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第一場雪,比往年都要大一些。
良渚的雪不似若枝,冷風橫掃,風雪漫卷。
這裏的雪就這麽靜靜下着,沒有狂風,隻有大片大片的雪花悠悠飄下來。
晚上吹燈之前還是薄薄的一層,第二天再開窗已經是銀裝素裹了。
大雪覆蓋的亭台樓閣,顯得靜谧異常。
層疊的瓦楞被白色蒙住,瓦楞下凝結出長長短短透明的冰柱,順着瓦檐垂挂而下,閃耀着晶瑩的光芒。
韓夫人在廊下站了許久,披在外邊的大氅已經快要染白了。
雪夜的微風吹動她的頭發絲,讓她本就有白發的頭上更添銀白。
身邊的丫頭輕輕的把大氅上的雪拍下來,“夫人,後半夜裏天更涼了,咱們快些回屋吧。”
韓夫人仿佛沒有聽見,依然木讷的站在原地。
如今的韓家就像大雪下的亭台,被無形的壓住不得喘息。
二房三房他們看着長房失勢,不知聽了什麽人的撺掇三天兩頭的鬧着要分家。
分家不成,還要分韓家的祖宅。
韓澄的弟弟韓澈雖然年紀小,但是身份尊貴。
長房嫡子,繼承韓家理所應當。
長房認這個韓家的新家主,二房三房可不認。
他還沒個闆凳高,說話還咿咿呀呀的說不清楚,二房三房哪個男丁比他差。
二房韓澄的堂哥,在軍中跟着韓老将軍多年,雖不說是軍功赫赫,至少殺敵勇猛,兩軍陣前從不怯步。
三房的韓清,連中兩榜,雖然暫時在崇文館講經,但有這樣的才華,日後必是封王拜相。
旁枝勢大,誰能真正臣服長房的毛頭小子。
就連二房三房之間也相互瞧着不順眼,誰都覺得自己才應該做掌家人。
韓家各房之間紛争不斷,内亂未平,外患又起。
“陛下,臣等聯名上奏,請陛下徹查韓氏一族三宗大罪。”
“其罪一,用職務之便,結黨營私,聚攬錢财,打擊政敵。”
“其罪二,閉塞言路,排斥異己;其罪三,任人唯親,官授親族。”
良渚大雪的第二日,各世家聯名上書,要求默毒嚴查韓氏,肅清朝堂。
消息傳回韓府的時候,韓夫人正圍着火爐煮茶。
從前她不擅長擺弄這些高雅玩意兒,如今倒也有耐心坐下來了。
卷曲的茶葉放到冒着泡的琉璃盞中,幾個翻滾的功夫,皺巴巴的葉子變得舒展。
琉璃盞中的水也随之沁出淡淡的綠意。
她娘家哥哥踏進門來的時候,兩盞玉葉長清茶剛剛煮好。
韓夫人看了一眼哥哥,不緊不慢的招呼哥哥坐下嘗嘗自己新得的好茶。
韓家哥哥不似她這般沉穩,抓起茶盞一飲而盡。
“哥哥,這茶不是這麽喝的,要慢慢的才能品出味道來。”
韓家哥哥不管這許多,他覺得妹妹這是瘋掉了。
韓家現在正在風口浪尖上,自己的妹妹怎麽還能有閑情逸緻在這裏煮茶呢。
“小妹,你知不知道今天早朝發生了什麽?”
韓夫人翹起蘭花指,輕輕抿了一口茶。
色澤鮮亮,入口微甘,是個好茶,不枉費她的銀子。
她知道自家哥哥在說什麽,朝堂的消息早就快哥哥一步穿到自己耳朵裏了。
可是那又有什麽辦法呢?
哥哥又能有什麽辦法呢?
“哥哥風風火火的來,可是有什麽妙計?”
“沒有”,韓家哥哥分外憋屈。
今天朝堂上那幫人,有多少是昔日韓将軍的故交。
一群忘恩負義的東西。
就說今日帶頭的那個,太常寺卿,還是當面韓将軍的門生。
這麽快就倒戈還真是讓人聞所未聞。
“小妹,如今之計,唯有讓陛下對你們孤兒寡母生出些憐惜來,讓他顧念當日韓家鞍山馬後的情分來。”
韓家哥哥的意思是讓妹妹到禦前哭訴韓将軍走後她自己一個人有多麽艱難。
就算皇上不顧及韓将軍的情面,韓澄不還在宮裏嗎。
韓澄是韓夫人唯一的女兒,在陛下那裏也算得上是有恩寵。
陛下總要顧及些她的情面。
别的事情不好說,韓澈襲爵的事情肯定能行。
韓夫人搖搖頭,看着面前的哥哥。
她母家從商,本不是宦官之家,士農工商,她母家的階層在大楚來說是最低的。
父親一直有讓孩子入仕的想法,奈何幾個哥哥弟弟的都不是什麽讀書的材料。
一直到她嫁到韓府,在韓府的幫襯下,把哥哥安排到軍營裏。
後來又陸續把家裏的幾個男丁弄到朝廷裏,她母家才算是擺脫了原本的階層。
她大哥憨厚,不明白這廟堂上的彎彎繞繞。
皇帝若是有心保全韓家,定不會讓韓家到這個地步。
韓家的内讧也好,朝堂上的彈劾也罷。
這些都是皇帝想要看到的。
韓家作爲棋子,已經太久太久了。
久到已經從棋子變成棄子了。
早在大楚還沒一統中原的時候,韓家就跟在默毒身邊。
那個時候局勢很亂,朝中重臣也還不是韓家。
爲了制衡當時手握重病的将軍,默毒不斷擡高韓家。
韓家這些年的确是膨脹的很快。
得到了之前沒有的權利,地位,錢财。
可是這一切都是皇帝的恩賜,現在皇帝想要收回去,什麽人能攔得住呢。
韓家的氣運已經走到盡頭。
襲爵對韓澈,對韓家來說,不是保護罩,而是催命符。
“哥哥,你說的對,我是該進宮一趟。”
韓家哥哥大喜,“我就知道你還沒糊塗,快些進宮吧,這些糟心事要早早結束才好。”
良渚街頭的雪已經有些化了。
融化的雪水和地上的塵土攪和在一起,失了它那份潔白無瑕。
街上的行人很少,這樣的天氣老百姓都盡量少出門。
泥濘難走不說,濕了鞋襪一時半會兒晾不幹。
用火烤太浪費柴禾,放在太陽底下等着晾幹又耽誤穿。
韓夫人穿戴整齊,在丫頭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馬車一出韓府就直奔宮城。
一路上,馬車壓在半是雪半是水的路上,窸窸窣窣的聲音坐在馬車裏聽的一清二楚。
到了西直門,韓家的馬車就不能再進去了。
往日進宮的時候,西直門外一定會等着另一輛宮裏的馬車。
如今,她是來求皇帝的,總要自己走才能顯得有誠意。
踏下馬車的第一步,雪水已經灌進了韓夫人的錦襪。
地面又濕又滑,她回頭想想,自己好像從來沒走過這樣的路。
當初待嫁閨中的時候,娘家社會地位是低一點,但是有銀子。
一大堆丫鬟跟在自己身後,自己一般不會出後院,更别說出門了。
嫁到韓府之後,管的也是内宅之事。
内宅木制的地闆,後院的粗使丫頭一天得擦好幾遍,這樣才不會髒了自己的衣裙。
她微微提起裙擺,讓裙擺離雪水遠一點。
她要面聖,鞋子濕了可以用裙子蓋住,裙子濕了讓陛下看見可就是大不敬了。
默毒的勤政殿她走了很久很久才到。
“罪婦向陛下請罪。”
前朝的折子才遞上去兩個時辰,再厲害的人也不可能這麽快就查清緣由。
韓夫人這會兒自稱罪婦似乎有些失當。
這又有什麽關系?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況區區罪名。
默毒看奏折的眼睛擡都沒擡一下,“是韓夫人,快起來吧,朕自會還你一個公道的。”
沒有人過來攙扶韓夫人,她也一直沒起來,就這樣跪着。
良久,她才開口,好像所有的氣力都被抽離了。
“陛下,您還在草原的時候我家将軍就跟着您,當年北地内亂,您陷入奪位之争,是韓将軍助您一臂之力,否則您早就……到如今是第多少個年頭妾身都數不清了”,韓夫人低聲啜泣,拭去眼角的一滴淚。
“這麽多年鞍前馬後,就留下澄兒澈兒這一雙兒女,還沒等到澈兒長大,夫君就……”
“陛下,我不向您求什麽,夫君這些年在朝中的确做過些不得當的事情,但是那些事情絕對沒有越過一個臣子的本分。臣婦不求什麽,隻求陛下能夠讓我帶着澈兒離開良渚,山高水遠,一生不再返回都城。”
默毒俯視着韓夫人,他很久之前見過她。
那還是在楚燕大戰之後,燕人敗退,默毒第一次縱馬中原的時候。
連年在戰事告一段落,默毒在皇宮裏舉行了盛大的慶祝宴會。
當時韓将軍還英武,韓夫人也還年輕些。
一晃多年,再見已是如今的模樣。
默毒還是心軟了。
良渚大族勢力太大,他本要借此機會殺雞儆猴的。
“罷了,就如你所願吧。”
胡同的小宅子裏,文淵之半靠在桌上看着手裏不知道寫着什麽都書簡。
勾月靠在門檐下靜靜地聽融化的雪水滴答滴答的落在廊下的聲音。
她腳邊的碳盆裏不時冒出幾顆燃着的火星子。
一切都顯得靜谧而和諧,仿佛回到了勾月跟蹤文淵之的那幾年。
她會悄悄的偷瞄幾眼他,他不擡頭也知道她的目光落在何處。
一個紙團子丢過來,正中勾月的腦門,“再不看看你的地瓜可就要糊了。”
文淵之自己都不敢相信随手扔出的紙團命中率有這麽高,她可是連飛刀都能徒手接住。
勾月回過神來用火鉗子擺弄了擺弄火盆裏的地瓜,是有幾個已經焦了。
不過她嘴上可不饒人,“論起你那拐彎抹角的事情來說我是不擅長,論起烤地瓜來說你就差點了。”
地瓜在炭盆裏發出一點滋滋的聲音,看起來是快要熟了。
勾月站起身來,習慣的拍拍後半身,即使後邊幹幹淨淨的沒有半點塵土。
“你等着,我去買炙豬肉來,走的快一點正好能趕上地瓜烤熟。”
“你這是個什麽吃法啊,炙豬肉配地瓜?”文淵之擡頭看着正在穿鞋襪的勾月,柔和的目光飄飄灑灑的落了勾月一身。
勾月沒回頭,利落的穿上鞋襪,“你不懂,嘗嘗就知道了。”
勾月穿上鞋襪撒腿就跑,回屋裏那夾襖的金戈到底還是沒趕上。
她站在門口吆喝勾月道,“姑娘,你穿成這樣就出去會被凍壞的。”
勾月嫌穿上夾襖胳膊都打不過彎來,一點也不自在,自己才不會回去穿呢。
大雪已經融化的差不多了,之後屋檐上還有一點頑強的挂在上面。
雪水順着屋檐流下來,流到大街上聚成一汪小水窪。
勾月小心的繞過路上的小水窪以免濕了鞋襪。
要是回去濕了鞋襪讓金戈看見,她肯定要不高興了。
賣炙豬肉的地方離小宅子不遠,出了胡同口再往左走幾步路也就到了。
遞上幾枚銅闆,勾月站在一邊看老闆把新鮮的豬肉放到碳火上。
老闆是個壯實的中年男人,生意做得好,嘴也叨叨個不停,一直在跟另一個桌上的客人扯閑。
“要我說什麽王侯将相,朝堂新貴,都不如王老闆你活的自在。”
“這小生意想做就做,不想做就關幾天,弄得我們這些老食客嘴饞了都沒處找你去。”
老闆咂咂嘴,“好像是這麽個道理,你聽說沒,韓将軍的夫人和幼子今天離京了。”
“别聽說了,我那是親眼所見啊。天才蒙蒙亮,韓家夫人就坐着輛破馬車出了城門了。”
食客似是有些惋惜,“想當初在良渚誰能比得過韓家,韓将軍是朝廷肱骨,女兒又是皇後娘娘。”
勾月捧着熱乎乎的炙豬肉回來的時候,文淵之已經把烤好的地瓜都放在盤子裏了。
他放了兩個蒲團在桌子兩邊,招呼勾月快來坐下,“勾月,凍壞了吧,快過來烤烤火。”
勾月放下炙豬肉,在每一塊上面都插上竹簽。
文淵之拿起一塊遞到勾月手裏,自己也拿了一塊塞進嘴裏。
他嘗了一塊,“待會兒我要進宮一趟,可能不回來用午膳了。”
“是爲了韓家的事嗎?”
“是也不是。”
“你是怎麽知道的?”,文淵之後知後覺,才發現勾月似乎不應該知道這件事。
一塊炙豬肉下肚,勾月指指桌上,“都不是什麽秘密了,連炙豬肉店的老闆都在談這件事。”
“韓将軍的那些罪狀都是真的嗎?”
文淵之沒有說話。
小半天他才開口,“還記得告訴你的良大人的事嗎?”
這次輪到勾月不開口了,仔細想來如今的韓家與長兄斬殺幼弟的良家有什麽區别。
一滴從檐上滴落的雪水正巧坐在窗邊的四季梅上。
文淵之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勾月說,“新桃換舊符,朝堂上又要多一批新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