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繡婉從廚房拿來茶具,給傅金城倒了一杯熱茶。
因爲洋房裏暖氣充足的緣故,她隻穿着柔軟寬大的毛衣和拖鞋,她對這棟洋樓如此熟悉,俨然像是這裏的女主人。
這種認知令傅金城有些煩躁。
他屈指叩了叩桌面,想起今日的來意,隻得按捺住那份情緒,正色道:“我這趟來找你,是因爲有樁生意想問你做不做。”
沈繡婉在他對面坐了:“什麽生意?”
“我同學在燕京開了一家百貨大樓,有意從南方預定一批質量上乘的棉毛衫,昨天特意發電報問我有沒有合适的工廠推薦,他那邊的負責人這兩天就要到上海了。我想你正巧是做棉毛衫生意的,所以想問問你,要不要接這筆訂單。”
沈繡婉仔細問道:“多少件訂單?”
“三萬件。”
三萬件……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她的廠吃是吃的下來,隻是可能要加班加點。
她由衷道:“金城,謝謝你。我以爲我和元璟在一起,你多少會有一點芥蒂,沒想到你不僅不在意,還主動給我介紹生意。等生意談成,我和元璟一定在和平飯店請你吃飯。”
傅金城挑眉。
沈繡婉都在亂說什麽東西?!
他介紹生意給她,是想對她好,是想彌補過去的錯誤,是想——
是想重新追求她。
怎麽就變成了對她和元璟在一起的事情毫無芥蒂?
他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麽,躊躇良久幾度啓齒,卻終究無法将藏在心底的感情光明正大地告訴沈繡婉。
當年是他逼她離婚的。
如今他想回頭,卻開不了口。
心髒莫名灼熱,像是有什麽東西燃燒起來了,那種痛覺悄然彌漫至全身,直到他的視線落在沈繡婉不再愛他的眼瞳裏,他才頓悟那種痛覺名爲後悔。
他抑制住輕顫的身體,面如寒山,沉默地喝了一口茶。
他想,來日方長。
總歸她和元璟還沒有結婚。
他總有機會的。
沈繡婉送他走後,就琢磨起訂單的事。
如今她既要籌備萬國博覽會的刺繡,又要吃下這三萬件訂單,時間多少有些緊迫,要是能和其他工廠合作就好了。
她好歹經營了兩年生意,不是沒有交好的生意夥伴。
她立刻從包裏翻出電話簿,打電話給關系不錯的紡織廠老闆,請對方騰出場地和時間,與自己合作拿下這張訂單。
打完電話,她清洗過茶具,又回到二樓書房。
元璟的國畫造詣很高,花鳥魚蟲和山水景物手到擒來,她一幅幅認真地翻看過他的畫,知道每一幅畫繡出來都是很美的。
隻是……
總像是少了一點什麽。
直到兩天過去,她仍舊沒想好究竟繡什麽。
轉眼到了和燕京來的負責人商量訂單的日子,她從傅金城那裏得知那位負責人是廣東人,于是特意打電話訂了杏花樓的包間和席面。
杏花樓是做粵菜和廣幫菜的,在上海頗有名氣,老闆特意請清朝末科榜眼朱汝珍題寫的紅木匾額招牌,挂在酒樓門口相當有牌面。
沈繡婉提前過來的。
傅金城也來了。
他推門而進,見隻坐着沈繡婉一人,不覺挑眉:“對方人呢?”
沈繡婉起身,望了眼他身後:“還沒到呢。”
“你們約的幾點?”
“約的上午十點。”沈繡婉望了眼腕上的手表,秀氣的柳葉眉微微蹙起,“難道他迷路了?”
對方已經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
傅金城傾身,熟稔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上海灘這樣繁華,杏花樓又這樣出名,随便叫一輛黃包車就能來。
不存在迷路的道理。
他一手撐在桌面上,面無表情地喝了一口茶。
頓了頓,他道:“咱們回去。”
沈繡婉驚訝:“回去?”
“他不會來了。”傅金城拿起她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先回去。”
等到夜裏,方副官終于打聽到了那位錢姓負責人的去向。
他道:“姓錢的昨兒夜裏抵達的上海,直接就被南豐工廠的人開車接走了,今兒在上海灘逛了一天,現在正和南豐工廠的少東家在百樂門喝酒。”
沈繡婉頓悟:“南豐工廠也想接這個單子?”
畢竟這個單子雖然不大,卻是南北合作棉毛衫的重要一步,如果做得好的話,北方其他百貨大樓和商場也會選擇南下訂購訂單,将來的利潤會如涓涓細流絡繹不絕。
“可不就是?”方副官不忿,“我下午打聽過了,那姓錢的和南豐工廠的東家是老同學,有這層交情在,他自然偏向和南豐工廠合作。可是這張單子明明是三爺替您謀來的,姓錢的什麽東西,居然越過他的老闆跑去和别人合作!”
沈繡婉咬牙。
她以爲有金城牽線,拿下這張訂單已經是闆上釘釘的事,因此早就打電話聯系好了合作夥伴,對方甚至都已經開工了!
沒想到……
半路殺出個程咬金!
她立刻拿起拎包:“我去找他!”
“這……”方副官看着她風一樣跑出去,猶豫地望向傅金城。
傅金城擡腿跟上。
百樂門。
因爲趙強盛兄弟的緣故,沈繡婉對這裏一向沒有什麽好印象。
她仰頭望了眼燈火輝煌的舞廳,硬着頭皮踏了進去。
闖進南豐工廠少東家和錢姓負責人的包間時,對方正在把酒言歡,空氣裏彌漫着濃郁的酒味,身邊還陪着七八個陪酒的舞女,桌上有文件攤開,顯然雙方正準備簽訂合約。
侍應生慌慌張張地去攔沈繡婉:“這位小姐請您不要擅自闖入别人的包間——”
“錢先生!”沈繡婉不顧阻攔,“你千裏迢迢來到南方,也不貨比三家就随便簽下訂單,這合适嗎?”
清脆的聲音立刻吸引了包間衆人的注意。
錢良是個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不悅地質問道:“你是誰?”
“我是昨晚打電話約你今天去杏花樓吃飯的沈繡婉,你答應我會來,但你食言了。”
“婉妹?”
桌邊突然傳來驚訝的聲音。
沈繡婉望去。
坐在錢良對面的南豐工廠少東家,赫然正是兩年沒見的黎報春。
她打量着西裝革履的男人,不禁疑惑:“報春哥?!”
她記得黎報春娶了他母親娘家那邊的姑娘,怎麽又成了南豐工廠的少東家?
傅金城後一步趕來。
他看着包間裏對峙的兩人,眼底掠過晦暗不明的神色。
報春哥?
她喊的還真是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