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渚最靠近西溪的一個小縣,有這樣一個小院。
種着一些疏落的竹子,雅靜又僻遠。
夜風有些涼,吹在竹葉上,更有一種凄凄之感。
文淵之和勾月在此處停下腳步,馬拴在外面。
他正要敲門,勾月卻擡了擡手,文淵之立刻靜了下來。
隻因他從勾月的眼中讀出了警惕。
定然是她察覺到了周圍不同尋常。
勾月徘徊片刻。
忽然笑了。
下一刻小院内便有兵刃交加之聲,聽得出交手之人不隻三兩人。
勾月便推門進去了。
“我們不等結束再進去?”
勾月道,“都結束了,還有什麽意思,不如半道進去,還能湊個熱鬧。”
她在清亮的月光下握着他的手臂推門而入,仿若走進了自家大門。
“看來是獵犬嗅到了氣味,追蹤而來。”勾月道。
文淵之見地上幾具屍體,擡起長袖掩住了口鼻,“不知獵物能不能逃脫?”
“若是不能,那他今晚便不能來與我們赴宴了。”
“你猜到這個人是誰?”文淵之道。
“你呢,我瞧着你比我聰明,你猜到了嗎?”
文淵之搖搖頭,“若兩個刺客中一個是你們尋常堂的人,還有一個便是與尋常堂關系緊密的組織,我猜不出,江湖之事,我還沒有姚兒了解得多。”
“雖然我在堂中留了幾年,可與師傅交往過密的,我從未見過。”勾月說道。
兩個身穿黑衣的男子一南一北,手中各持繩索,繩索上挂了個勾子,放出去,跟魚鈎一樣,暗夜中,勾子閃着若隐若現的銀光。
昏暗的燈籠下,打鬥雙方并不能看清面目。
勾月跟他說,“這是勾魂繩。”
可惜當中那個被他們圍堵的獵物手中單刀橫飛,風馳電掣,一左一右便把勾子彈飛了。
現在院中隻剩下三個活口在圍堵獵物,勾月和文淵之站在暗處一言不發,可惜他們打得焦灼,不然一定能看到隔岸觀火的兩人。
忽然那獵物暴起,從地上飛身騰空,長刀掠過一人,撲哧一聲,刀刃已經劃開一人的脖子。
勾月聽到那熟悉的流血之聲,像是百花齊開時葉片舒展,迎風微動。
“這身法,很熟悉。”她道。
“你認出他是誰了?”
勾月又看了兩招,“是在宮中和古墨配合的那個刺客。”
話說完,另一個黑衣男子也被迎戰那人一刀斬斷了脖子。
“他使的是橫刀,劍爲雙刃,橫刀爲單刃。”
勾月看了片刻,笃定說,“他是空山派的人。”
“你如何知曉?”
“離纖塵說過,空山派善用橫刀,江湖上能将橫刀用到這種出神入化的地步,恐怕也隻有空山派了。”
這人連殺兩個,橫刀一甩,鮮血不留,現在他面前隻剩下一個人了。
他士氣大振,揮舞橫刀,步步緊逼面前人,這人也不甘落後,長劍起落,但見刀光劍影不休,刀在夜風中穿梭,劍在掉落的竹葉間搖曳,雙方的距離越發近了,說明戰鬥已經快結束了。
文淵之猶豫道,“你要不要去幫幫敗者?”
勾月笑了,“還未成定局,你如何知道誰爲勝者?”
他知道她能看出此戰生死,可她不願意插手。
她也知道他猜出了雙方身份和立場,但他不肯現在戳破。
空山派那柄橫刀實在厲害,将手持長劍的人打得節節敗退,可他長刀餘力尚足,從這人肩膀劃過,盡管他躲閃飛快,肩膀還是被長刀劃掉一塊血肉。
他乘勝追擊,腳尖借地之力,淩空飛起,在半空中如飛鷹撲兔一刀結果了對手。
“是你來了?”燕如虹慢慢走了出來,刀上血還溫熱。
勾月走近了,見地上死的是黑齒應,他的劍已殘了,滿是豁口,可見燕如虹的内力多麽深厚,怪不得刺殺那日可以以一人之力擋數位高手,還能從死局中逃生。
他刀鋒一轉,不容勾月深思,她已拔出長甯對上燕如虹。
霎時間他便旋身,畫出圓弧,刀風從四面八方壓住了勾月,勾月守中帶攻,一劍一刀,轉瞬間,兩人已交手五個來回。
讓燕如虹吃驚的是這女子除了第一下内力虛弱,随後的劍勢居然與他内力不相上下,縱然他先出招,可也沒有将她的長甯斬斷。
黑齒應死不瞑目,眼中漸漸失了生機,眸子不再明亮,文淵之歎了口氣,俯下身将他的眼合上。
轉眼間勾月已和燕如虹交手十來招,燕如虹刀法幾乎無懈可擊,攻守得當,照她看來,比離纖塵的武功不知高明幾倍了。
“你的劍法是燕人的劍法。”燕如虹收了兵刃。
“所以呢?”
燕如虹不再如第一次見面時那般溫和了,他冷着臉道,“你既然是燕人,爲何要替楚人賣命?”
勾月将劍收起,道,“我是燕人沒錯,不過,你怎麽知道我是在爲楚人賣命?”
“若不是你和那個小子趕來幫黑齒應,我與古墨早就逃掉了。”燕如虹憤憤不平。
勾月看了一眼地上的屍首,歎息道,“黑齒應在追殺你,所以你就幹脆殺了他,以絕後患?”
“亂世之中,成王敗寇,我不殺他,他就要殺我。”
“他是朝廷命官,皇帝親授的十二衛之一,你殺了他,無論你逃到天涯海角,他的同僚都不會放過你。”
燕如虹并不在意,“我都敢前去刺殺默毒了,還在乎區區一個黑齒應?”
“其實你大可以逃掉,空山派靠近若枝,你在若枝躲藏幾年,避開暗衛,默毒的手還伸不到那麽遠,你大可以一直逃。”
“你覺得黑齒應不該死?”燕如虹道。
“良渚這一支黑齒族人,乃是滇人,既非楚人也非燕人。”
“可這滇國人效忠楚帝,是楚人的走狗。”
勾月心中反感,“難道你爲燕人,就一定要殺光楚人?”
“楚人若不是屠殺燕人,如何能一步步爲天下之主?”
勾月想了想其實他說的并不是全錯,古來奪權之路便以屍骨鋪就,不再辯解。
“你爲何飛刀提醒我來?”
“行刺不成,是個壞消息,不過我有個好消息要同你分享。”
勾月并不覺得是個好消息,能從他口中出來的,不知是什麽噩耗,“哦?”
“有一良機。”
“怎麽說?”
“若枝人要興兵與大楚再戰,若燕子團結一緻,定然能驅逐楚人回到草原。”
勾月從前覺得這人挺聰明,現在一聽,隻覺得他神志不清,“從何處得到的消息?”
“你不必管,我隻是要你一同加入我們,爲大燕複國。”
勾月聽他鬥志滿滿,“複國?就算是複國,也不能隻是說說而已吧?”
“我師傅與尋常堂堂主已有了計劃,隻待我們入局,與若枝人裏應外合。”
勾月心中一震,“家師也同意了?”
“太堂主爲何不同意?太家滿門忠烈,爲南燕皇室鞠躬盡瘁,現在皇室有複興之望,他斷然不會袖手旁觀。”
燕如虹打定主意,目光如勾盯着太勾月。
“古墨就是太堂主的誠意。”
勾月冷冷一笑,“一份誠意,就值得我師兄在良渚皇宮送死?”
“你說這話不對,女子也該有精忠報國之心,你且學一學你師兄爲國捐軀之信念。”燕如虹試圖說服太勾月。
他似乎并沒有注意到勾月的臉色已變。
“你們殺默毒,就是爲了讓良渚大亂,若枝可趁機舉兵壓境?”
“隻可惜沒能殺了他,沒想到這狗皇帝還有幾招傍身的招數。”
“你有沒有想過,若枝人爲何願意幫你們複國?”
“事成之後,必定割城池以答謝。”
勾月聞道,喉嚨中泛起惡心,“奪了天下,也得推人去做皇帝,怎麽,玉舟子前輩親自登基?”
燕如虹臉色一黑,“自然不是。”
“看來你們已有合适的人選。”
文淵之插了一句。
他的存在讓燕如虹立刻想到自己還有一個籌碼能讓太勾月這樣的得力幫手倒戈,“時候快到了,應該就在這個冬日,他就會發作。”
勾月看了一眼文淵之,“你們隻是要我殺默毒,行啊。”
“你答應我了?”
勾月心中暗自覺得可笑,燕如虹這樣的人居然想不到若枝王狼子野心,若他攻入中原腹地,如何還肯退出來,讓燕人稱王,簡直是癡心妄想,就算到時候真的推一個燕人上位,也定然是受控制的傀儡,與默毒初登王位之時情況相似。
空山派蟄伏若枝邊關數年,心心念念複國,擁立燕人爲君,勾月不想打破他們的幻夢,隻是心痛師傅也涉足其中,難道他竟如此昏沉,看不清如今天下的局勢。
“是。”她道。
文淵之慢慢走到了她面前,眼中似乎藏着很多話。
“兩個月後,初冬之時,默毒的性命奉上,我要一次解他身上的毒。”
“我如何相信你?”
“若有機會,我自然通知你,你大可将他帶走,去做人質,待我殺了默毒,你再将我夫君歸還于我。”
“你不怕我殺了他?”燕如虹笑道。
“可以啊,你殺了他,我就滅了你們空山派,一年不行就十年,十年不行就二十年,什麽時候能殺得你們空山派一人不剩,我就算是給他報仇了。除了空山派,我還要将你們藏起來的南燕皇室後嗣找出來,将他千刀萬剮,送去給南燕祖宗看看他們的後代是多麽愚蠢。”
燕如虹笑不出來了,“我師傅玉舟子,世外之人,你恐怕窮極一生也不能追趕他。”
“是嗎,他修習的是仙法?”
“……”
“不是仙法有什麽好說的,都是凡人之術,想要練就不過是時間長短問題。”
文淵之與太勾月走出院落時,他才開口道,“你當真要爲了我去殺默毒?”
“上次不是說了是?”
“不值當。”他聲音清冷。
“怎麽不值當?”
“爲我一人,讓中原大亂,我便是罪人。”
勾月道,“那我便是罪人裏頭罪加一等的人。”
“我們走吧。”他說。
“去哪裏?”
“天涯海角,哪裏都行,我不想看你爲我闖禍。”
勾月握了握他的手,“你讓我想一想。”
“也讓我想一想。”他笑道。
“兩個人想主意總比一個人頭腦機靈。”勾月道,腳下一夾,馬兒跑得更快了。
“你是想要還我的恩是不是?”
他忽然問了這麽一句話來,失笑道,“其實你不必覺得欠了我什麽,你什麽也不欠人。你是自由的,你該去找鎮魂,接着帶鎮魂離開中原,再也不要回來。”
勾月一把勒住馬,從馬背躍下,她踱步走遠了些,片刻後才走了回來。
“你去做什麽了?”文淵之看她在暗處停留了一會兒。
勾月仰起頭看馬上的他,“沒什麽,剛才想要打你來着,忍住了。”
她長長的歎了一口氣,“我不是要還你的恩,我不想看你死,是因爲你對我來說很重要,我說了很多次,爲什麽你總是不信我?”
他見過她那樣愛另一個人的模樣,見過她在睡夢中失掉記憶也會喊出的名字,如何還能信她,他隻能自己将質疑和嫉妒吞下。
無愛則無恨,她越想殺了默毒,證明她恨意越重,即使她口口聲聲說是爲了他,他也不敢信。
展了笑顔下了馬,去牽她的手,“我信你,我當然信你。”
勾月看着他的眼睛,頃刻間,她猛地一推他,将他推倒在地上,“騙人,你連你自己都騙不過!”
他怔怔地擡眼看她,此時面前女子的影子才漸漸和草原上那個額間帶着松石額配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她曾像是草原最烈的日頭,也像是十五那晚夜色當中的月光。
勾月逼近他,“你心中有疑從不對我言,你想要做什麽,你厭惡做什麽,你也不告訴我,全都要我來猜你,我猜的不對,你便斂笑,我猜中了,你便喜悅。文淵之,我不是什麽聰明人,從來都不是,我猜不透你,縱使有時能看出你是喜是憂,可我從來不知你心中深處是什麽?”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慢慢站了起來,悠閑地将手背到身後去,撇開話道,“你的力氣還怪大的,誰家娘子有你這樣厲害。”
“你爲何從不正視你我之間的問題,自從來到良渚,我們便開始生嫌隙不是嗎?”
“時候不早了,再過會兒要天亮了。”
“文淵之!”她有些哽咽,“你知道不知道我很累,我一面要對着那個亦兄亦師背叛我的人,一面又要在燕楚之争中明哲保身,我還要找回母親的屍骨,讓她入土爲安,我實在沒有力氣再猜測你的心了。”
文淵之眼尾紅了,轉了臉過來卻又如常,“我……我明白,你有很多事要做。”
“所以你别叫我這麽累了。”
他喉嚨一緊,低了頭,心中強壓下所有的酸澀,許久才正視她,“好。”
“你爲何不信我心中有你?”她轉回原來的問題。
文淵之笑得有幾分勉強了,将背後的手伸了出來,她方才那一下,夜色太沉,竟沒有發覺地上哪裏來的瓷片,嵌入他手掌中,正順着他的掌紋向下流血。
他道,“默毒當年受傷,你會絲毫發覺不了麽?”
答案是,不會。
戰士塔蘭永遠會護衛她的君主。
看着他流血的手,勾月竟一字也不能說出。
她聽得他說,“我隻是總在想,爲什麽我費盡心機得到的,永遠隻有那一點點。”
“也許,你不該阻止我殺他。”勾月道。
“殺了他,難道你就隻是我一個人的?”
他笑了一聲,有些釋懷,“我恨他,可我又要助他,天底下恐怕沒有比我更矛盾的人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