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月拿了這封信來見丹青手,待他看過後,她又拿出了另一封信。
“如何,兩封信是同一人寫的麽?”
丹青手放下鏡片,搖頭道,“很明顯,不是。”
她聽到這裏已經感覺不好了,急忙起身往外走。
“姑娘,酬金?”
勾月丢了一錠金子,“不用找了。”
丹青手笑了笑,“你現在是急着去找誰呢?”
她轉過身看他笑,想了片刻,“你不是阿淵的人,對不對?”
丹青手的唇揚得更高,“你覺得呢?”
“如果你是,就會告訴我這兩封信是同一個人的筆迹。”她道。
丹青手挪開案桌上的紙筆,“勾月姑娘學聰明了。”
“你不是阿淵的人,那你是誰的人?”
“姑娘覺得?”
“是……皇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姑娘怎麽會懷疑我不效忠陛下?”
勾月冷了面色,“你當真是默毒的手下?”
他道,“非也。”
“你是什麽意思?”
丹青手道,“日後你會明白,不過現在,如果你不插手,事情便再無轉圜餘地了。”
勾月想起這封信來得巧合,她昨日剛說隻能受到林曉風的回信,卻不見姚兒回信來,倒是古怪,她不會到了山裏還不回信給她,今日便拿到了信。
好像是專門打消她的懷疑。
“你要我插手什麽?”
“姑娘還沒明白過來?”他歎息,“既然這信是假的,你便想一想爲何這信是假的,你又問我是不是文相的人,可見你心裏頭知道這些事和他逃不了幹系。”
“尋常堂出事了。”從她口中一字一句道出。
她起身要走,被他拿煙槍一按,按回蒲墊上,“你現在明白過來,也已經晚了。”
原來如此,從她拿到鎮魂開始,就已經不對勁了。
是調虎離山。
有人專門用鎮魂将她從此事中剝離出來,到底是何人已經很明顯了。
她拿到鎮魂很順利,太姚兒送回古墨師兄也很順利,一切都順利得不可思議。
“他們順着我師妹的蹤迹,找到了尋常堂是麽?”
“這一層并不難推測。”丹青手道。
“現在尋常堂怎麽樣,我師妹怎麽樣,我師傅呢?”
丹青手搖搖頭,“你還是問我的主子吧。”
隻見離纖塵慢慢從帷幕後走了出來,行了一禮,“勾月姑娘。”
“是你?”
丹青手抱起了畫具,讓了位置,“公子和她說吧。”
“勾月姑娘是怎麽想起丹青手的?”他注視着勾月,全神貫注。
“隻是碰碰運氣,記得上次和紀樸來,他說過丹青手也擅辨認字迹。”
“你沒有想過,如果他是文淵之的人,你便白來了麽?”
勾月微微一笑,“我不是傻子,縱然他撒謊,我也能辨出幾分。”
“太姑娘說笑,有時候謊言比真相更逼真,叫人分不清。”
“你想告訴我什麽?”
“丹青手表面上歸順文相,實則是空山派的人,這一點恐怕文相猜也猜不到,你的險棋,走對了。其實,你不該什麽都信他。”
“我和他之間,無需外人多言。”
離纖塵長歎一口氣,“尋常堂已被滅,你師傅和師妹不知下落,尋常堂活着的人都已經被空山派接應走了,你不必擔心。”
這短短幾句話令她膽戰心驚,“被……滅?”
她無力地癱坐在地上,“不可能。”
“十二衛傾巢而出,無數羽衛軍趕赴尋常堂,不過頃刻,灰飛煙滅。你師娘已死,頭顱被十二衛帶回了宮中。”
她周身發冷,想到那個女子溫柔的眼睑,啞着嗓子道,“這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事?”
“已有一月有餘。”
勾月忽嘲諷一笑。
“你不信我?”離纖塵道。
“我沒有不信你,我隻是在笑我自己,被阿淵和那個人玩得團團轉,在宮裏日日教北楚的那些孩子還樂在其中。”
離纖塵道,“除了空山派和尋常堂,江湖上還有數個門派參與其中,他們和若枝人也暗中聯絡,想來這次楚帝是要整肅中原武林,切斷他們與外族人的聯系。”
“爲何你一清二楚?”
離纖塵道,“與其在這裏問我,不如你盡快去找太姚兒,你可能阻止不了你師傅,我也阻止不了我師傅,但若你不加幹預,你師妹的命,可就說沒就沒了。”
“你幫我,什麽目的,我不信你有這樣好心。”
離纖塵身子微微前傾,盯着她的眼睛看,原來離近了,她的眸子如此像雨後黃色鈴蘭的花瓣清澈,“我是沒安好心,不過,我對你是好心。”
“爲何?”
“我喜歡同你在一起說話,隻要和你在一張桌子上,一片土地上,我就很是愉悅。”
勾月愣了一下,“在金匮,我說得很明白了,你也聽明白了吧?”
他自動忽略這個讓他不快的問題,猶豫要不要告訴她一個壞消息。
文相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你拿到了我師兄給你的解藥?”
“嗯,拿到了,否則早就會發作。”
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瓶來,“這個給你。”
“什麽?”
“接下去兩次的藥。”
勾月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他有條件,要我去殺皇帝,你呢,也要我去殺皇帝?”
他擺擺手,“我不用你去替我殺人,我也不喜歡殺人。”
“你爲何要給我?”
離纖塵看着她的眼睛,“一會兒你離開,是不是要去尋文淵之吵一架,然後再奔去尋常堂找你師妹下落?”
他怎麽會知道她心中所想,“是又如何?”
“我勸你不要。”
“你管我閑事?”
離纖塵不急不慢,“文淵之布局想來已在很久之前,現在是收網之時,就算你遷怒于他也不能改變任何事實,你不過是發洩你的情緒,沖着他發一頓火,什麽也解決不了。”
“那是我要考慮的,不是你替我該想的。”
“的确如此,不過,對一個深愛你,且隻有三年時間可活的男子,你應該寬恕些。”
她的火已經冒到天靈蓋了,忽然被一桶水澆下來,從頭到腳,淋得她發顫,“什麽三年?”
“你介意我取你點血嗎?”
她伸了手去,“請便。”
離纖塵拿出另一個瓶子來,将她的血裝了進去,片刻後仔細看了一遭,“果然如此,是給你用了。”
“你能說明白一點嗎?”
“半生蠱養出生骨肉的藥,用在了你身上,所以你身上也有千日醉的痕迹,這種蠱蟲的宿主,經受過極大的痛苦,即使蠱蟲離體,半生蠱的毒也會終生附骨,無法痊愈。你不要再被我師傅所騙了,我特意去了一趟若枝,已經摸清楚了,他這個症狀是蠱毒後續發作了,長則三年,短則數月。”
她一開口,聲音便在發抖,冷靜許久才道,“如果我再用千日醉救他,不可?”
“不是不可,而是無用,想必他也試過了,千日醉能給任何人用,唯獨不能給宿主和蠱池,前者蠱蟲寄生,後者蠱蟲溫床。”
“蠱池是什麽?”
“文淵之一定是給你找了一個蠱池,不然他肯定無法得到三隻相鬥的蠱蟲,蠱池以血育幼蠱,宿主以骨肉承蠱鬥,其實這是以命換命的法子,且兇險異常,已經有百年之久無人能煉成了,你能用上,算是神迹了。”
她聽罷久久沒有說話。
要她如何做?
她恨不得,怨不得,即使他站在皇帝那邊要将尋常堂連根拔起,她難道要同他反目成仇?
他拿命換她一命,用真心待她。
愛不得,恨不得。
她想起他以身侍蠱,那該多痛,可他從不言。
一直以來她都隻是想同他在一起,經曆過生死,她知生是多麽可貴。
可是現在他就隻有三年之久了。
她還沒有學會怎麽好好愛他。
堂中靜悄悄,外面的風穿過窗子進了堂中。
下雪了。
“真的最多隻有三年麽?”
離纖塵點了點頭,“這是我查到的宿主活得最久的一人,如果不發作,便能苟延殘喘一生,隻是他已經發作了一次,等到三次結束,不會如師傅所言服完解藥痊愈,隻會……隻會……”
勾月的鼻子一酸,“怎麽……怎麽會這樣……”
她的眼睛紅了。
年幼之時護不了母親,年長後護不了他。
母親爲她丢了性命,現在他也爲了救她付出了代價。
她努力抗争命運不公,結局還是一聲歎息。
其實最無用的人,是她。
她想起他在花樹下飲酒,想起月夜之時,地上他的影子孤獨,想起同他走過的那些阡陌小路。
勾月無法不爲門中弟子喪命難過,可她不能恨文淵之,她要怎麽去恨一個願意爲她換命的人?
她不明白,她想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想和他度過一個又一個春夏秋冬,爲何不能如願,她終于等不了一個圓滿。
離纖塵聽到她說。
“是我的錯,我殺了太多人,作了太多孽,結果報應在了愛我的人身上,全都是我一人之錯。”
他不知該如何安慰她。
“勾月姑娘,回去吧,下第一場雪,他見了你,定會很開心。”
“多謝。”
“不必,你記得欠我的七件事就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