,其他初代天族還沒有跟上來。
他們開始向下墜落。
少年微微放緩了下墜的速度,輕歎了口氣。
畢竟他之前就說過,深淵的力量與天族相悖,會出現排異。
随着天使到來,陰翳的魔界竟迎來了第一抹天光。
大片大片的橙色與金色,像翻到的染料,将天穹映亮,那是并不盛大卻永不落幕的光。
“還沒有到。”少年瞥了一眼下方的大地。
他們竟然從甬道内,直接掉到了魔界的上空。
十二翼的大天使做出這般姿态,隻會讓見到的人的心不自覺提起,唯恐惹怒了對方,使這無上威嚴的存在感到不愉。
至此,随安東一同邁向深淵的,是七号至十二号,一共六位——
七号感受到了風,祂的翅膀再次能夠活動起來,第一反應就是振翅穩住下墜的勢頭,重新飛起來,然而,安東及時阻止了他的動作。
“……嗯。”七号意外的坦率,他冷淡的眉頭微微皺起,帶着冷靜的疑惑,“這就是‘痛’嗎。”
從誕生起就近乎無所不能,從未受到任何傷害的原初使者,第一次感到了疼痛——那是一種會讓身體不自覺抗拒,想要盡快躲避開去的感受。
七号審視着自己的身體狀況,用一種平靜的口吻說道:“你是對的,這裏的力量與我們不同,這樣下去這具軀殼會損壞。”他像個旁觀者那樣,淡淡評價着自己的身體,像在談論一個機器,“它需要修理了。”
“或許,我知道怎麽幫你改造。”安東忽然說,“但首先,我們要進入深淵裏面去。”
少年說着,微微挑了下眉,“怕嗎?”
七号微微張開十二片羽翼,一雙淡淡的眼睛靜靜地凝視他,“不。”祂說,“因爲你在這裏。”
于是,他們便不再停留,毫不猶豫地加速朝深淵墜去。
這一次,七号很快就有了落地的實感。
原本,那深不見底的坑洞,讓祂以爲他們會墜落更久,祂甚至做好了忍受更大疼痛的準備。但實際上,幾乎是下一個瞬間,祂就踩到了地闆。
——深淵無垠的黑暗,不知緣何,竟變成了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不大,地上鋪滿了靡麗的不知名紅色花瓣,半遮半掩的窗簾露出窗外晦暗的濃霧。一面被遮住的等身鏡放在牆角,除此之外,便隻剩下一些精緻的家具,以及擺放在房間正中央的一張大床。
而現在,七号跟少年便站在房間裏。
安東打量了一下周圍的構造,露出一臉輕松的表情,率先走到了床邊坐下,拉開了床幔。
原初的天族是不需要休息的,自然也沒有“睡覺”這項活動。
面對七号淡淡疑惑的神情,安東道:“這是‘我的房間’。”他頓了頓,“未來的我的房間。”
安東:“因爲想要找一個絕對安全的環境,下意識就拟造出了我最熟悉的地方,幸好,也能用。”
最開始,安東有擔心過現在的深淵是不是一樣會接納他。
但在接觸到深淵的瞬間,他就知道了,他的母親并不會受到時間的影響,母親的愛永遠充沛。
這個時間段的深淵還處在混沌時期,是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态。可即便是這樣,祂依舊迎接了安東的踏足,并在安東産生想法的同時,自發地爲他在這裏構架出了一個小小的房間。
既然深淵處于沉睡,安東也沒有把對方喊醒的打算,索性他們真正的相遇在未來,那裏有足夠的的時間讓他們接觸。
現在,安東要先解決七号,以及即将抵達的其他原初使者的事。
“你們并非純粹的生命體,軀殼隻是你們降臨世間的宿體,換而言之,你們可以将其肆意改造成你們期待的樣子,可以将它變得能夠讓你們在這裏活動。”
安東一邊說,一邊從虛空中拟造出了一個物品。
七号看着他的動作,問:“怎麽做?”
安東的唇角浮現出一抹笑來,“現在你們眼前,不就有一個絕好的成功例子嗎。”他不緊不慢地指了指自己,“——我。”
與此同時,安東手中的物品一點點成形。
——那是一個調色盤,旁邊還擺放着顔料和一支筆。
安東修長的指尖輕拂過一排顔料,最終停住在了暗金的顔色上。
他不慌不忙地将其取出,擠到調色盤上,用筆尖一點點暈開。
然後,在七号微微睜大的眼眸中,少年輕輕咬開了指尖,朝裏面滴入了一滴自己的血。
血液與顔料當即難舍難分地混雜在一起,變作绮麗的金紅色,同時一陣靡靡的血腥味傳來,并不刺鼻,反而像一瓶釀造得醉醺醺的酒,又像瀕臨糜爛的花。
安東一邊暈開顔料,一邊緩緩開口:“我的身體裏,有一套自主運轉的‘魔紋’——你可以簡單地理解爲,那是能夠讓魔力流暢運行的軌迹,隻要按照這個軌迹,力量就能夠被使用。”
少年猩紅的眼瞳看過來,像一汪引人墜入的深淵。
“當然,不再是‘光’的力量,因爲我會幫你進行力量的轉換,”他頓了頓,唇邊浮現出一絲危險的笑意,将指尖零星的豔紅血迹抹除,“嗯……你也可以理解爲,我的血會逐漸污染你。”
七号緩緩向調色完畢的少年走去,祂金色的眼瞳中映照出了少年身上緩緩浮現的紋路。
那交錯縱橫的河流,宛如星河般精美絢麗,又流露出蟄伏的危險,像随時會決堤的磅礴浪潮。
安東最後一次向對方确認:“你現在離開還來得及,轉換是不可逆轉的。”
“……”七号沉默了一會兒。
或許并沒有很久,祂便靜靜地躺到了那張大床上。
七号道:“我能感覺到‘死亡’就在深淵之下。将其釋放出來後,[規則]需要長久維系者,你能引領我們來這裏,卻不能一直留在這裏,所以我需要爲此做出改變。”
少年是來自未來的人,“現在”是屬于祂們的“現在”。祂必須擁有長久活動于深淵的能力,這一切——連同少年的到來,或許正是命運冥冥之中的安排。
十二片純潔無瑕的羽翼鋪陳開去,在血紅床單的床幔的映照下,猶如瀕死的白鳥墜入一片血河。
安東唇邊的笑意漸漸隐去,轉而鄭重地看着他,“不需要跟一号祂們說嗎?”
七号淡淡一笑,“祂們早已知曉。”
在祂們有序地叫八号至十二号——這俨然不是随機挑選的序列跟上來的時候,想必就已經做好了這樣的心理準備。
有光,就應有“暗”。
世界将因此而平衡。
安東聞言不再說什麽,緩緩提起畫筆。
冰涼的顔料不小心滴落到了七号的手上,那一瞬間襲來的震動與滾燙,讓祂巨大的羽翼微微蜷縮了一下。
“跟着我繪制的痕迹走。”少年的呓語響在祂的耳側,如同安睡前的搖籃曲,“将你的力量敞開給我,接受我的指引……”
第一筆,落在那潔白的布帛上的時候,七号顯然并不适應。
誠如少年所說,混雜着“血液”的染料,對于祂來說是一種“入侵”——那迥然的力量,完全悖逆的本源,讓祂幾次幾乎無法忍受。
天使的胸膛劇烈起伏起來,祂的巨大羽翼撲簌簌顫動,純白的羽毛猶如細細密密的雨。
安東安撫般地用筆尖拂過其中一片,“現在是關鍵時刻哦。”
安東在繪制的同時,也在反複運行自己的魔紋以确認路線。這個過程并不容易,而且魔紋十分精細,更加不能分心。
七号輕輕抽了口氣,“……抱歉。”
祂抿了抿唇,盡量使自己不做出本能的反抗。
安東點了點頭,片刻後,他道:“你試試看,力量運作得如何?”
七号定神,将自己的力量在體内沿着少年描繪的軌迹流淌,可随即,祂就皺起眉頭。
安東一看對方的神情就明白了,“看來完全複刻還不行。”
他其實不意外,因爲本來每個魔族的魔紋就都不一樣。
而他自己作爲深淵魔種,可以說,接收實驗的要不是初代天族,換任何一個其他普通人來,早就因爲接觸到“禁忌”,直接擁抱死亡了。
“不過我現在已經有了一點想法。”安東的腦海中描繪出修改的版本——他在基于已有的基礎,嘗試給對方設計修改出一套新魔紋。
但這個過程并非一蹴而就,或許他們需要實驗好幾次。
“你還好嗎?”安東望着對方不斷顫動的眼睫毛,“要不等八号祂們來?”
其實換一個實驗體也是一樣的,大家分攤一下傷害?
誰知,七号面無表情地阖了阖眸,吐出一個字,“不。”祂說,“我已經知道大概的原理了。”
七号不愧爲衆多原初使者中數得上号的“學霸”。
祂皺眉摸索着自己的身體,擡起一片翅尖,将安東的手牽引到胸口,“這裏的軌迹可以完善一下,改成……”
安東聽着七号給出建議,認可地點了點頭,雙眸微微發亮,“果然,比起我,還是你更了解你自己的身體。”
少年說完,便急于匆匆忙忙地落筆,現在,他就像是一個孜孜不倦的學子,正試圖攻克一道嘗試許久的難題。
那種一遍又一遍在卷面上寫下答案,然後一點點靠近正确得分的過程,讓他有些着迷。
“……”七号望着少年興奮提筆的模樣,略顯蒼白的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
——這任性的考生完全隻顧追求正确答案,卻全然不管被反複擦拭塗改的卷面,那薄脆的紙張是否已經瀕臨極限。
一陣微不可查的歎息,從七号口中輕輕傳來。
祂合上了眼,将這副軀殼徹底放松給了對方。
在那之後,不知道過了多久。
餘下墜落的原初使者,終于在一番摸索後,找到了這憑空出現在混沌深淵内的房間。
等到祂們進入的時候,都不由微微睜大了眼睛。
房間内到處飄動着靡靡的血氣,摻雜着花的芬芳。金紅色的顔料小溪般流淌在地上,似乎是被誰不小心打翻。
在飄蕩開去的床幔裏,少年正略帶疲憊地扶額坐起來。
他身後似乎還躺着什麽人。
一衆原初使者看去,發出了驚訝的聲音,“七号!?”
“噓。”安東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輕輕放在了嘴前。
窗外飄動的濃霧更濃,略顯暗沉的房間内,少年猩紅的眼瞳像閃耀的紅寶石,璀璨生輝。
他面容尚顯倦怠,眉宇卻充盈着雀躍,“最難攻克的題目已經解決了,接下來——”
“就輪到你們了哦。”
在他和七号孜孜不倦的探索中,他們終于設計出了好幾套适合原初天族的魔紋。
甚至,七号本着大義獻身的精神,在其他幾位抵達前,還幫祂們把其他的魔紋讓安東描繪并自己運行了一遍。
最終确定,那都是可行的。
如此,便隻需要安東将那些成品,原封不動地畫到餘下的天族身上就可以了。
抄答案遠比解答案快得多。
而其他天族依舊沒什麽反應,因爲祂們所有的注意力,都已經被床上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吸引——
原本聖潔的十二羽翼,變成了如同少年一般的漆黑。那頭長長的白發倒是被保留了下來,如今正淩亂地散步在被褥間,一縷發梢輕飄飄地搭在正坐在一邊的少年的手背上。
那真的是七号?是祂們不久前熟悉的那位同僚???
似乎是察覺到了祂們的注視,閉目小憩的七号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金色的眼睛,依舊耀眼,隻是顔色變得更加淺淡,有一種說不出的冷漠。
七号有些倦怠地淡淡望了祂們一眼,“你們來了啊。”
随後,祂又看向坐在一旁的安東。
少年正依靠一根床柱,白皙而美麗的指尖勾勒畫筆,調制新的染料。他雖姿态閑适,但淡紅的眼瞳流露出漫不經心的壓迫感,讓人難以接近。
七号這麽想着,不由伸手拉住少年垂落的衣角,發出了一聲喟歎:
“現在,我們變得一樣了。”
盡管不能做到像少年那樣自如地切換兩種力量——去往黑暗的人,無法再重歸光明。但是,祂确實擁有過了兩種力量,成爲了這世上與其最爲貼近彼此的“同類”。
安東的動作一頓,随後,勾起對方一縷白色的發梢,淡淡地笑道:“嗯。”
他們兩者所在的這一方區域,猶如最稠密的黑暗,與世間的一切都泾渭分明地劃開。
遠處的原初使者們望着這一幕,一時間竟然忘記了靠近。
随後,少年向餘下呆愣的純白使者們,發出邀請。
“我們已經等了你們許久了。”他緩緩說,“最初的深淵種啊……”
命運的圓環在這裏閉合。
及至此刻,安東已經明白了許多。
他是最後的深淵魔種,前來引導最初的深淵魔種誕生。
“你說過,我的每一次到來都意味着重大的轉折。”安東對七号道,“但這一次,我不是因‘死亡’,我爲你們而來。”
“——向你的誕生,緻以無上喜悅。”少年低聲道,“我的同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