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其實早就恢複正常了吧。”
金發少年的話語落下, 男人的動作蓦地頓住。
這個角落頓時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安東看見這人的反應,就知道自己所料不錯了。
他其實之前就發現了一點端倪, 大概是類似于直覺一類的東西, 又或者是在某個瞬間,從那雙看似迷離的銀瞳中捕捉到了一抹悄然劃過的冷靜。
他湊上去動了動鼻尖,沒有管男人驟然緊繃的身體,判斷:“唔, 氣味倒還是沒有變淡。”
盡管不知道具體是什麽時候恢複的, 但肯定是在阿爾法小隊被捉來之前就是了, 甚至還可能更早。
安東原本以爲対方可能是想麻痹他們, 趁機采取點什麽策略,可直到現在——
男人竟真的開始認真搭窩了, 乃至対江踏潮的大肆嘲笑也全無反應。
秦降樓繃緊的身體緩緩放松了下來, 又恢複到了沒什麽情緒的模樣,手上的動作沒有停。
“這可不像是要挑戰一頭龍的人,該有的态度哦。”安東幹脆收回手,有些興味地支起下颚。
身後原本吵嚷的衆人終于注意到了這邊,他們霍然噤聲。
多麽荒謬,多麽不可思議!
這個男人在隐忍,在掙紮。
怎麽會有這樣的事情?秦降樓自嘲。
明明隻是移開対方攥住刀柄的手指,男人卻表現得像在被卸除身上最後也是唯一的盔甲。等到手中徹底空落落的時候,他的指尖似還在迷茫地蜷縮了一下。
那雙銀色眼睛俨然恢複了最初的明澈與清冽,卻像一片無垠的汪洋, 看似平靜的海面下起伏着洶湧的暗潮,似乎下一秒就會打破平靜, 掀起驚濤駭浪。
等到金發少年迅速将刀塞進他的手裏的時候,他就像被什麽東西猛地燙到了,險些握不住。
“危險。”出乎意料的是,這次秦降樓的反應居然比安東還快,他把長刀拿遠,同時不贊同地皺起了眉頭。
然而有時候又會像個真正的野獸——好奇心旺盛,探究欲暴漲,仿佛完全不懂得什麽叫圓滑與适可而止,直白得過分。
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材質做的,但安東能感覺到這柄刀擁有破除龍甲,并対龍造成真實傷害的能力——這最古老的冷兵器,竟比那些隻能撓癢癢的炮彈還有用,果然是有備而來啊。
他正在一點點做出與過往教導完全違背的事情,他或許嘗試過更正,但直到現在也還沒成功。
誰知道一轉眼,就対上了男人終于不再掩藏的,瀕臨破碎的目光。
就像是一直以來用來遮掩的面具被揭開, 後知後覺的難堪和羞恥終于積壓反彈,襲上心頭。
“爲什麽呢?”安東有些疑惑道。
安東不知道是不是發現了什麽,他忽然伸手去夠男人手中握着用來削刺的長刀。
而其餘龍族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它們感受到了金色身影身上傳來的威壓。
安東望着銀發男人逐漸暗淡下的神色,微微皺了皺眉。
“……我不知道。”男人如是說。或許是太久不曾說話,他的聲音還帶着沙啞。
這是它們第一次從幼龍身上感受到這麽濃郁的,近乎壓倒性的氣勢。
“别這麽看我。”秦降樓試圖用冷冽的語氣和生人勿進的氣勢, 吓退旁人,就像他以前一貫的做法那樣。
安東眸光一轉,唇邊浮現出一抹狡黠的弧度,張口:“咪嗚——”
“好啦好啦,再擰刀柄就要裂開來了。”安東從男人手裏搶救下把“咯吱”作響的長刀。
正如他自己的金色一樣,安東喜歡明亮閃耀的東西,眼見着那雙銀色眼睛裏的光彩快要熄滅,他的目光陡然銳利起來。
注意到金發少年亮晶晶的目光,他蓦地垂下視線。
話音落下後,秦降樓才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
安東其實很早就対這把刀感興趣了,他輕輕彈了一下刀面,在雪亮的刀身上似乎看見了一頭一閃而過的銀龍。
但這一點,顯然対安東不管用,當然這也并不出乎秦降樓的預料。
秦降樓的神情完全看不出變化,但安東卻注意到了対方一點點攥緊刀柄的手——并不是爲了攻擊,而是在感到混亂時下意識地去尋求什麽支撐。
直面自己清醒的秦降樓感受到了痛苦——越是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猶豫和掙紮,就越是痛苦。
——那是真正的龍威!
這把刀一定十分古老,或許鍛造在千年前甚至更久。
背負屠龍者名号的人,竟畏懼于向龍舉刀?
秦降樓的指尖猛地一顫,終于無法繼續保持沉默,一雙銀色的眸子蓦然望來。
就像秦降樓這段時間暗地裏的觀察一樣,金發少年有時候會比人還要像人,你幾乎以爲他完全就是個人類了。
[你爲挑戰一頭真正的龍而生。]家族的教誨缭繞在耳側。
饒有興緻地将長刀欣賞了一遍,安東正想将長刀歸還給対方。
“有什麽好動搖的?”
金發少年突然站了起來,他的神情已經變了,那雙蒼藍的眼瞳中燃燒着不息的星火,有什麽莫名的威嚴從他身上流露出去。
一根根掰開対方手指的時候,遭到了嚴重抵抗。然而一個心神不甯的異生人,又豈會是一個龍的対手。
一頭頭黃金巨龍無比訝異,它們頭一次意識到幼龍的力量或許遠超想象。
“吼。”
一聲聲壓抑又激動的龍吟從洞穴内響起,如果不是情況不対,它們估計早就蹭上去了。
安東瞥了眼定定望向他的男人,袖袍一甩。
下一瞬,在一陣驟起的風中,原地沒了兩人的身影,而天際卻多了一頭抓着秦降樓的黃金王龍。
“你要帶我去哪裏?”秦降樓望着視野中越來越的洞穴,或許是驚訝于少年的驚人之舉,他的心髒竟一聲聲砰然跳動。
這回輪到安東沒有回答了。
金色的王龍仰天長嘯了一聲。
秦降樓注意到大地上到處分布的異獸們,在這一聲長嘯中陡然擡頭。
那些異獸們瞬間停下了手上的動作,随即目光追随着金色王龍的身影,一個個壓低身子,低下頭去。
如同在臣民朝見他們的國王。
金色的王龍越過一座又一座山脈,那些密密麻麻分布在大地各處的異獸潮,都獻上了它們的敬禮,同樣的一幕幕在各處上演。
秦降樓見到這萬獸來朝的一幕,忽然意識到,這世上絕不會比金色王龍有更驕傲、更尊貴的存在了。
随後,這世間最驕傲最尊貴的存在,将他帶到了一處空闊的地方。
遠處是米米果生長的叢林,天上是閃耀着五光十色的極光。
“轟——”
随着金色的王龍落地,秦降樓被放了下來。
同時長刀也被“當啷”一下,扔到了他的面前。
“拔刀吧。”金色的王龍居高臨下,対眼前的人類如此說道。
秦降樓渾身一顫。
金色王龍道:“你還覺得我不能做你的対手?”
“不……”秦降樓彎腰撿起地上的長刀,“你的資格,尤在衆生之上。”
在親眼見到了那萬獸朝拜的一幕,還有誰能夠說這不是一個舉世無雙的存在——
或許不是今天,但秦降樓有預感,少年早晚會成爲最強的龍。
那隻是時間問題,它甚至什麽都不用做,隻需要順其自然地成長,然後等待。
而即便它還未完全成年,如今也已經是一輪能夠照徹一方的太陽。
亞當斯山脈遮不住它的光芒。
“你爲什麽,會……”秦降樓輕輕問道。
“需要理由嗎。”安東知道対方是疑惑他爲什麽突然這樣做,“你覺得我容不下一個対手?”
就當做是心血來潮好了。
即使沒有秦降樓受到銀月龍心髒影響的那一出,早在飛船上対峙的那一次以後,安東或許就在等這一幕了。
所以爲什麽要動搖,爲什麽要猶豫?不就是挑戰嗎,那就來吧。他可是龍,還有什麽會比龍更歡迎這種拼盡一切的角鬥嗎?
這到底有什麽好糾結的!
沒人知道秦降樓在這一刻想了什麽,但是他銀色的雙眸再度亮了起來。裏面像墜入了無數星輝,熠熠奪目,如果說之前的秦降樓像一把刀,那麽現在便是這把刀被注入了靈魂。
“我明白了。”他說,“如果你赢了,我這條命——就是你的了。”
安東:?
他隻是想痛痛快快、酣暢淋漓地打個架,怎麽又扯到命不命的了?
大約是秦家素來“賭上性命的命定之戰”洗腦得太過成功,秦降樓的印象裏——赢了,他能繼續活下去,輸了,他得死。
那麽如果沒死呢?沒死命也不是他自己的了,誰赢歸誰。
不然怎麽叫做“賭命”呢?好像也沒毛病?
安東不清楚秦家対于适配者扭曲的教育方式,畢竟秦降樓大多數時候也挺正常的。
但是,等到対方動手的時候,安東就意識到了。
——這是個不要命的瘋子。
難怪対方在第一次就強調“機會隻有一次”。
“嘩啦!”——潑灑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安東的視野,他看着対面的男人起手就捅了自己心髒一刀。
嘩啦啦的鮮血順着長刀流下,很快,刀身發出了一陣奇異的銀光,流出的鮮血被飛速吸收。整把刀瘋狂震動起來,發出共鳴般地嗡動。
然而秦降樓像是感覺不到疼痛一樣,順着胸`前的傷口再度劃拉下刀鋒。
緻命處被攻擊的感覺,最大程度地喚醒了那顆心髒,與胸口的窒息感一同降臨的,是水泵一樣輸送沸騰起來的血液。
男人的雙眼很快完全異化成了龍瞳,身上出現大片銀色的鱗片,他吐出灼熱的喘熄,将野獸一般的目光対向了那道金色的身影。
安東屬實沒想到対方還能給他帶來這樣的驚喜!
黃金龍族什麽都好,就是対他太過溺愛了,即使教授狩獵技巧的時候,也從來沒想過自己上場,唯恐不小心傷到他。
這也就導緻安東明明作爲龍族,卻從來沒有碰到過一個能看的対手。
而現在,対方身上越來越濃郁的銀月龍氣息,終于激發出了安東久違的戰意。
——可以,應該能經得起兩招!
金色幼龍瞬間興奮起來。
“吼——”
伴随着一道激越的龍吟,一金一銀兩道身影碰撞到了一起。
“!”
正在洞穴内的衆人,猛地感到腳下的大地隐隐震動的動靜。
他們紛紛望向遠處的群山,能夠看見一處的天空忽然彙聚起大片的積雲。
金色的閃電在積雲間閃爍騰躍,大群大群的飛鳥模樣的生物,鋪天蓋地從那處山裏逃離。
那些都是飛行類異獸,甚至包括好幾個S級。
衆人面面相觑,驚疑不定。
究竟是什麽情況,才能夠讓這種高階異獸都驚慌失措地逃跑?!
黃金龍族同樣望見了那一幕,它們的喉頭擠出一聲聲低吼。
“吼嗚——”
[是崽崽!崽崽打架去了,怎麽沒帶我們呢?萬一受傷了怎麽辦?]
[好強大的威壓,不愧是我們的王龍啊嗚嗚嗚,鍋鍋好激動!!]
長者攔下了幾隻已經忍不住要追出去的黃金龍,它将衆龍暫時勸住,而後虛起眸光既擔憂又欣慰地注視着那方雷雲。
雖是雛鳥,卻也是少王——安逸的生活,終究無法阻攔它飛向蒼穹的本能啊。
雷雲所在之下——
這場戰鬥并沒有持續太久。
就像一場疾馳而來的狂風驟雨,來時猝不及防,去時也很迅猛。
而主要的原因,是秦降樓的心髒無法繼續堅持下去了。
安東早在戰鬥途中切換了好幾回人形與龍形。他很珍惜這次難得的機會,一直在尋找最适合自己的戰鬥方式,因而兩種形态輪着嘗試。
此時此刻,他剛巧是人的形态。
金發少年居高臨下地将対方鎮壓在地上。
秦降樓的銀色豎瞳微縮,下一秒在音爆的破空聲中,他結實的臂膀捶向少年的腦側。
然而安東頭也沒擡,伸出空着的左手,就将対方的拳頭牢牢接住。
“轟——”
地面因爲這一擊強大的沖勁,直接裂開了道道蛛網似的的裂縫,但兩人誰都沒去在意。
下一秒,秦降樓身後的衣服忽而破開,一邊掙紮出的龍翼像飓風一樣襲來。
安東随手拿起早已在戰鬥中被打掉在地的長刀,豎起刀鞘朝下一落,将拍打的翅膀釘在了地上。
“砰——”最後的翅膀也重重砸在了地上。
至此,空氣中終于安靜了下來,隻餘下兩道或急或緩的喘熄聲。
此刻的秦降樓幾乎全身都是龍族的特征,如果不去用味道辨别,幾乎沒人會覺得他不是龍。
事實上,対方的實力也一度暴走到了極高的強度,安東初步估計峰值應該跟一頭普通的銀月龍沒什麽兩樣了。
當然,代價也很大。
如今的秦降樓幾乎全身浴血,他的心髒像一個破開的豁口,似乎下一秒就要徹底暴走,破體而出。
源源不斷的鮮血從他的心髒溢出,而那顆強大的心髒還在有力地跳動,完全不管宿體的糟糕狀态,驅動着這具肉/體中的血液沸騰湧流。
安東微微平複下氣息,身上的衣服在大開大合的戰鬥中,變得破破爛爛。
他也不在意,忽然一手按在了対方的心髒上。
秦降樓的身體猛地震動了一下,那雙獸化的眼瞳一點點回歸正常,同時因爲襲來的劇痛,迅速由清醒變得渙散。
安東微微眯起眸子。
——這顆心髒感覺到了宿體的虛弱,正要掙脫出去。
龍族就是這麽傲慢又冷酷的生物,如果不夠強大,即使是一顆心髒,也不會向任何人臣服。
但這顆心髒還有挽留的餘地。
“還記得我說的麽,這顆心髒的大小剛剛好。”他在秦降樓的耳邊低語,并不清楚対方還能不能聽清。
巨龍的身體都是很大的,光是心髒就有半個、甚至一個人那麽大。
但是這顆心髒不一樣。
它的大小恰好安裝在一個人的身體裏,而這隻有一個可能——
這顆心髒所有的銀月龍,在被取走心髒時,是人類的拟态。就像現在的安東一樣。
正因爲在最初就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安東才放了那時的秦降樓一馬。
畢竟,會選擇人類拟态的龍族,一看就是有故事的龍。
在探查清楚真相前,安東自然不會放任秦降樓就這麽死去。
于是,按在心髒上的五指忽然成爪,将要破體而出的心髒封住。
秦降樓感受到了什麽,混亂與疼痛,讓他蒼白着唇,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死死握住了安東的手臂。
仿佛是在試圖阻止這種折磨,又仿佛是在借此汲取力量。
金發少年纖長的臂膀在男人的鉗制下紋絲不動,他轉而壓低身子,更近地湊到那顆心髒前。
他刻意放軟了自己的呼吸,露出柔軟的,幼嫩的氣息,輕輕道:“咪嗚。”
心髒猛地跳動了一下,随後,金色的幼龍又繼續在它旁邊細細弱弱地叫了好幾聲。
金發少年的發梢和衣袍都被鮮血浸染,然而他伏在心髒上的面容,卻如同最純粹的稚子,有一種天真到近乎殘酷的美麗。
誠如死亡與新生,魔鬼與天使。
就在這樣的基調下,死神似乎也被這純潔稚嫩的天使打動。
那顆心髒在顫動了數次後,一點點平息下來,回到了宿體之中,并乖順地開始用強大的生命力修補宿體的漏洞。
與此同時,天空之上浮動的極光裏。
狹路相逢的黑龍群再次巡邏過這一片領地,恰巧撞見了這一幕。
領頭的黑龍發現身後的衆龍們忽然一個個停了下來,眼中剛浮現出兇戾的不耐,并下意識随着他們的目光看看過去。
金色的少年坐在血泊中——即使從未見過少年,但包括黑龍王龍在内的所有龍,居然一下子就将対方跟不久前的那隻黃金王龍,聯系了起來。
而地上躺着的男人,那标志性的屬于銀月龍族的銀瞳和龍翼,也讓他們下意識覺得,那一定是拟态的銀月龍。
如果它們沒猜錯的話,極光那邊應該是屬于黃金龍族的地盤,那麽那頭銀月龍極有可能是誤入了対方的領地。
接着,再看看兩人的姿勢——
金色王龍伏趴在銀月龍的心髒上,發梢,唇邊……到處都還殘留着鮮血,甚至龍爪還按在那顆心上。
黑龍們:“!!!”
殺龍了就算了!
夭壽啦,他還挖心啊啊啊啊!!!
“吼……吼!!”
兇殘的黑龍是絕対不會感到恐懼的!沒錯,絕対不會!!!
似乎是察覺到了它們的注視,金發少年若有所覺地擡頭看了過來。
那雙沒什麽情緒的蒼藍色眼瞳凝視着它們,似乎在說:“怎麽,你們也是迷路到這裏來的麽?”
黑龍翻譯:[你們也活膩了麽?]
“……”
“…………”
“嘤。”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