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着這群人一路風餐露宿,前往若枝,連太姚兒自己也不知道爲何要去若枝,隻知道父親叫她去。
這一路上一旦行蹤敗露他們便殺,殺了就逃走。
殺了多少人,她自己也數不清了,隻是她不肯下死手。
燕如虹見她如此甚是厭惡,到了後來一句話都懶得同她說了。
隻有堯星師兄和步風師兄悉心照顧她,逃亡之路雖然艱險,可他們已經盡力讓她過得舒服些。
這日途徑雞峰山下了暴雨,冬日的雨澆得人渾身沒有一絲熱氣。
男子們頂着狂風驟雨翻越山峰,她卻越走越頭暈,堯星見她不對勁,拉過來摸了一把額頭,“你發熱了。”
“不要緊。”她此時被淋濕了,鬓邊的長發粘在臉上,可憐巴巴,看起來像是隻落湯雞。
堯星想起當日她在門中受百般寵愛,如今亡命天涯,日後如何還不知,難免心中爲她傷感,今後她便再無母親照拂了。
遂蹲下身子,叫她上來。
燕如虹不耐煩,“你背着她,腳程隻會更慢。”
堯星冷笑一聲,“不是你妹妹,你自然不心疼,她生了病,難道這樣高的山,你叫她自己爬?”
空山派的外門弟子鬥膽拉了拉燕如虹的衣角,“師兄,他背着那不成器的丫頭還能走得快點,不然我們還得等她跟上來。”
燕如虹甩下一句話道,“還不如将她放在原地。”
說完自顧自走了。
步風跟在他後面道,“你背她一程,我背她一程,等到了山下我立刻去給她找大夫。”
“好,山路濕滑,你跟緊我。”堯星道。
太姚兒便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夢見自己回到了尋常堂,師姐在夏日揮汗如雨,手中的刀舞得生風,好不神氣啊!又夢見娘來送綠豆湯,叫他們都過來喝。她的笑那麽好看,夢裏,她學着母親的樣子對母親笑,母親也對她笑,下一刻,母親竟流出血淚。
“啊!”她吓醒了,手中冷冰冰,渾身衣服還在往下滴水。
聽見不遠處有幾人打鬥之聲,她在昏暗中摸索過去,頭疼欲裂,見幾個黑衣人正在交手。
正走着,她見到地上一具屍體,将人翻過身來,竟是堯星。
她無法控制自己顫抖的手,在他的脖頸探了探,人已經死了。她摸到從他身子裏流出的血還是溫熱的。
黑暗中,她殺意頓起。
将堯星師兄放下,趁着燕如虹,步風和空山派幾人和兩個黑衣人打得難解難分,她揮手射出數枚暴雨梨花針,銀光一閃,兩個黑衣人立刻向兩旁避開。
她用的是打穴的法子,分别射雲門,靈墟,神藏等大穴,一人當即中了一處大穴,倒地不起,燕如虹趁機結果了他。
還有一人見同伴被殺,想要拔出胸口一處銀針,步風已經一掠過來。
他聽出了這人方才說話聲音似乎是個女子,與她相鬥三五十招,見她竟還未落敗。
小師妹的打穴被她避開了一些,沒有打到要害,卻也中了一處。
燕如虹叫自家師弟去接應步風,看出這女子武功不凡。
他随手一招,配合步風的劍法,将此人逼得步步後退,就在此時燕如虹似乎想到了什麽,上前便是兩劍,在她手臂劃了一道,斷了她的手筋。
雖是黑夜,也見鮮血緩緩滴落。
她痛得皺眉,隻是一言不發。
燕如虹停了手,将自己的刀丢給了太姚兒,“此人和同門殺了你的師兄,就由你爲他報仇吧。”
太姚兒頓了一頓,心中一屏,深吸一口氣接過兵器,她出手極快,一手用橫刀,一手用暗器,隻聽得噗嗤一聲,自己的兵器已經将這蒙面人的面紗劃開,還沒有等她看清,燕如虹已經飛身掠過,道一聲,“廢物!”親自牽引着她的手,刺入了這人心口。
沒有了厚重的蒙布,她的臉便暴露在暴雨中了。
有幾分後悔。
她向陛下請命,想要跟随其他人一起追蹤這群叛賊,其實是得知太姚兒也在他們之中,她想要接她回去,背上謀逆的罪民,死路一條,一日爲師,她又怎麽能看着她走向死路。
可惜,她不能接走她了。
唉,誰讓她把她教的這麽出色,打穴的功夫江湖人人不屑,偏她練了三日就得心應手了,好似無師自通的天才,暴雨梨花針也是,這樣昏暗的天氣,這樣黑的夜,她竟能配合打穴的法子打中了符遮的死穴。她知道這種手法,隻是也閃避不及,打中了啞穴,一聲都發不出了。
如果她能說話就好了。
早知道就把面紗摘下來了,如果她看見,絕對不會對她動手,她打得手忙腳亂,許多年沒有這麽手忙腳亂了,一急之下便忘了最簡單的辦法。
她不能不認,太姚兒是她教過最聰明的學生,如果再多給她點時間,定能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她會成爲比她更出色的暗器師,再加上打穴的武功,江湖上定有她一席之位。
她太愛才,獨行數年才碰到這麽一個好苗子,所以她不忍。
見鬼了,原來這就是教會了徒弟餓死師傅。
燕如虹拔出長刀,冷冷一笑,“跌陽符遮我殺了,辰黎桃花你殺了,我們又除去了兩個敵手。”
鮮血因長刀無情拔出而灑了桃花娘子一臉。
暴雨中,桃花娘子的長發垂落在地上,她跪倒在山間的泥土中,低了頭。
太姚兒眼前一閃而過一張熟悉的臉。
可惜她沒有認出她的花钿,那樣鮮紅的花钿,在夜裏也看不清。
太姚兒瞪大眼睛,兩滴碩大的淚滑下。
她挪動步子失魂落魄走到了她面前。
是桃花花钿。
“我殺了人!”
“我殺了人!”
她喃喃自語。
燕如虹無語,殺一個人算得了什麽。
她的唇顫抖着,眼淚奪眶而出,向後倒退了一步,坐倒在泥水中,衣服沾了雨水和泥水,什麽顔色都變得灰撲撲的。
這是手把手教她暴雨梨花針的人。
是教會她打穴的人。
“我殺了我師傅,是我殺了她……”
狂風驟雨吹的她睜不開眼,她仰頭長嘯,“啊——”
誰也不知她爲何如此痛苦。
烏則飛欺她辱她,該死,她殺了他絲毫不愧。
可是桃花娘子……她是她師傅啊……
她怎麽能殺她?怎麽能!
她待她那樣好,将畢生所學慢慢教授她,絲毫不保留,她看着她,眼裏盡是欣賞和誇贊,仿佛她是桃花娘子找到最好的珍品。
可就是這樣一個好人,被她殺了。
她親手殺了她。
堯星死在她手裏,所以她要爲堯星報仇,可爲什麽殺了堯星的是她?
她一聲不吭死在了她手裏。
步風不解,“她是我們的敵人,是楚王的走狗,你殺了她,一點錯也沒有。”
她心如死灰,任由暴雨打在她身上。
“你們走吧。”她輕聲道了一句。
“師妹,你不跟我們一起去若枝了?”
“我會去,隻是我不會跟你們同行了。”
“爲何啊,師妹?”
“你走吧,師兄。”她的聲音透着一股無力。
燕如虹罵了一聲,“爛泥扶不上牆,我們走,不必管她。”
她在山下的一處水缸邊一遍遍洗手,将泥水,血水洗幹淨,可無論她怎麽洗,都無法除去血腥氣。
她曾經想過,殺光楚人,殺光楚帝的鷹犬,不過,爲什麽是桃花娘子呢?
爲何是她?
天上的雲層很厚,不再落雨了,也看不見繁星。
她凍得麻木的腳仿佛已經不再是她的腳了。
隻是一步步往前走。
走到哪裏去,她也不知道了。
也許從始至終,該死的都是她自己吧,太姚兒心想。
她咬緊牙關,眼淚還是不斷落下。
如果師姐在就好了,她會告訴她該怎麽做。
寒風吹幹她臉上的淚痕,她哭得太久,臉上有一種被腌漬的疼痛,不過越疼,她心裏就好受些了,似乎隻有她受些罪,她才能擺脫那種愧疚。
不知何時,她來到了一家酒肆。
太家的人無論喝多少酒,都很難醉。
在她喝了兩壇酒後,她才慢吞吞想起這件事。
她想醉,醉了就好了,她可以不再恨任何人,也記不清自己是怎麽殺了桃花娘子。
原本她以爲爲了給母親報仇,她什麽都能做到,現在忽然發覺,其實她根本不能忍受那種殺了人後的愧疚。
她是喝不醉的。
“你試試看我的酒?”
一張大手遞過來一碗渾濁的酒。
“如果不夠,我這裏還有。”他拍碎一壇老酒的泥封。
“你爲什麽要請我喝酒?”太姚兒很清醒。
“我素來敬佩酒量大的人,沒想到今日遇見姑娘,喝了兩壇還未見醉意,所以想來看看在下的酒能不能讓姑娘醉。”
太姚兒沒有拒絕。
她一幹而淨,這酒确實烈得很。
剛喝了一碗,眼睛已經嗆出來了。
“這是什麽酒?”
“西風癡,此酒已經藏了十多年。”
“好酒。”
“還要再來一碗麽?”
她點點頭。
又喝下了第二碗。
這人不多問她的去處來處,隻一碗接着一碗替她倒酒。
到了七八碗之時,她便開始昏昏沉沉了。
可心裏頭卻沒有那麽憋悶了。
酒肆的昏燈亮了,那股血腥味她聞不到了。
痛苦也仿佛從不存在。
“姑娘爲何是醉了?”
“也許吧。”她說,“我從未醉過,我爹也沒有醉過。”
“爲何姑娘要尋醉?”
“我狼心狗肺,殺了我師傅。”
他看着太姚兒,“有誰說過師傅不能殺呢?殺了便殺了吧。”
她沉默了。
與這種人,她說不通。
她隻是捧起酒壇子,一口氣灌滿了嘴。
她殺了自己的師傅,朋友,親如姐妹的人。
“你不要放在心上,在江湖上行走,殺妻殺夫的人都多的是,殺父母的也不再少說,人人都刀口舔血。”
“江湖就是這樣麽?”
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對。”
她霍然擡頭,林曉風已經坐在她對面,方才那個倒酒的大漢已經被他拿劍吓跑了。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與其問我怎麽找到你,不如問問你自己接下來想要怎麽辦。”
她不知是喝醉才顫聲還是因爲緊張才結巴,“我……我殺了人。”
他歎了口氣,“嗯,我知道。”
她看着林曉風,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又倒了一碗酒,“你知道我殺了誰?”
“知道。”
“你看見了?”
“沒有,我到的時候,桃花娘子已經死了,我看見你埋葬了她。”
他的話像是一把刀子捅進了她心中。
“我用她教的打穴暗算她,所以她才死的。”
她的痛苦之色讓他一眼便看出她已經瀕臨崩潰。
“你很累,應該歇一歇。”他說。
“你殺過你認識的人麽?”
林曉風說,“很多。”
“心裏不會難受麽?”
“一開始也會,後來就沒有感覺了。”
他的神情鎮靜,凝視她道,“你相信我,桃花娘子并不怪你。”
“你怎麽知道。”
他拿出一枚雕刻桃花的銀闆指,“她說,如果我見到你,就将此物交給你。”
桃花娘子的銀闆指,得之可号桃花門,盡占她一生珍藏古籍。
她呆呆地看着這枚扳指,緊緊握着桌角,直到桌角的木刺刺進她掌心。
她奪過他的劍,還沒拔出長劍,便被他按住,她的淚已經落下。
他知道這種眼淚是無法安慰的。
他隻能等待。
等她耗盡力氣,連恨的力氣也沒有。
那時候她才能安靜下來。
她倒了下去,毫無征兆。
林曉風将她的濕衣服剝離,換上幹燥的衣服,見她身上多處是傷,一路逃亡,想來不易。
到了天将亮不亮的時候,她醒來了。
他希望她能睡個好覺,可是她不能。
她已經哭不出聲了,無聲的眼淚比嚎啕大哭更令他難過。
“怎麽樣能讓你不再害怕,不再哭了?”在黑暗中,他這樣問她。
她看不見他的臉,可是她觸到他身上是溫熱的。
太姚兒瑟瑟發抖,将手環着他的腰,慢慢抱緊了他。
好像隻有抱着一個活人,當她感受到他身上跳動的心髒,她才能将自己從這種恐慌中拯救出來。
她埋首在他的頸窩裏,嗅着他身上的氣息,爲何他身上沒有那種濃烈的血腥味。
林曉風微微皺眉,尖銳的痛楚讓他一時腦中有些空白。
他卻沒有制止她,放任她咬破了他的肌膚。
她的唇吻住了他的耳垂,“我要你。”
林曉風的指尖拂過她冰涼的唇,慢慢接住了她的吻,同她氣息糾纏在一處。
他稍稍退卻一些,“我且問你,你心裏有沒有我?”
她不回。
“你知道我是誰?”
她也不回。
“你不喜歡我,還招惹我?”林曉風覺得有些可笑。
唇舌不再留情,她身上的衣衫已被解下,“早知道,就不給你換了。”他道。
那雙善于揮舞刀劍的手落在她身上竟是這樣不留情面,好似故意要懲罰她,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剛想推開他,卻又擔心他也離去,推開的手又緊緊攬住了他的脖子。
她痛到無法思索之時,聽到他在耳邊說了一句,“你我之間,自此以後,不死不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