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的新娘子顯然不是願意息事甯人的那一類人,當即憤怒地大喊大叫,引來了以黎太太爲首的一大群婦人姑娘。
黎太太連事情經過都沒弄清楚,就怒不可遏地抓住沈繡婉的手腕:“好哇,我當是誰勾引我兒子,原來是你這個小娼婦!瞧着老老實實的姑娘,沒想到私底下這樣不要臉——”
“媽!”黎報春酒醒大半,後背瞬間起了一層冷汗,連忙拉開自己的母親,“這件事跟婉妹無關!”
“婉妹?!黎報春,你竟然叫她婉妹?!”那新娘子哭哭啼啼地捂着手帕,羞憤地跺了跺繡花鞋,“這日子我不過了,你跟你的心肝婉妹過去吧!我不活了我嗚嗚嗚!”
“……”
四周鬧哄哄的。
沈繡婉耳邊嗡嗡作響,各種指責聲和勸架聲混在一起,像是放久了坨掉的面條,湯湯水水都黏糊在了一起。
她被人推來搡去,最後還是庭芳和二旺趕過來護住了她。
“都滾開!沈小姐你沒事吧?!”
二旺緊張不已,連忙把她牢牢護在身後。
庭芳插着腰開始和那群女人吵架,瞧着斯斯文文的小姑娘,罵人時比起黎太太竟不遑多讓,一個人罵一群女人不帶重複的。
沈繡婉被兄妹倆保護着回到家,直到坐到沙發上,雙手還在發抖。
她臉頰慘白,腦海中反複回響着黎家親戚們罵她的那些話。
他們戳着她的脊梁骨,問她是不是離了婚沒人要,要那樣上趕着勾搭黎報春。
即使她是清白的,也仍然沒有人願意聽她解釋。
沈繡婉低下頭,淚珠一顆顆砸在手背上,滾燙滾燙。
還沒出嫁的時候,常聽老人們說“寡婦門前是非多”,如今她還不是寡婦,她隻不過是離了婚,卻也體會了一次是非。
這世道對女子而言,未免太過苛刻了。
何碧青站在角落,愧疚地捏着手帕,自責地沒敢出聲。
要是當初她沒有撺掇黎報春和阿婉在一起,也不會鬧出今夜這種事。
之後沈繡婉每次出門,都能察覺到街坊鄰居異樣的眼神。
經過黎家門前的時候更是煎熬,若是沒被黎太太和黎報春的媳婦瞧見還好,若是瞧見了,免不了又是一頓辱罵,最後她幹脆繞遠路從另一邊走。
就這麽過了一個月,黎報春突然在巷子尾攔住了她。
正是黃昏,四周偶有散步的鄰居路過。
沈繡婉吓得臉都白了,忍不住直言:“報春哥還嫌給我添的麻煩不夠多嗎?!”
“婉妹,對不起……”黎報春滿臉歉疚,“秋花是我媽逼我娶的媳婦,是她娘家那邊的遠房親戚,我媽以死相逼,我不得不娶,我替她向你說聲對不起。”
沈繡婉蹙着眉尖側過身,不大情願接受他的道歉。
他和他的母親、新婚太太一起毀掉了她的名聲。
這絕不是一句對不起就能彌補的。
“婉妹!”黎報春急迫地上前兩步,“我今天來找你是想告訴你,我很快就要舉家遷往上海了!那邊機會更多,我會好好努力,等将來出人頭地的時候,我一定——”
沈繡婉再也聽不下去。
她咬住唇瓣,白着臉兒飛快朝沈宅跑去。
“婉妹!”
沈繡婉匆匆鎖上宅門。
纖細的後背抵在門後,她低頭看着自己的繡花鞋。
她向來以爲,愛情是很美好的事。
哪怕她曾愛而不得,也仍舊将愛情視作珍貴純粹的東西。
可是黎報春的所作所爲,卻令她感到深深的不恥和後怕。
她沒有從黎報春那所謂的感情裏面獲得溫暖,她隻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和無盡的騷擾,年少時的報春哥開始變得面目全非。
她慶幸黎報春舉家搬去了上海。
……
天井裏的幾盆松柏雖然常青,但幾株丁香卻開開落落。
不知不覺,已是兩個春秋。
客廳裏,沈繡婉挂掉電話聽筒,擡頭道:“媽,元璟說他今天休假,要來咱們家吃飯。”
這兩年,白元璟常駐上海。
一來二去的,便和沈繡婉熟絡了起來。
白元璟眼界廣又有人脈,在他的牽線搭橋下,沈繡婉的那座小型紡織廠欣欣向榮,這兩年陸陸續續接了不少訂單,如今沈家已是姑蘇的小富人家,街上的一些掌櫃見到沈繡婉,都愛笑稱一句小沈老闆。
沈繡婉還跟着白元璟學了不少東西,有做生意方面的技巧,也有專門的紡織工業和機械知識。
她發現這個人似乎什麽都懂,她所有的困惑都能從他那裏得到答案,她如今很崇拜白元璟,與他可謂亦師亦友。
何碧青系着圍裙,正擦拭擺在櫥櫃裏的一套玻璃器皿。
聞言,她喜笑顔開:“我叫餘媽做幾道他愛吃的菜。對了,我昨兒和餘媽上街的時候,還特意去百貨大樓給他買了新的拖鞋和睡衣,據說是國外舶來的洋貨,都是上好的絲綢,最合他這樣的大少爺穿!今晚就能給他預備上了!”
沈繡婉看着她匆匆去找餘媽,不禁露出一個笑容。
這兩年,媽待元璟比待她這個親女兒還要好。
元璟每半個月來一趟姑蘇,每次來都會拎着大包小包的禮物,什麽粉餅口紅、法國香水、名牌絲巾,哄得母親整天笑呵呵的。
街坊鄰居得了什麽疑難雜症,母親也愛領着他們往上海跑,那些病經元璟之手一治就好,叫母親在整條巷弄都很有臉面,連帶着她曾經受黎報春牽連被毀的名聲,也跟着好了起來。
母親就差喚他姑爺了。
沈繡婉望向茶幾上的玻璃香木相框。
是元璟送給她的,裏面是她和元璟在上海複興公園裏拍的合照。
她拿起相框細看。
當時元璟請她去上海玩,他特意帶了相機,說是要給她拍一組漂亮的照片,見複興公園的風景很好,他便請路人幫忙拍一張合照。
照片裏的女子穿新式的鵝黃色旗袍、佩戴珍珠項鏈,面對鏡頭時不再如剛嫁到燕京時那般拘束;男子着一件絲綢長袍,腕間纏着昂貴的金絲楠木佛珠,氣度清貴溫潤,俊臉上的笑容比她還要真誠。
仿佛與她合照,是很開心的一件事。
沈繡婉輕輕撫摸過相框。
她記得她嫁給金城的那些年,金城連一張合照都不耐煩與她拍。
她一度對自己産生了濃烈的不自信。
沒想到她求之不得的東西,卻是元璟給了她……
“大姐!大姐!”
外面傳來沈耀祖的聲音。
他沒正經工作,整日閑的到處跑。
他抓着一張報紙奔進來,激動地指給沈繡婉看:“大姐你瞧,這上面刊登的照片是不是送我打火機的大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