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程在一個天色昏暗的日子。灰蒙蒙的天低垂,外面開始飄雪了。
馬車中不時傳來壓抑不住的咳嗽聲,紀樸坐在前頭趕着馬,冰粒子打在他睫毛上,不一會兒便在臉上融化了,他擡手擦了擦。
往車中伸手去,聽得啪一聲,急忙收回來了。
“剛才都喝了一壺,還要,醉了我們還怎麽趕路?”
紀樸說,“反正時間充裕,年後二月多,小文先生不是已經想好了對策,還怕什麽?”
“再讓我喝一口吧,實在冷得很。”
勾月從馬車中彎腰走出來,坐在他身側。
他接下了勾月丢給他的酒囊,飛速和她換了個位置,“多謝啊。”
“是我要多謝你。”勾月接替他趕車,“如果不是你要陪同我們,沈桑恐怕不會另派私兵前往若枝,等待支援我們。”
“這有什麽,客氣了不是。”他還想說幾句好話,可說出口,就怎麽都不對味了,自從他和勾月兵刃相對那日之後,他們再見面,雖也沒有薄面,可終究回不到原來了。
“你——”
“你——”
兩個人同時開口,又同時閉嘴,四下隻有風雪聲,寒風刮來如刀般鋒利。
他忽然想起了什麽,自顧自道,“好像我們從外面回到良渚那日,也下了大雪,你還記得那一年我們回來嗎?”
“怎麽不記得,當時蓮躊也……也在。”
他歎氣道,“不過短短數年,有人來,有人走,剩下的還是我們三人。”
勾月也感傷起來,尤其當她聽到馬車中他咳嗽越發嚴重。
“他身子這樣不好,我以爲你不會同意他跟随。”紀樸道。
勾月奪過他手裏的酒囊,狠狠喝了一大口,“人生得意須盡歡。”
“啊?”
“若是喜歡的人不在眼前,那有多無趣,我就要他日日在我眼前。”她淡淡一笑。
紀樸卻從她的笑意中看出了悲傷,“其實不是你舍不得他,而是他舍不得你,是不是?”
“前者後者,沒什麽兩樣。”說罷,她拔下簪子,割破手臂,将血滴在酒水中,走入了馬車,“你來趕車。”
紀樸看不懂她在做什麽,但他心中隐隐覺得她是要拿染了血的酒去喂文淵之。
馬車離良渚越來越遠,這年的雪也越下越大。
文淵之的眉毛很濃,薄唇,不笑時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是個對任何人任何事對不會放在心上的人,此時他已經睡着了,躺在馬車中,勾月将褥子蓋在他身上,走出馬車。
兩條人影,在寒風中一左一右立着。
積雪已經到了不能疾馳的地步。
紀樸道,“咱們還連夜趕路嗎?”
勾月一躍飛身到了馬車頂上,雀鳥落枝一般輕靈落在上頭,拿出鐵鏈子,躍下馬車遞給他一條,“不趕路了,明兒再繼續朝前走,先把鏈子綁在車輪上吧,實在打滑得厲害,我怕馬比人先吃不消。”
“好。”
說話間,一隻碩大的藤球從天而降。
“小心!”紀樸猛地一推她的肩膀。
勾月已經拔出長甯,将那藤球幾下斬斷得稀碎。
“你的劍法越發快了。”紀樸道。
“是麽?”
勾月剛說完,又有一個藤球飛來,她依樣又是幾劍。
“這是什麽?”勾月問道。
紀樸也沒有見過,“看樣子像是什麽草木,我在鹿鳴山多年,也從未見過。”
一個聲音從馬車中傳來,“你們在說什麽?”
他咳嗽一聲,也下了馬車。
勾月見狀連忙過來扶他,爬上馬車,撿了個最厚的披風,“你怎麽不拿披風就下來了?”
半是訓斥半是擔心,說着給他系好了披風。
紀樸看着看着就轉過臉去了。
文淵之瞧了一眼,又環顧四周,“這裏是河谷砂地。”
“嗯,好像是,不過雪太厚了,看樣子那頭的冰面也凍住了。”
文淵之道,“這是風滾草,此地的人常用這種圓球燒鍋。”
勾月笑道,“正好,不用找柴火了,我們找個避風口,先暖一暖,再往前走走,找個客棧住下。”
她和紀樸可以湊合,這冰天雪地,文淵之湊合不得。
雪漸漸小了些,勾月将枝條上穿着的烤餅拿下來,外面烤的漆黑,紀樸就看了一眼便瘋了一般笑起來,“你那是給人吃的麽?”
勾月扣下黑邊,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到紀樸嘴裏,他嘗到苦澀的味道,急忙吐出來,嘴上漆黑一圈,“呸……你給我吃?”
“你不是問我是不是給人吃的嗎?我給你試試。”
氣得紀樸團雪砸她的臉,“你自己吃就行,烤成那副樣子,你給小文先生吃,不怕毒死他。”
勾月在文淵之面前很是避諱這個死字,聽到便渾身一僵,一句話也說不出了。
文淵之隻是一笑而過,将外面考黑的揭掉,對紀樸說,“許久沒有見你們兩個過招了,在汝陰的時候,你們不是常常較量嗎?”
紀樸從不遠處的樹林中折斷兩枝樹杈,傳給她一枝,“刀劍無眼,我們就用這個吧。”
“正有此意。”勾月道。
紀樸笑道,“你看我這一劍。”
身影一轉,樹枝帶着一股風急削勾月一側肩膀,勾月不閃不躲,手中樹枝也迎向他的劍招,聽得簌簌的劈風之聲,兩根樹枝交錯,發出咔咔的撞擊聲。
文淵之仰頭去看,天又開始落起紛紛揚揚的白雪了,落在這兩個年輕人身上,也落在他這個行将就木之人身上。
勾月笑聲如銀鈴,“你的劍法真差勁,看我這一招烏雲蓋日。”
轉身換步,手中樹枝反轉,一藏一伸,她手中的樹枝便神不知鬼不覺戳了一下紀樸的胸口。
紀樸一枝落慢,已經沒擋住她一招,腳下有些急躁,一劍砍出,勾月已經淩空翻身,劍法越發如細網密,将他籠罩其中,若她此時用的是兵刃,恐怕他早已看見寒光不斷閃現在眼前了。
“打左!”她道。
紀樸聽她提醒,已然防備,結果這人居然打在他右頸。
“耍賴!”紀樸不平道。
“聲東擊西,你不懂這個道理?”
她笑了一陣,漫天的雪花落在他們身上,紀樸也笑了,穿過風雪,他的劍眨眼睛便變化三招,劍風破雪而出,勾月隻是靜靜地站着,看着。
就在樹枝逼近她身之時,文淵之輕聲道,“當心腰側。”
勾月道,“晚了。”
她不給紀樸留一點機會,一招刺出,虛虛實實,樹枝已經提前一步落在他腰側,“你這一招的死角,被我找到了喲!”
紀樸看不得她這副欠打的模樣,丢了樹枝在雪地裏,“不比了。”
“哎,别不玩了啊,我讓讓你,我們再打一次。”
“阿淵,都怪你,你一說,他不好意思了。”
“你還說我,每次你都不給他留情面。”
“小文先生,你不要叫她讓我,我更丢臉……”
“那我這次不讓你,我們再打過?”
“我不,我累了,除非你去車上給我拿酒來。”
“你使喚起我來了,我是你丫鬟?”
“愛拿不拿,我自己去,你别喝。”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