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盞鸢遞給他。
“磨些墨。”
她便開始轉動手腕。
“有些悶,窗子去打開。”
她走了過去。
“今日的熏香太濃烈,去熄了吧。”
她打開香爐。
……
“嘴裏有些發苦,拿塊糕點來。”
盞鸢隻是靜靜地看着元邑,“陛下,你是沒事閑得慌?”
“朕……行了,你退下吧。”
她道是,“姑姑午後要出宮,我們今夜可能不回來了。”
他擡起頭道,“不回來?你們在哪裏歇腳?”
“姑姑總有法子的,都城客棧那麽多,走到哪裏便歇到哪裏。”
他道,“不妥。”
“爲何?”
“總之就是不妥,記得提醒姑姑早些回來,不要宿在外面了。”
她掀開面具一角,倒了一盞茶潤潤嗓子,“嗯,我跟姑姑說一聲。”
他看着盞鸢被毀掉的側臉,入神地呆滞在一旁。
待她放下杯盞才看見皇帝直勾勾的目光,有些亂了手腳,将杯子放了回去,“我先走了。”
“等一等。”
她停下腳步,“怎麽?”
“大婚之後,你當真要回北地去?”
她道,“那當然,家人都在那裏,再說我喜歡草原,回去有什麽不好?”
“可以。”
“嗯?”她愣了一下,然後笑了,“我得回去。”
“留在良渚你不開心?”
她道,“開心啊,不過回了家我會更開心,良渚的街道我不能縱馬,這裏沒有成片的牛羊,不見邊際的原野,陛下知道的,我喜歡開闊之處。”
他點點頭,低了頭寫字,沒再說些什麽。
盞鸢小時候最害怕的就是燕人說的百步穿楊,去柳葉者百步而射之,百發百中。
有這樣的箭術,她一想到就會害怕得渾身發抖,這意味着如果有人騎在馬上向着她射箭,她就絕對難逃一死。
母親和姨母都嫁給了父親,母親因姿色略差常被父親忽視。
父親幾乎将所有寵愛都給了大夫人和她的孩子,她生下一個女孩後因難産死去,後來那女孩也沒能平安長大,同她薄命的母親一樣。
等盞鸢長大一些,父親有一次看着她看了小半個時辰。
她還不懂事,是後來母親看出來告訴了她,因爲她長得不像是母親,而像大夫人,随着她年歲越來越大,父親也越發偏疼她,比起家中的幾個兄弟姐妹,她是最受父親重視的一個孩子。
所以父親允許她扮作男子混進了練武場,同元家的男孩子們一起練武。
如果不是這樣,元邑後來也不會有機會将她選爲侍從。
元邑很受北楚王室擁護,王庭中人會竭盡全力擁立他爲儲君,若陛下不能誕下皇子,母親曾這樣對她說過。
在大夫人還沒有去世前,她和母親過得很苦,母親雖然是父王的側妃,可因其與姐姐的關系并不好,受到苛待也是常有的,那時候她和母親領到的份例少,母親便開始做繡工,求下人幫她帶出去賣掉。
她見過沉沉夜色中,母親垂下的一絲耳邊亂發,從窗子裏透出的微微燭光不足以點亮每個角落,母親的眼睛就是那時候不好的。
後來大夫人的孩子生下來,十分擅射箭,很小的時候父親就給她做了弓箭,她比家中所有的孩子都要出息。
父親說她還小,所以讓家裏的孩子都讓着她,但她的箭簇雖是木頭,仍鋒利無比,那麽小的孩子,射箭那樣準,她東躲西藏,被射得渾身是傷,幸好她的箭還不足以穿透血肉,否則她早就被射死了。
盞鸢看着母親穿在布匹上的針腳,忽然就想到了那個孩子的弓箭,穿來穿去,寒光四現。
夏日裏還好,她們住的小院子蚊蟲尚且可以忍受,到了冬日,良渚實在寒冷得可怕,起風之時,窗戶根本關不上,風從縫隙吹進來,紙張糊住又被吹開,呼呼作響。他們的床闆在風中咔嚓咔嚓響。
她不知道母親有沒有後悔嫁于父親,在外人眼中雖風光,可内裏心酸隻有個人知道,應該是有的,不然母親不會對小小的她說,“等你長大,要學些本事,不要像母親一樣,見了一個男人就撲上去,什麽臉面也不要了。”
後來她就變成了一個不怎麽合群的孩子,在一家子裏面,她最特立獨行,其他孩子在玩鬧之時,她就老老實實坐下寫字,一個字一個字寫得闆正,他們爬樹下河,她偷偷跟着父親爲姐姐請來的師傅學武。
孩子們的嘈雜聲中,她穩着心。
紙張用完了,她在沙地上寫着,沒有弓箭,她就自己找材料做,母親見了直笑,說要是她在草原上,準能成爲一等一的勇士。
可是母親忘了,女人不能做勇士,草原上的勇士,都是男人。
年紀小的時候,盞鸢也不知道。
于是她想,便有一日去大草原上做最勇猛的勇士吧。
後來元家的孩子們爲北楚王庭近衛軍選拔,她也偷偷去了。
比起她,他們實在耀眼得讓她望塵莫及,他們要不有顯赫的出身,要不就在文治與武事中擅長一個,她一眼看出自己沒什麽優勢。
後來還被家中的哥哥認了出來,逮着她回了家。
父親當時失去了一個女兒,不想再失去她,跟一群男孩子混在一起,哪怕她年紀還小,雌雄尚不辨,他還是擔心會出事,所以不允她如此出格。
她不管,要想建功立業,自己就得跟元家這群孩子争,所以她一定要入宮。
在她的堅持下,父親還是松口了,多次囑咐哥哥要照顧好她。
她每一次拉弓射箭都拼盡全力,可還不如牧野學兩三天射得好,元家的孩子摔跤,她是被摔得最慘的一個。
隻有攀爬,或許是因爲她骨頭輕,爬的特别快,即使她沒有學過爬樹,也很快能在繩索上爬到最高處。
因爲她弱,所以備受排擠,哥哥明明知道,卻擔心他們會将不滿發洩在他身上,所以從不管閑事。
終于有天,她的書匣子裏被丢進一張紙,他們叫她離開練武場,不許再回來。
勾月打開她的書匣,見她的東西全都被折斷,她叫了她過去,那時候她也不知勾月到底看沒看出來她是個姑娘,她站在勾月面前,沒有流淚,勾月拍了拍她的肩膀,在元邑耳邊說了什麽。
後來元邑便時常與她同行了。
他一向明哲保身不跟那些孩子們胡鬧,但也不是秉公處理麻煩的人。
想來應該是勾月托他照顧她,不許那些孩子再排擠她。
元邑替她修好了書匣,那日之後便帶着她練武。
冬日裏還是冷,可她回想起那年的風,竟覺得比小時候的良渚的風暖和多了。
元邑前往北地,陛下讓他在元家的孩子們選幾個幫手鎮服叛亂的小部落,她沒料到元邑會将她也帶上。
父親自然還是不允,那時候父親還在京中,北楚的親人已跟父親沒那麽親近了,所以他擔心她回到北楚無人照顧她。
她怎麽也不會想到父親竟主動告訴元邑她是女子。
慌張之下,她跪在元邑面前,說,“男子們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你知道的,我的武功已經不必牧野差了,我能成爲你的左膀右臂。”
元邑忽然握住她的肩,“你起誓,将永不背叛我。”
她向北楚之南起誓,若背叛元邑,靈魂永不安息。
北地不比良渚,部落和部落之間有時候隔得很遠,況且元邑年幼,王庭的幾個老臣也已年邁,王庭漸漸鎮不住周邊部落,有些甚至投靠了若枝人。
她和元邑在北地三年過得實在辛苦,一起來北楚王庭的元家子弟慢慢找借口調回了良渚,但元邑被陛下封爲楚王,他已經不能離開。
就在北地漸甯,京中傳來消息,陛下駕崩了,儲君之位暫時不得而知,消息傳來數日後,忽有一隊人馬突襲王庭,他們沒想到良渚的争鬥竟會蔓延到千裏之外的北地,所以元邑對刺殺毫無防備,盞鸢隻能以身軀替他擋下一劍,那一劍若沒王庭侍衛的飛箭阻止,幾乎要劈下她的手臂,她的臉還是被射箭的劍傷着了,一邊的臉頰留下駭人的劍傷,自那後便整日帶着半張臉的面具,外人隻能看得見她上半張臉。
元邑說他無心争奪儲君之位,她不顧劍傷從床上爬了起來,告訴他,那些人是爲了除掉他而來,證明傳位诏書很可能寫的是他,所以他一定要去争一争。
無诏返回都城,乃是死罪。
可元邑不能再等,他獨自帶領一隊人馬回了良渚,重傷的盞鸢就此留在北地。
等他平定良渚之亂,派人來接她回去,她也将野在草原上的心收了回來。
他以貴爲天子,盞鸢想,他總會問一問她想要什麽。
有一日他真的問起來了。盞鸢便老實說,她想要回到王庭,做北地之王。
元邑看着她,然後搖了搖頭。
她想,元邑也該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她有什麽本事去做北地之王。
不過如果是牧野成爲王庭之主,她心中當真是不服氣,因爲多年的曆練,牧野早就是她的手下敗将。
她便惱恨起來,要是自己是個男子,陛下說不定會同意。
來了良渚的第一日,她在後宮行走,碰見一個跑跑跳跳的女子,那女子跑得太急,撞掉了她臉上的面具,待幾人看清她被毀的側臉,紛紛露出驚懼之色,盞鸢連忙捂住了臉,重新戴好面具。
梧妃娘娘喝止了衆人,道,“她臉上的傷乃是救駕所留下的,于王室而言,是功勳,你們豈可無禮?”
話雖然是這麽說,方才撞掉她面具的女子還是心中恐懼,不敢接近她,後來她才知道那活潑好動的女子來自若枝,最擅熬鷹。
她們坐在亭子裏,她侍立在一側,聽她們說宮中近來的趣事。
宮妃們染着好看的蔻丹,纖纖玉指,額間的花钿更好看,肌膚雪白如同剝了殼的雞蛋。
盞鸢低了頭,瞧見自己的指甲縫裏的黑泥,她将手慢慢握住,不露手指,将腌臜的指甲灰掩住。
她站在她們之中,第一次覺得自己不像是個女子。
母親說過活在後宅不好,她也曾經這樣以爲,這些女子活在宮廷中養尊處優,她們真正快樂嗎?她無法判斷,因爲她們臉上的笑意也是真心的。
過了些時日,她明白了,因爲她們愛元邑。
所以宮廷就是她的家。
她在熱水中一遍遍搓自己的手指,可生硬的繭子無法洗掉,她的肌膚在草原上曬得有些發黑。
洩了氣,連她自己都不知爲何要這麽做,隻是覺得有那麽一瞬間自己難過得想要哭。
她覺得自己一直沒有得到想要的。
說到了這裏,盞鸢問勾月,“姑姑,你覺得我還該留在良渚嗎?”
勾月撐着下巴看這個姑娘,愛與自由,她明明做了選擇,可她又後悔了,她既不願意承認,也不敢繼續往前走,所以隻能慢慢拖延,如果她想要離開,即刻就能離開。
非要等大婚之後,不過是給自己一個借口能多留一會兒。
“走吧。”勾月道。
“北地很好,你不是想做北地之王嗎?也許你在王庭駐守多年,立功無數,陛下會改了心意,叫你取代牧野。”
她心中燃起希望,“真的有那一天麽?”
“你覺得自己不如牧野?”
“當然不是。”她驕傲地仰起頭,“我比他要出色。”
勾月抿了一口茶水,微微一笑,“這不就得了。”
盞鸢蘸取茶水,在桌上寫道,“展。”
“這是什麽?”勾月問道。
“咱們楚人現在入主中原,都要寫中原字了,還要取中原名,我原本叫展鸢,鸢是草原上的一種小的鷹,翼長而狹,飛得很快,很高,是一種十分兇猛的鷹,父親沒有爲我取名,這名字是母親所取,母親希望我如那種鷹展翅高飛。不過,父親後來改了我的名字,叫盞鸢,叫我做杯盞上的鸢鳥,不能高飛,也不能離開他和母親。”
她歎息道。
一字之差,家族對她的期待就變了。
勾月道,“名字不算什麽,從前我叫塔蘭,現在不也有了一個新的名字?你若打定主意去做一件事,就不要猶豫了。”
她笑道,“姑姑,我這次去了北楚,可能就不再回來了。”
“如果那是你祈求的,那麽我祝願你此後順遂,日日開心。”勾月敬了她一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