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第154章 制衡之毒

太陽要落山的時候,勾月醒了。

元邑一直守在勾月身邊,憂心忡忡。

“姑姑,你醒了”,見勾月要起來,元邑趕忙上前去扶着她。

勾月的毒并沒有解,隻是暫時被封。

她說話的氣息微弱,隻有靠近才能聽得見。

“我……我交給你的,是應縣私開銀礦的證據。”

元邑吃驚不已,他早就注意到應縣的異常,朝廷派了好幾波人下去暗訪,皆是無功而返。

沒想到這應縣的秘密,此刻就攥在自己手裏。

他不知道勾月是怎樣得到這地圖,但姑姑一定爲此受了許多苦。

勾月不想多說話,靠在軟墊上靜靜看着元邑。

他的樣子跟小時候變化不大,眉眼都是一樣,隻不過更加穩重了,身上隐隐約約帝王的威儀讓她不自覺想到了默毒。

想來,元邑會是一個好帝王。他繼位後,中原之地安穩如初,蠢蠢欲動的勢力在他的壓制下重歸平靜。默毒當年是在阿淵的幫助下,可如今這孩子獨身作戰也綽綽有餘,可見其本事了。

茲事體大,元邑找了個由頭要走,勾月叫住了他。

“别着急”,勾月顫顫巍巍道。

“放心吧姑姑,朕知道分寸。”

冬日的良渚隻要不下雪,天氣還算得上是暖和。

勾月的殿裏燃着炭盆,上好的銀蘿炭在大殿裏不回冒出一絲煙來。

勾月閑來無聊,盯着炭盆的灰燼出神。

她不想總躺在床上,就連翻個身都有宮人大驚小怪要上來幫忙,她覺得煩心得慌。

在宮裏屬實是無聊,她在宮外還有好些事情沒有做。

偏偏自己一出殿門就要被宮人勸回來,說讓勾月體量她們當差的不易。

勾月平生最不願爲難别人,隻能委屈委屈自己。

第三天的時候,宮裏來了個熟人。

這女子進宮的時候,元邑還沒下朝。

元邑處理完朝中事務,第一個召見了她。

“屬下金戈,參見陛下。”

元邑讓她起來回話。

“你跟随跟随塔蘭将軍多少載了?”元邑問道。

塔蘭即是勾月,勾月亦是塔蘭。

在朝中她是塔蘭,出了宮門她才是勾月。

“屬下自草原之時就跟随塔蘭将軍,後來将軍失蹤,中間間隔幾年沒有見過面,但數年前她重回良渚,屬下又侍奉在她左右。”

“好,那朕問你,塔蘭将軍年輕之時可曾中過什麽毒,不曾根治。”

“不曾”,金戈笃定道。

“你最好是好好想想到底有沒有。”

金戈仍笃定道沒有。

她不知道救勾月姓名的千日醉,是解藥亦是毒藥。

元邑見金戈如此笃定,也便不再追問。

勾月閑的無聊,兩個宮人攙扶着着她在殿裏閑逛。

奇怪的很,就連勾月自己都覺察到了。

這兩日,自己隻要稍微一動彈,就會一直咳。

這架勢,讓勾月又想到了她的阿淵,他也是這般,有時候一炷香的時間都停不下來。

金戈由宮人帶進來的時候,勾月又咳個不停。

勾月和金戈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這一眼,便覺光陰如箭。

兩個人靠在一起說話,勾月渾身散發着寒氣卻不自知。

這讓金戈想到了千日醉,想到了當初的文相,不由得心驚。

勾月強撐着身體,實際上金戈看出來她的精神似乎很不好。

沒多大會兒,勾月直接靠在金戈的肩頭沒了聲音。

大殿上,金戈去而複返。

“陛下,屬下明白了,塔蘭将軍中過毒,隻不過那毒實在不是一般的毒,是毒也是藥,那是給将軍續命用的。”

“什麽?”

“叫太醫來。”元邑對内侍說。

元邑不是醫家,他對這些東西沒有什麽研究。

太醫院衆太醫聚在一起,聽金戈講了一段過往舊事。

“先帝在時,塔蘭将軍曾經受過很嚴重的傷,當時将軍自刎,傷到了脖頸,鮮血噴濺而出,本來照理說已經無力回天。”

故事很長,有很多前朝隐秘金戈故意的省去了,隻講了故事的大概。

“當時文相找到一個異士,說是能有回天之力。”

“是什麽?”元邑問道。

金戈繼續道,“是蠱毒。”

“啊?姑娘所說是蠱毒?”

宮裏的太醫,所學皆是正統。

蠱這種害人的法子,向來爲他們所不齒。

“是,有一種來自若枝的半生蠱養在活人身上,便能養出生骨肉的藥,這種藥叫千日醉。用時需格外謹慎,少用一分是毒,多用一分也是毒。”

“這這這……”

太醫不敢相信,“多年前,我似乎聽我師父講過,不過這千日醉已經有百年沒有人練成了,我朝怎會有這樣的人。”

不得太醫思索怎麽解決,元邑已經開口問道,“太醫令,這蠱毒可有辦法解?”

太醫令兩股戰戰,“回陛下,在下不敢欺瞞陛下,這毒在下聞之甚少,解不了,整個太醫院也無人能解。

“爲何?”金戈問道。

“爲何不能解,你先前不是跟朕說,知道了之前中的什麽毒就能有辦法嗎?”

“陛下,這千日醉已經有将近百年沒有出現過,就連在下的師父也隻是聽說過,這讓在下如何下手?”

元邑扶住額頭,這些時日他也很疲憊。

應縣等一衆地方官與京官多有勾結,他想趁着這個機會把勾結地方的京都燕官都挖出來。

這種事情急不得緩不得,讓元邑分外頭大。

“依太醫令,此時應該怎麽做?”

“回陛下,此時應該找出爲塔蘭将軍養蠱的人,既然有辦法弄來半生蠱,說不定會有辦法解決眼下的困境。”

元邑點頭道,“有道理。”

他看向金戈,用眼神在問她給姑姑用千裏醉的人如今到底身在何方。

“陛下,找不到那人了,那人已經仙逝了。”

大殿裏,一片嘩然。

太醫們本以爲有辦法能解勾月的毒,就算是領不了賞,也能解決個大麻煩。

沒成想這是更大的麻煩。

找不出勾月體内的餘毒叫什麽,是元邑的無能;但找到毒藥叫千日醉,整個太醫院無人能解,這便是太醫院的無能。

“都退下吧。”元邑神色淡漠。

此言一出,衆太醫仿佛得到赦令一般伸開自己已經跪麻了的腿,行禮告退。

次日,一道加蓋了元邑金印的告示貼滿了整個大楚。

上面寫着如有誰能解開千日醉,朝廷賞銀萬兩。

大多數都老百姓看看告示,相互說幾句玩笑話也就過去了。

他們根本不知千日醉究竟是何物。

人群中,隻有一個披着鬥笠的人揭下了告示。

“起開起開,這皇榜可不是亂揭的,揭下來你就得進宮給貴人瞧病,你能瞧病?”

看守皇榜的人瞧着離纖塵不像個醫者,冷嘲熱諷讓他趕緊離開。

離纖塵不疾不徐道,“當然,或許宮裏的這位貴人還是我的老相識。”

兵士輕哼一聲,“你可真能吹,宮裏的貴人你也認識?我勸你還是别去了,省的治不了病還得讓陛下治罪。”

“這位小将,我已揭下皇榜,按照規矩,理應即刻出發返京。”

“嗛,沒想到你還是個懂規矩的。”

“在下不是懂規矩,而是懂病情,良渚那位貴人的病等不得了。”

良渚的人,下面各州縣自然是鼎力配合。

千裏良駒早就備在沿途的驿站,幾個人每到一處便要換一批馬。

三日之後,離纖塵到了良渚。

勾月體内的毒素在逐步發揮作用,一盆一盆帶血的水端出大殿的時候,太醫們竟然診不出毒發的到底是千日醉還是血封喉。

太醫們不敢在勾月面前讨論病情,他們總是在偏殿裏搖頭。

不需太醫說,勾月也知道自己病的很重。

她自己能感受到生命一點一點從掌心溜走,就如同碳盆裏的銀蘿炭火,燃燼之後隻剩一堆灰燼。

每日都會有沒見過的人來給勾月診脈,這些人或江湖術士,或赤腳大仙。

不過他們都一樣,診過一次脈後就沒見他們再來。

勾月煩的很,她很想睡覺,很想一直都不睜開眼睛。

偏偏宮人又來喊她,她以爲是又要讓自己喝藥,閉着眼睛翻了個身,把臉轉到裏面。

手腕上又搭上手絹,又有人來診脈了。

診脈的人叽裏呱啦的說了一通,勾月聽不清他到底在說什麽。

宮人在大殿裏走動,撩撥了大殿的光影,這是勾月最後感受到的。

勾月的毒,就連離纖塵都犯了難。

太醫說的沒錯,這的确是沒法子解。

千日醉和血封喉在勾月體内維持着一種易碎的平衡。

兩種毒都在,随着時間的流逝會慢慢的發作;一但解了其中的一種,另一種便直入心脈,速度之快,讓中毒之人七竅流血,死狀駭人。

離纖塵取出銀針,在勾月身上紮了幾下。

勾月漸漸的有了反應,卻還是叫不醒。

宮裏的藥房,奇珍異草應有盡有。

離纖塵寫了張方子,太醫看過後覺得太過冒險,隻不過眼下也隻能如此一試。

太醫們并不是毫無辦法,他們向來求穩,深谙中庸之道,在等待一個能替他們承擔風險的冤大頭。

離纖塵顯然充當了這一角色。

他在内心譏諷道,“什麽太醫?一味求全,還當什麽醫者。”

連灌三劑,事實證明離纖塵的藥是有效的。

勾月還是沒有醒,臉色卻比剛剛強了許多。

爲了診脈方便,離纖塵幹脆在偏殿住了下來,每日他隻要醒了,就到大殿裏守着勾月。

勾月算的上争氣,沒讓離纖塵真的當上冤大頭。

“你怎麽在這裏?”勾月問道。

“還問我呢,虧着你醒過來了,要不然我可别賞錢沒拿到,還要下去陪你。”

太陽有些刺眼,勾月伸出手來擋了擋。

離纖塵的法子,太醫都不敢試。

他在勾月的身體裏又下一毒。

此毒名爲落回,毒如其名,這毒不是劇毒,發作起來不兇險。

離纖塵給勾月喝下落回,看似是三種毒藥在勾月體内争霸,實則溫和的落回頂替了劇毒的血封喉。

目前爲止,不懂人會覺得大功告成,而隻要略同醫理,便能明白事情沒有那麽簡單。

落回之毒,确實替代了血封喉,讓人能有機會服下血封喉的解藥。

隻不過落回也是毒藥,卻沒有辦法再解落回之毒。

離纖塵此舉也是治标不治本,同太醫們一樣,隻不過是延長勾月的時間罷了。

要說有什麽不同,可能就是離纖塵的辦法,能延長的時間長一些。

“聽說良渚官員大換血了,都察院正加班加點的審案子。”

離纖塵坐在床邊與勾月閑聊。

勾月還是沒有多少精神,聽到離纖塵說良渚官員大換血的時候,有了些精神。

“你怎麽知道的?”

“我逍遙江湖,哪裏有什麽事情我是不知道的。”

“我聽他們說良渚官員勾結應縣,私開銀礦,現在诏獄裏都快關不下了,再這樣下去小偷小摸的犯人都快要被趕出來了。”

勾月一笑,爲離纖塵的笑話,也爲大楚百姓。

應縣這一毒瘤被鏟除,京官中有想法的人至少能老實二十年。

二十年過後的事情,那是下一輩人的事情了。

勾月沒有心力管,她也沒有時間了。

自己重新活過一回之後,她不願意在理朝堂之事。

她不大喜歡别人叫她塔蘭,塔蘭對她來說是一種禁锢,一種責任。

她被叫作塔蘭的時候,想的是怎麽殺敵,怎麽點兵。

她以爲自己叫勾月,就能将勾月的潇灑永遠留在身上。

其實連勾月自己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

她說過她不會再理會朝堂,她要去行走江湖,去自在過完自己的餘生。

可當她看見應縣百姓身處水火,賊人勾結想要威脅朝廷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出手,看來她是學會了阿淵的憂國憂民。

叫勾月的時候,她是自在的白鹭;叫塔蘭時,她又變成了草原上的鷹隼。

“我聽傳聞裏說銀礦被封,多虧了一小将潛入礦洞,在裏面待了數月之後帶出了一張銀礦的地形圖,應縣兵馬埋伏在往良渚的路上,這小将不懼,以一人之力把地圖送回了良渚。多虧了這小将,朝廷才能一招制勝,避免了諸多麻煩。”

勾月笑而不語。

離纖塵退後一步,拱手做禮,“在下佩服至極啊!”

“你不要開我玩笑了,我笑都沒有力氣。”

離纖塵走近了些,望着她的眼道,“我不會讓你死的,你相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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