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她另有打算,整日在山中也無趣,與鳥獸爲伴已有兩年,母親和阿淵都葬在山後,她時常回去走動看望他們。
她記得,良渚是第一處。
天子将要大婚,良渚此時正熱鬧,她這個閑人,也去湊湊熱鬧吧。
方來到良渚城外,便有一隊人馬迎了上來,爲首的是個帶着半邊臉面具的女子。
勾月認出了她是元邑的近侍盞鸢,她戴半邊臉面具是因爲幾年前元邑在北地遇險,她沖上去不顧一切相救,被叛亂的部落之人重傷側臉,後來臉上的傷痕便留下了。
盞鸢下了馬,跪在勾月馬前,“屬下拜見塔蘭将軍。”
她笑了笑,“都叫你不必跪拜我,你忘了?是不是要我下馬扶你?”
“屬下……”
她起了身,“屬下爲将軍引路。”
“誰叫你稱我這個?叫姑姑。”
“……姑姑。”她猶豫了一下。
“是元邑嗎?”
“陛下沒有說。”
“那是誰,你師傅金戈?”
她沒有回答,看樣子是她了。
“日後都會是太勾月,而不是塔蘭,你記住就行。”
“是。”
“陛下大婚還有多久?”
兩人騎馬一路往城中走,“還有半月。”
“我趕得還挺及時。”她道。
勾月話音一轉,“你如何知道我今日會到,在此等候?”
盞鸢不知當講不當講,不過她一向知道勾月的脾氣,不想讓她心煩,“姑姑一直在山上,不知道陛下派人駐紮在山下,姑姑在山中沒有發覺嗎?”
勾月輕笑,“原來是他的人,我還以爲……”
“姑姑以爲是誰?”
“沒什麽。”她以爲是紀樸不放心她,所以加派人手護在山下。
傍晚才到宮中,是家宴,太皇太後也來了。
默毒崩了,元邑登基之後,太後自然成了太皇太後。
短短幾年,她竟鬓角生了許多白發。
韓澄坐在一旁,扶她起來,“太皇太後慢些。”
老太太精神勁兒不錯,勾月上前行了禮,在地上扣了頭,“給太皇太後請安。”
她推開韓澄的手,走到了勾月面前作勢重重地要打她,“叫你回宮來,你不聽,在外面風吹雨打,有的苦頭叫你吃。”
勾月扶着她,回到椅子上,小心翼翼,“太皇太後又不是不知道,我向來不喜歡在宮中生活。”
韓澄沒想到這一次她竟會回來,一時間神色複雜,她早與勾月鬧掰,勾月早就知道她曾派人去殺她,火燒文淵之。
一面懼怕她,一面厭惡她,但隐隐還有些歡喜,見到多年未見的故友,心中總還是有些波瀾的,況且當初他們四人,現在默毒和文淵之都已經不在了,隻有她們二人。
“太後娘娘,許久未見。”她主動同韓澄打招呼。
韓澄沒料到她會開口,忍了片刻,還是不情不願道,“嗯,淵之沒有和你一起回來?”
勾月微微仰頭,又慢慢望向她笑道,“他身子一向不好,所以不能趕來,叫我問娘娘好。”
韓澄點了點頭,“叫他多……當心身子。”
“我替阿淵謝太後惦念。”
元邑的聲音傳到了幾人面前,“姑姑,朕也很是惦念你。”
勾月看了看席位上的幾人,都臉生。
她入了席,盞鸢侍候在她身後,“姑姑,喝酒。”
“我不勝酒力,你是要灌醉我嗎?”
盞鸢當然知道,“陛下換了露酒,淺得很,不醉人。”
“他倒是有心。”
“沈桑何在?”
盞鸢道,“沈将軍一直在朝中,還有……紀大人也在。”
她摸了摸鼻子,問道,“紀大人現在嗓子好些了嗎?”
“好了一些,不過仍舊沒有痊愈,沈大人找了許多名醫。”
勾月歎了口氣,“宮中忙着辦事,我也幫不上忙,明日出宮去看看他。”
“我陪姑姑一起吧?”
“皇帝願意你出宮?”
盞鸢點了頭,“陛下從未強行留下我。”
太皇太後叫了一聲塔蘭,勾月遲鈍地反應過來了,“是,太皇太後娘娘,在呢。”
“叫你幾聲都不搭理,你是耳朵比我這個老人家更不好了。”
勾月道,“太皇太後耳力好着呢,自然比我聽得清楚。”
“我是說,你來認認元邑這幾個寵妃。”
勾月看了幾眼,那個兩耳垂發,挽着卷的女子,看發飾是若枝姑娘,中間坐的是個燕人女子,另外一邊坐的她認識,是北楚王庭的女子,也是元家旁支中一女。
“回禀太皇太後,這幾位娘娘,勾月都未曾見過。”
“那頭的一個,你沒有見過?”
“看着眼熟,隻是記不起了。”她道。
元邑說,“姑姑忘了,是元露。”
“元露?”似乎是牧野那孩子的胞妹。
她許久沒有下山,自然也不知皇城的消息。
盞鸢在她身後低聲道,“分别是瑤妃娘娘,舒妃娘娘和即将封後的梧妃娘娘。”
“封後的是誰?”
“是韓太後族中一女子。”
勾月明了,“那個若枝姑娘呢?”
“是若枝王室選出的一個姑娘,若枝王室的小公主年幼,不能送來和親,所以這是若枝王送來的美人,據說是若枝第一美人。”
三個女子,三方勢力,元露是北楚王庭一方,那個若枝女子是若枝人讨好元邑的工具,元邑收下,算是不再計較若枝人起兵一事,至于将來封後大婚的那位,則是代表了燕人的勢力。
舊的平衡被打破,新的再次出現,爲帝王者從不能随心所欲,欲戴皇冠,必承其重。
元邑在位的時間不久,默毒也是花了許多年才能漸在這種維持平衡中如魚得水。
隻是,唉。
三個人都不是他要的。
她看了看身後的小姑娘,微微搖了頭,作孽。
次日出宮,元邑在盞鸢耳邊說了什麽,逗得她哈哈大笑,見兩人親近,勾月忍不住彎了嘴角,當初在北楚,元邑駐守在王庭,他們也是這樣,數年過去,他們一直沒有變過。
盞鸢騎馬陪在勾月身邊,不急不慢。
“你和我說說這些年良渚發生了什麽吧?”
“姑姑想知道什麽?”
“嗯……元邑過得難不難?”
盞鸢道,“還行,我看見的還行。朝中有沈大人相助,後宮有太後,雖然一直沒有封後,但陛下的三位妃子都彼此恭敬,從未起龃龉。”
勾月原以爲自己當年在宮中就夠傻的了,沒想到這小姑娘比自己還蠢,那三位妃子每一個都不是好對付的,在宴席上三人唇槍舌戰,有人内斂,棉裏藏針,有人熱烈,活似一團火,還有人聰穎,答話滴水不漏。看元邑對着她們的樣子,就知道他定然頭大了。
一面要與朝中老臣鬥智鬥勇,回了後宮又要面對這三方勢力。
“你覺得陛下最喜歡哪個?”
“即将封後的那一位。”她道。
“爲何?”
“陛下說過,在她宮中最合意,與她也最談得來。”
勾月故意道,“元露應該是你的表姐,她如何?”
“陛下怕她。”
勾月忍不住笑了,“怕她,此話怎麽說?”
“她的脾氣最暴躁,容貌嬌豔,可像是一朵帶刺的花兒,有一次陛下不知和她說了什麽,她氣得抓起碟子就往陛下頭上砸,砸出那麽大個包來。”
“元邑的功夫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她笑得拉不住缰繩。
“不是,姑姑,元露小時候在草原長大,騎馬射箭樣樣精通,武功又是跟随名師所學,半分不比陛下差。”
“還有一個呢?”
“若枝公主嗎?她其實……”
“如何?”
“她是第一個有了身孕的宮妃,後來不知怎麽小産了,太醫來診脈,說她傷了根本,日後恐難有孕了。”盞鸢惋惜道。
勾月但聞不語,宮廷隻是看上去水波不興,其實底下暗潮洶湧,後宮前朝絲絲相扣。
這位若枝公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生下長子,沒人願意看到她是第一個生下孩子的。
“一開始她剛入宮,可活潑了,說良渚真美,到處是鳥語花香,比若枝有意思多了。後來小産之後,她就不怎麽愛說話了,常常坐在殿中就是幾個時辰。”
勾月想起那個小姑娘臉上淡漠的神情,不遠萬裏前來和親,想來一開始她也對這裏充滿了美好的幻想。
“那你呢?”勾月忽然問道。
“我?我怎麽了?”
“你要一直留在宮中嗎?”
盞鸢果斷道,“當然不會。太皇太後念在我忠心侍候陛下多年,允了我在陛下大婚後回北楚去。”
她有些爲盞鸢開心,隻是當真那麽容易離開麽,“你同你族人說好了?”
“嗯,說了,我阿爹說爲我許一門親,不過我看不上比我弱小的男子,我告訴阿爹,哪個勇士能打赢我,我才和他在一起。”
勾月道,“那你這可有挑不完的夫君了。”
盞鸢有點不好意思,“姑姑,我武功沒那麽差勁,要是……要是你這次不急着走,指教我幾招好不好?”
“當然可以。”勾月下了馬,站在紀府前仰頭看着匾額。
盞鸢跑過去扣了門,遞上信劄,回身朝勾月眨了眨眼睛,小狐狸一樣的眸子。
沒多久便有一人跑了出來。
不是紀樸又是誰?
蓄了些胡須,看起來比從前穩重了。
“紀大人,啧啧,怎麽幾年不見,就老成這樣了?”
紀樸本想去攬她的肩膀,見盞鸢在一側,便擡了手道,“恭候大駕,請。”
聽見他沙啞的嗓子,勾月道,“嗓子還是沒有好些嗎?”
“要是沒好,你能聽見我說話?”他反問道。
兩人入了府,盞鸢跟在勾月身後,寸步不離。
“你來了多久?”
勾月道,“昨日才來的,一來就入宮了,今日就出來找你,怎麽樣,夠意思吧。”
他點點頭,“幸好。”
“什麽幸好?”
“幸好你還願意下山,否則我以爲一輩子都見不到你了。”
“你這話說的,我願意在山上呆着就呆着,願意下山就下山,自由得很,天高任我飛。”勾月道。
就在這時,忽有一個小孩子跑了出來,紀樸一把抱起了他,“瞧,這是我兒子。”
勾月大驚,“你都有兒子了?”
紀樸讓她抱抱孩子,“還小呢,才三歲。”
她逗着他玩兒,捏捏他圓鼓鼓的小臉,“你都娶妻了?”
他一直沒有同她說過早年納妾之事,“是金枝,你還記得嗎?”
“誰?”
“當年我們去丹青手那裏作畫,碰見的小姑娘。”
“是她啊?”恍如隔世。
“娘!”小孩子掙脫勾月的懷抱,朝柱子後邊跑去。
她走上前來行禮,被勾月拉住了,“不必客氣,我得叫你一聲弟妹。”
紀樸湊近了問她,“怎麽樣,吩咐下去了嗎?”
金枝笑道,“都按照爺說的安排下去了。”
勾月見他們竊竊私語,忍不住問道,“安排什麽?”
紀樸道,“我還記得你喜歡吃的菜,叫府裏去做了,午間你留在這裏不走了吧?”
“我來就是蹭飯的,哪裏有走的道理。”她笑了。
小孩子接過下人給的風筝,在院子裏亂跑,“娘,我怎麽放不起來?”奶聲奶氣,很是可愛。
金枝見狀起身對紀樸道,“我去看看。”
“好。”
勾月将那把匕首從袖中拿了出來,在戰場上紀樸被亂軍圍困,一支箭穿過了他的肩膀,那時戰況吃急,沒有麻沸散了,軍醫幾次挑不斷箭簇,他疼得滿頭大汗,丢給勾月一把匕首,“你來。”
勾月也不猶豫,燒紅了匕首,照着傷口,聽從軍醫吩咐,手中又穩又狠,替他處理了傷口,這匕首後來也忘了還給他。
“又不是什麽貴重之物,你拿着就是。”
勾月看了看匕首,“削鐵如泥,這柄匕首是桃花娘子打造的最後一把匕首,默毒賜給你,對你來說應該意義不一般,應該物歸原主了。”
良渚此時花開正好,處處繁花,勾月靠着椅背,仰頭承日光,“好暖和啊。”
“你喜歡,不如留下來,别回去了?”
她笑了笑,“留下來,留在這裏?”
“良渚很好。”
她道是很好,“可我想去更遠的地方。”
“你要去哪裏……他已經不在了,你要我陪着你一起去嗎?”
勾月道不用,“每一個地方,我都記得,不用你陪着我,我想一個人去。”
“你到底要去哪裏?”
“說實話,良渚是第一處。”
“什麽第一處?”他不明。
“我跟蹤阿淵的第一處。”她道,“當年我失憶後,一路跟蹤他從良渚離開,所以良渚是第一處。”
他長歎道,“人生苦短,你該去過些自己喜歡的日子。”
她道,“我很喜歡和他在一起的日子,所以我要去尋一尋他的留下的痕迹。”
“那麽,你在良渚尋到了?”
勾月打開信封,“你猜我來你這裏之前,去了何處?”
“别告訴我是文府。”
“聰明。”她打開信封,“那是我作爲勾月第一次見到廢相文淵之。”
她一字一句讀起了第一封。
“窗外的花已漸枯,我房中的花卻初開,她在梁上打瞌睡,我壓住了咳嗽聲,夜間聽她微弱的呼吸。半夜她醒來,我向來覺淺,所以她站在我身旁,在黑暗中偷偷窺我安睡,我想起身喚她一聲……”
良渚現在又到了花開的時節,她在百花盛開之時,打開了第一封跟蹤手書,隻不過手書的攥寫人是文淵之,不再是她。
發黃的紙張壓在文淵之睡過的那張床的床腳下面,四角折疊,她拿起這張紙,發現墨迹有些暈染開了。
她伸手去拿的那個瞬間,渾身一顫,忽然有一種想要大哭的沖動。
好像,好像很多年前他便預料了多年後她會來到這個地方,找到這張紙,而他藏起這張紙,隻是在同她玩一個捉迷藏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