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淵,等到開春了,草原上的雪都化了,我要到草原上去一趟。”
勾月把最後一塊炙豬肉塞進嘴裏。
母親當年的屍一直到現在都沒有下落,她覺得自己愧對母親,要盡快的尋到,讓母親安眠才好。
文淵之沒有說話,他知道勾月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讓金戈她們陪你去吧,多個人也好有個照應。”
“不用,人多了反而不容易隐藏行蹤。”
“那你什麽時候才能回來?”
“我找到母親的屍骨,就會回來的。”
開春的時候,風裏還有隐隐的寒意。
勾月一人一馬離開了良渚。
愈往北走,寒意愈甚。
勾月把馬栓在樹上,搓了搓凍到伸不直的手。
幸虧臨走的時候非得把鹿絨的披風給自己帶上。
她在地上摟了幾把幹樹枝,從懷裏掏出火折子,又把鹿絨披風蓋在身上。
這才稍稍緩過來。
草原上地廣人稀,都是些以遊牧爲生的牧民,騎着馬在草原上馳騁半天看不到一個人都是很正常的。
更别說晚上想要這個客棧歇歇腳了。
自打離開良渚,勾月就沒再在床上睡過。
走到哪裏,就睡到哪裏。
好在她早些年跟镖風餐露宿的也習慣了,沒覺得有什麽不适應的。
萬籁俱寂,剛一閉上眼睛,馬蹄奔騰聲,利刃破空聲,婦孺奔命聲。
勾月的聽力異于常人,聽的不真切,但她從不懷疑自己。
一波馬蹄聲規整有序,另一波馬蹄聲混亂不已。
聽起來像是追殺!
勾月爬起來飛身上馬,她要去看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勾月趕到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了。
淡淡的血腥味萦繞在曠野之上。
循着氣味而行,勾月來到一片空地上。
眼前橫七豎八的躺了不知道多少人,幾乎每一具都是四肢不全,血肉翻飛。
血水把身下的牧草染紅,滴滴滲入泥土中,泛出一片暗紅。
部落裏的女人抹着眼淚,挨個去試他們的鼻息。
有一口氣的就合力擡到馬車上,拉回部落裏。
勾月一靠近,這些女人們立馬就警覺起來。
長年在草原上的女人雖比不得男人彎弓上馬的本領,卻也有幾下子自衛的能力。
勾月見這些人是将自己當成了敵人,連忙下馬說明了來意。
草原人看來人是個女子,也就放下了手裏的彎刀。
受傷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拉車的馬都有些累了。
沒有人有空理會勾月,勾月很自然的加入她們。
最後一車傷兵拉完,勾月随着她們回了部落。
說是部落,其實就是一片空地上搭了幾口鍋。
年紀稍大的孩子在忙活着做飯,年齡小的孩子睡在火堆旁邊的毛氈上。
受傷的男人們相互倚靠在一起,手裏都端着一碗飄着幾朵油花的羊骨湯。
一個女人遞給勾月一晚湯,“這位姑娘,看你也像個草原人,你也是被察哈兒部落趕出來嗎?”
勾月接過湯,出于禮貌的放在嘴邊輕抿一口。
羊骨湯還沒入口,一股濃烈的膻氣已經在嘴裏炸開。
勾月裝模作樣的端着碗,實際上一口都沒有喝。
“我算半個草原人吧,不常在草原待的。”
婦人往火堆裏加了一把柴,快要熄滅的火焰碰到幹柴又重新跳動起來。
“剛剛您說的察哈爾部落是什麽意思,他們爲什麽要趕人?”
“察哈爾的人就是大壞蛋,等我長大了要把他們趕出草原”,依偎在婦人身邊的孩子聽到察哈爾這幾個字大聲嚷嚷起來。
婦人撫摸着孩子的頭對勾月說道,“察哈爾這幾年壯大了,男人們各個都長的剽悍,連馬都養的油光水滑的。”
“他們的草場不算特别好,牛羊吃了不大長,早些年的時候我們就跟他們交易了。”
勾月道,“交易?都是用什麽交易?”
“我們左池部落的草場,在整個草原也是數一數二的。察哈爾的草場不行,就想着每年牧草肥美的時候劃出一下片給察哈爾人用,作爲回報,察哈爾要用當年的牛羊作爲交換。”
“這不是很好嗎,你們雙方各取所需。”
“剛開始是挺好的,我們每年都能得到一群牛羊,後來不知道察哈爾那邊出了個什麽首領,覺得那片草地年年都是他們在打理,憑什麽還需要每年給我們牛羊。”
“後來他們就不讓我們部落的人到草場上去,再後來就把我們趕出草場來了。”
勾月行走江湖,素日最看不得以強淩弱的事情。
“那你們就這麽讓他們趕出來了?爲什麽不把他們趕回他們的領地。”
“姑娘你也看見了,我們不是不跟他們打,隻是他們部落太強了,人比我們多,兵器也比我們鋒利,吞并了幾個小部落之後,他們愈發猖獗了。”
部落之間因爲搶草場,搶水源發生沖突這都是很常見的事情。
一般打打鬧鬧的,不會發生什麽大的戰事。
左池部落的情形一看就是察哈爾部落下了死手。
“難道就沒有能與察哈爾抗衡的部落嗎?任察哈爾這樣吞并,遲早整個草原都是他們的。”
婦人支支吾吾的不說話。
原因無他,實在是沒有人能走察哈爾的實力。
“周邊的小部落基本上都是我們這種情況,被他們趕到戈壁灘上。”
“那你們爲什麽不聯合起來,一起對付察哈爾?”
“姑娘不瞞你說,我們周邊幾個小部落一直都不對付,之前沒有察哈爾的時候,我們幾個部落也是紛争不斷,這如何能夠聯合起來啊。”
勾月也是半個草原人,對草原上的事情也有一定的了解。
“什麽樣的紛争讓你們在這種關頭還聯合起來搶回自己的家園,你們就願意讓部落的孩子們露天睡在外邊,連個帳篷都沒有嗎?”
“姑娘有所不知,我們這一片除了察哈爾,還有曼奈、紮特、烏沁好幾個部落。”
“草長的好,又有水源适合放牧的地方也就那些,誰都想多占一點,把我們左池的人趕出來,其他幾個部落懼怕,紛紛自己獻出草場,隻求偏安一隅。”
察哈爾對付左池,應該也消耗了元氣。
待到察哈爾休養生息之後,周邊的幾個小部落安能在苟且下去,被察哈爾吞并隻是一個遲早的事情罷了。
勾月深知其中利害,不能再給察哈爾喘息的機會。
他們試圖在漠南稱霸,稱霸漠南之後呢?去不去漠北?去不去王庭?
勾月帶上兩個左池部落半大的孩子,他們認得各部落的路,有了他們行事會方便許多。
烏沁部,被察哈爾荼毒的最大一個部落。
部落的首領是一個胡子花白了的老者。
首領年紀大了,精氣神卻還是很好。
左池和烏沁算不得友好,爲着河流的使用他們來來回回打鬥了許多年。
見勾月他們幾個進到部落裏,烏沁的人都沒有什麽好臉色。
勾月也不與首領廢話,直接表明了來意。
她是來聯合各部落出手共同對抗察哈爾的。
沒想到首領聽後暴跳如雷,說勾月不是烏沁的人,自然不會爲烏沁着想。
不打仗,他們烏沁還能有口飽飯吃,部落裏的家家戶戶都能有壯丁。
一開打,部落裏的女人還能有丈夫嗎,部落裏的孩子還能有阿爸嗎,自己作爲部落的首領,勤勤懇懇了一輩子烏沁才有現在的生活,要是再去打仗,後人說起來會說他這個首領無能的。
勾月對首領的短視十分無奈,直言道,“烏沁與察哈爾之間必有一戰,現在一試,有八成的把我能将察哈爾掐死在搖籃裏,若是再過上幾年,察哈爾一壯大,那個時候烏沁就不用打仗了嗎?怕不是要和現在的左池一樣,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首領聽過這些仍然不爲所動,勾月無話可說起身準備告辭。
臨出帳篷之時,勾月轉過頭來對首領道:“你不想打仗,無非就是擔心自己的名聲。反正自己年紀大了,過不了幾年新首領上任,到時候再打仗也扯不到你頭上。這麽看重自己的名聲,你不應該在這裏當首領,應該去寫話本子,把自己的豐功偉績都記下來。”
“站住!”首領被氣的胡子亂顫。
“怎麽?要打我?”
左池,烏沁,曼奈,紮特的勇士們聚在一起。
人頭黑壓壓的一片,伴随着聲嘶力竭的呐喊聲,好像潮水一般的上下湧動。
天上的秃鹫似乎也聞到了死亡的氣息,它們低空盤旋着,發出陣陣高亢刺耳的叫聲。
勾月重上戰馬,感覺有些陌生,關于戰馬,關于兩軍對壘的記憶,好像是上一輩子的事情。
草原上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誰赢了,這片土地就是誰的!
站前勾月答應各部落,如果此次能大敗察哈爾,每個參與的部落按照參戰人數的多少劃分被搶走的土地。
幾個部落之間紛争了幾十年,按照勾月的劃分方法都覺得是自己吃虧。
奈何如果不聯合起來,别說分土地了,自己隻能被察哈爾繼續蠶食。
察哈爾人在漠南橫行霸道,一見對方竟然都跟在一個女人身後,首領笑嘻嘻的跟部下打趣要把勾月綁到自己帳下,今晚就要了她。
他不知道,勾月最像她母親的,是百步穿楊的本領。
沒等查哈爾首領看清勾月的模樣,已經被勾月一箭射下馬。
開戰!
勾月一馬當先,呼喊着紮進敵軍。
長甯出鞘,寒光乍現。
冒着熱氣的鮮血順着長甯滑落,勾月攥緊長甯,一個反手,對面的人已經跌落馬下。
後面個部落的勇士也不甘落後,參差的刀劍直插敵人的胸膛。
貼地的馬蹄随着沖鋒發出有節奏的沉悶的巨響,以不可阻擋之勢跟在勾月身後向察哈爾人發起最後的進攻。
首領生死未蔔,察哈爾人的士氣大不如前。
僅僅兩個時辰,察哈爾人丢盔卸甲、落荒而逃,連傷病都沒來得及帶走。
各個部落感念勾月的幫助,攔着勾月一定要喝過他們的馬奶酒才讓走。
勾月想着自己還有要事,已經在這裏耽擱了月餘,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朝陽讓清晨的霧氣變成珠露。
勾月離開了左池部落,一人一馬,就像她剛來的時候一樣。
漠南再向北走個兩日,離王庭也就不遠了。
勾月在王庭有一處自己的小宅子,離開良渚這麽久,勾月終于能舒舒服服的睡上一覺了。
聽他們說王庭的新王是當初陛下最不寵愛的孩子時,勾月已經隐隐猜出是元邑了。
她很中意那孩子,不管是作爲他的老師,還是作爲他的姑姑。
王庭的小宅子裏,一切都與當年差不了多少。
唯一與當年不一樣的,怕是浮在屋裏的厚厚的塵土。
當年自己離開之後,這宅子的門怕是再也沒有人打開過。
站在屋裏,有一種強烈的來自時間的割裂感。
屋裏的擺設都沒有變,茶杯裏的水幹了,茶葉幹巴巴的附在杯壁上。
樟木的大箱子裏,放着勾月在草原上常穿的衣服。
勾月摩挲着衣服上精緻的花紋,小心翼翼的拿起來在自己身上比劃。
“啪嗒。”
一串綠松石額配從衣服口袋裏滑落出來。
勾月拾起額配,走到窗戶邊。
可能是因爲一直在口袋裏的緣故,綠松石上沒有留下歲月的痕迹,放在太陽下依舊發出瑩瑩的光。
勾月拆了自己随意盤在腦後的發髻,坐在窗前重新編起了草原的發式。
兩根麻花辮裏摻着兩條墨綠色的發帶,綠松石的額配一戴,勾月又回到了她原來的模樣。
王庭裏住着的大多都是些北楚的貴族。
當年勾月與他們的交集就少,現在更是不想與他們多說話。
晚些的時候,勾月到外邊去換吃食的時候,竟迎面碰上了元邑。
元邑如今更高了,更壯了,也比以前更加威武了,身上多了年少時不曾擁有的英氣。
他現在是王庭新主,不再是那個被人欺負的孩童了。
她曾經說過,等元邑長大了能離宮了,會是一番新天地的。
元邑應該也看見了她,遠遠的跑過來叫了一聲老師。
他不一定能認出塔蘭,但一定認得出勾月。
“塔蘭姑姑?”元邑看着勾月的綠松石額配一時恍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