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上海那邊的報紙,刊載的也都是上海的新聞。
沈耀祖喜歡繁華,常常問沈仲雲要了錢,和一幫好兄弟坐蘇州河上的貨船跑去上海見世面,這張報紙大概就是他從那邊買回來的。
她看着報紙上的黑白照片。
時隔兩年,她仍然能從人群中一眼捕捉到金城。
他在畫面中央,身邊簇擁着一群西裝革履的中年人,方副官仍然緊緊跟在他的身後,似乎是不喜被記者們拍攝,方副官正皺着眉頭伸出手掌試圖遮擋鏡頭,但并沒有起到任何作用。
照片裏,金城匆匆步下台階,他比旁邊的人高出半個頭,加上剪裁得體的西裝和矜貴冷漠的氣質,有種鶴立雞群的疏離感。
他的側臉線條很絕,眉骨和鼻梁很高,比沈繡婉在上海劇院門口看過的那些電影明星的海報還要英俊深邃。
他仍然戴着那副金絲眼鏡,眉頭輕輕蹙起,好似長年累月都籠着化不開的煩惱,可他的眼神卻又格外冷毅堅定,仿佛不會被任何人任何事絆住腳。
她看了片刻,目光落在文字内容上。
這兩年官員變動很大,金城被調任爲新一任申城督軍。
她看了眼報紙時間,這是上周的報紙,照片是在督軍府門口拍的,這麽算來,他到南方已經有一個星期了。
“姐,就是他吧?”沈耀祖滿臉興奮,“他真有本事,竟然當了督軍!他離咱們這麽近,姐,咱們不去攀攀親戚嗎?就你那小破廠,要是能搭上督軍的關系,還愁棉毛衫沒有銷量嗎?!”
沈繡婉沒好氣:“小破廠?你辦一個我瞧瞧。”
“嘿嘿,跟上海那些大廠相比,咱家的确實又小又破嘛!”沈耀祖興高采烈,“大姐,要我說,咱不如幹脆把那小破廠賣了,以後也不做棉毛衫了,顯得咱小家子氣!咱們專做皮貨生意,聽起來又富貴又洋氣,再加上有督軍撐腰,還愁做不起來嗎?!”
沈繡婉沒搭理他。
這兩年,她操持紡織廠,事事親力親爲,過得很是艱難。
不是有白元璟在背後支持,她就能順風順水一往無前的。
她是個女人,還是個離過婚的女人。
商場如戰場,許多男子都瞧不起她出來抛頭露面談生意,他們故意聯合起來排擠她、給她使絆子,她比那些男子付出了更多的血汗和時間,才堪堪在南方的紡織業中有了一席之地。
她又心軟。
她舍不得壓榨雇傭的女工,于是到手的利潤也比别人少幾層。
父親在工錢的事情上向來頗有微詞。
他如今日子好過了,常常穿着西裝戴着禮帽,手持文明棍跑到她的紡織廠,自诩爲長輩例行巡查,要教她做生意。
翻看賬本的時候,他拿文明棍敲着桌子,以過來人的口吻教訓道:“婦人家頭長發見識短,你給工人的錢太多了,你這樣要虧本的哩!不像我,我繼承你爺爺繡館的時候,工錢一律賒着,年底再發!你想想,省下的這一年工錢是不是還可以再投資别的生意?婉婉呀,這就是父親教你做生意的第一課——雞蛋生蛋又生雞,生生不息,生财有道!”
沈繡婉很想把父親叉出去。
她父親确實“生财有道”,爺爺走前還在賺錢的繡館,到了他的手裏,短短幾年就欠下了巨債!
她父親還想把沈耀祖塞到她的紡織廠當經理。
面對不靠譜的父子倆,她甯肯每個月給他們五十塊零花錢,都不肯叫他們插手她的生意。
她把報紙放在茶幾上,平靜地看着那張照片,道:“我和金城離婚了,現在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系,你不要再稱呼他‘姐夫’,也不要去上海找他,免得叫人誤會。”
“姐,”沈耀祖好奇地壓低聲音,“你不會真和那個姓白的在一起了吧?雖然說他也挺好的,但醫生哪比得上當官的,你怎麽拎不清呀!”
“去廚房看看你大媽吧,”沈繡婉不想再提起傅金城,“她這幾天挺想你的。”
到了傍晚,白元璟來了。
他給何碧青買了一盒進口的護膚品,何碧青喜歡的不得了,連忙抱着禮盒去廚房拆給餘媽和庭芳她們看。
他還給沈繡婉買了一條圍巾。
純白的羊絨圍巾,很時髦的外國貨,一看就知道價值不菲。
沈繡婉很喜歡:“你每次來都要帶禮物,幸而你是白家的少爺,若隻是個普通醫生,哪裏負擔得起這樣花錢?”
她知道白家有錢,非常有錢。
除了在燕京、天津、上海等城市開辦醫院,還在國内外經營醫療器械的生意,名下各國的房産和莊園不計其數。
但具體有多少錢,她就不清楚了。
“不過是送些小東西,難道就能把我送窮了?”白元璟也笑,拿過圍巾,“我替你圍起來。”
已經是入冬的時節。
吹過天井裏的風有些寒意。
沈繡婉站在廊下,任由他替自己圍上圍巾。
純羊絨的質地又暖又輕,和肌膚接觸時軟軟糯糯的。
她半垂着頭,白元璟替她把那根烏黑的辮子從圍巾裏面拿出來,卻不期然弄散了她的發繩。
滿頭青絲在他的掌心散落開,像是深秋的落葉。
她詫異回眸,晚風吹拂着她的秀發,極緻的黑色與白色交相錯映,她的杏眼在黃昏中明亮如星辰,微啓的紅唇幹淨飽滿,似乎比羊絨圍巾還要柔軟溫暖。
白元璟眸色漸深。
他忽然靠近,低頭啄了一下她的唇。
他身上帶有好聞清冽的松香,還有醫院消毒藥水的味道。
沈繡婉怔愣片刻,瞳孔迅速縮小。
绯紅色從耳根子開始蔓延,逐漸爬滿了她的臉頰。
她捂住嘴,倉促地跑上了樓。
挂在回廊裏的燈籠,在寒風中搖曳,散發出暖橘色的光暈。
何碧青系着圍裙從廚房出來,笑眯眯地叫道:“吃飯了呀!咦,阿婉呢?”
白元璟回過神:“她在樓上找東西,我去叫她。”
他上了樓,站在沈繡婉緊閉的閨房外。
遲疑片刻,他叩了叩門:“婉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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