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娘子說要去買些胭脂水粉,她衣衫輕飄,很快消失在太姚兒的面前。太姚兒不是不想陪她去,而是看見了一個熟人。
那人在一個馄饨攤子前正在吃馄饨,加了半勺辛辣粉,看得路人都覺得辣,還有一碗擺在他對面,似乎對面還坐了一個人。
初秋的天并不冷,他卻穿得很厚。
太姚兒剛在他面前坐下,就聽見他說,“姑娘,我可沒有請你吃東西。”
太姚兒掏出一兩銀子放在桌子上,“不必找了,這是我請這位大俠吃的。”她看着攤主道。
靠桌子一側斜靠着一把劍,漆黑的劍鞘。
他的目光原本寒氣森森,一見到太姚兒的杏眼便兇不起來了。
尤其她軟糯糯道了一句,古墨師兄。
“你怎麽會來良渚?是來抓我回去的嗎?”反正她也玩了許久,就算是他要帶她回去也沒什麽了,隻是得等師姐和文淵之今日回家來,再同他們道别才是。
“抓你還用得着我?”他道。
“師姐今日不在家,你是來找她麽?”
他有些不想回答,“你不必管我是來做什麽的,也不必管我跟什麽人一起來的,吃了這碗,就早些回去吧。”
跟何人一起來?太姚兒原本沒想問他這個,他自己倒是說了,看來他還有同伴,不知是哪位師兄。
“好吧,那等你辦好事,你來找我,來蓮湖街,能看見一家酒樓,總共有三層呢,是那條街最大的酒樓,叫做望月樓。再朝南走一裏地,能看見個小宅子,我跟師姐就在那裏住,你記得來找我們。”太姚兒絮絮不止。
他看着太姚兒,眼中一閃而過一絲慈愛,太姚兒沒有出過遠門,連山下都很少去,現在看她過得不錯,他就放心了,盡管師傅并未吩咐他要來看一眼她。
長樂宮,侍女端來幾盤甜瓜,這是北楚的吃食,燕人食甜卻并不喜歡過分甜,跟随王帳遷移的楚人來到良渚後,也時常會想念楚地的甜瓜。
早已有個人腳尖勾着房梁,一個卷珠簾的模樣挂在梁上。
不過此時殿内已無服侍的宮人。
隻有兩人,一人主位,一人側坐。
一位是這天下的王,還有一個他不認識。
但見這二位對坐無言。
過了一會兒,那側坐的男子微微擡眼,耳根一動,似乎是發覺了他的存在,就在他準備要動手之際,那男子卻仿若絲毫不知。
皇帝的目光炯炯有神,盯在那男子身上,過了好一會兒才說,“是專門爲你拿的,怎麽不吃?”
勾月拱手道,“多謝陛下,小人乃是燕人,不習慣吃楚人愛吃的食物。”
他冷笑道,“是麽?”
勾月道,“若陛下要小人吃些,小人會照做。”
他道,“我有個妹妹,很是喜歡吃這蜜瓜。”
“宣慶長公主是楚人,想來的确是愛食這種甜瓜。”勾月回道。
“不是她,是我另一個妹妹。”
勾月便不言語了,也不追問。
“我那個妹妹,小時候每次跟人打架回來,若赢了,都要連吃兩個,後來她——”
“陛下,小人明日會繼續授課,今日便算是給世子們開課。”她打斷他的話,并無耐心多聽。
他臉上閃過一絲尴尬,喉嚨微微顫動,換了話道,“聽淵之說,你們是從金匮來,金匮的水稻今年長得好嗎?”
勾月道,“很好,今年也沒有蟲災旱情。”
說罷,想到至少要奉承他一句,就道,“托陛下洪福。”
他笑了一聲,“這裏隻有你與我,不必說些面子話,咱們楚人,不興那一套。”
勾月糾正他,“小人是燕人,并非楚人。”
他道,哦,“可是我見你眸色并非燕人的眸色。”
勾月皺起眉頭。
“不論是燕人還是楚人,現在都是大楚的百姓,你說是不是?”
“正是。”她隻能認了這句。
原本梁上的刺客以爲他們是要說些機密,現在卻聽見他們隻是說些家常話,便有些捉摸不透了。
“你一開始見了我,爲何那般害怕我?”他問道。
勾月像是記不起來了,“小人何時見了陛下害怕?”
“很久之前,在良渚的一個酒肆,你同一個女子較量,那時我幫你,你回身見了我,像是見了鬼一樣。”
看來他已經知道自己是易容而來,不知文淵之是怎麽和他說的。
勾月想起文淵之那一套一套的,就道,“是小人雖不知陛下身份,卻察覺到了天子威嚴,故此心中敬畏。”
他無奈一笑,“這話是他教你說的?”
勾月道,“小人不知陛下是什麽意思。”
他看着勾月,希望她的眼睛能擡起看着他,可她隻是低着眼,目光不轉。
“前幾日,淵之同我大吵一架,你知道嗎?”
她猛地轉過頭,怎麽還有這樣的事兒,文淵之從未告訴她,“爲何?”
見她願意看他了,他才緩緩道,“因爲我殺了一個人。”
“什麽人?”
“前著作佐郎路雲荇。”
她當年還在良渚之時便聽聞此人擅作詩,譽滿盛京,這些年過去了,他這樣一個才華橫溢的人,竟也死在了皇帝手裏。
“他是個正直的人。”勾月道。
“我知道,他非但是個正直之人,還是個忠臣。”
“那你爲何殺了他?”
默毒歎息,“無奈之舉。”
勾月覺得他真虛僞,就像是當年殺她,在他眼中,恐怕也是無奈之舉,爲了他的江山,殺掉任何人他都不會後悔,隻是多年後提起,會做做戲罷了。
“我殺他不是因爲他是小人,而是因爲他的大義。”
勾月更是不懂,“既是有大義之人,你爲何又要殺他?”
“君子禍亂朝政,更該死。”
勾月心中一凜,“什麽意思?”
“他是南燕的奸細,意圖造反,背地中寫了不少詩來诋毀楚人,又在家中私藏不少兵器,他反我的政,要尋南燕,後燕王室的後嗣,聯合燕人舊臣要将我廢掉,你說我該不該殺他?”
勾月默默不語,楚人的鐵蹄踏過燕人的土地,燕王室懦弱叛百姓而逃,可百姓和舊臣卻願意爲南燕而戰。
他們這些人不能算是壞人,可如今天下已定,若燕人反了,若枝人定會借此入侵燕若邊界,此前燕楚大戰,若枝人就做了不少手腳,幾場戰争下來,燕楚落的好,甚至不及若枝人趁火打劫。
“你知道燕人爲何反我?”
勾月心中一清二楚,卻搖了搖頭。
“因爲他們覺得楚人不是中原之主,也不該妄想做天下共主。我登基之後,自認爲施政遠遠比燕人有益,燕楚的貴族有不少都恨極了我,隻因我在慢慢削弱世家之權,變動了燕人的祖宗之法。可你知道嗎?如果我放任貴族這樣做,天下的土地将漸漸從百姓手中流失,他們都會成爲貴族的奴隸,我要做的是将百姓賴以生存的土地還給他們,這就勢必會動了舊燕世家的利益。”
梁上的刺客聽到他這樣說,手中的匕首一晃,心中也一晃。
默毒繼續說,“朝中有不少燕人官員,我的眼線過來禀告我,不少人都說過反對楚人政法的話,可我卻沒有殺了他們,你知道爲何?”
“殺了太多燕臣,燕人的心就會慌,天下就會大亂,中原将再起兵戈。”勾月道。
“是啊,所以他們那些反對我的話,我從來不放在心上。我在乎的是中原的百姓如何看我,楚人是中原之主,但我已強令楚人與燕人結合,借此融入中原人的血統,再過數十年,燕楚将不分彼此。你說,我管天下,是不是比南燕人更好?”
勾月沒回話。
他繼續自言自語,“隻要百姓不反,我便安心。失道者寡助,而我隻要不失民心,便能做好皇帝。雖然我不能自封爲明君聖君,可我不見得比那些讀了聖賢書的燕人差,你說是不是?”
勾月将話扯回來,“陛下是明君,可文大人,也不是奸臣,既然他反對你殺路大人,自然有他的考慮。”
“路雲荇詩作得清新飄逸,有世外之風,可他的目光卻隻放在書上,他的君臣大義,隻爲南燕王室一家之姓,他何時放眼去看看百姓過的是什麽日子。”
她想起越往良渚來,楚人越多的地方,的确百姓就過得越好,相反遠離良渚之地,燕人還治理之處,貪官污吏不絕。
勾月心中有些煩躁,她知道默毒所說都是對的,爲百姓做的也是實在事,對百姓而言,他并沒做錯什麽,可他爲了登上皇位,當年殺過的那些人,難道都不算什麽了嗎?
默毒緩緩說,“路雲荇是個愚忠之人,以爲将我拉下去,南燕便能複國,其實他們隻是想叫南燕皇室主宰天下,那些世家便能沾光繼續魚肉百姓,不管百姓的死活,我決計不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所以路雲荇必須死。淵之是因爲擔心我這一步兇險,路雲荇背後是韓大人,他的妻子又是皇後的親姑姑,我若動他,韓氏必然報複,兇險無比。”
她聽明白了,默毒是想殺雞儆猴,可阿淵卻覺得舊燕朝臣不能算是一群猴,惹急了他們後果難以預測。
其實這兩個人,一個激進,一個穩重,配合起來,多則七八年,少則兩三年,必然能将燕人舊臣布下的棋局打亂,免得再受桎梏。
勾月走出長樂宮,心頭思緒紛亂,一時不知如何處理,她幽幽歎了口氣,去了西廊。
文淵之聽了宮人的話,放下了筆墨道,“她已經套車等我了?”
“是。”
“好,你替我去拿我的包袱,我将書籍歸于原位,快一些。”他道。
宮人見狀笑了,果然同那男子說得一樣,于是道,“大人不必着急,外面那位太勾钺大人說,你可慢慢來。”
她入了宮,便不再用勾月的名字,而是化名爲勾钺。
上了馬車,她還在想方才默毒說的那些話。
文淵之坐在她身邊,馬車在山間的宮道搖搖晃晃,趕車的宮人道,“兩位大人坐好了。”
“怎麽了,今天那群孩子欺負你了?”文淵之問。
她道不是,“他們那些招數算得了什麽,頃刻便能化解。”
“那你在想什麽?”
勾月歎道,“在想那梁上的刺客。”
“什麽?!”他大驚。
“哪裏的刺客?”他追問。
勾月慢悠悠道,“長樂宮的刺客。”
“默毒抓住了他?”
勾月說,“估計沒有發現,他的武功還沒到那個境界。”
“你沒有提醒他?”
“沒有。”
文淵之掀開車簾,“回去!”
“大人,這都走出八裏之外了,确定要回去?”
勾月道不必,“我們繼續走吧,還要回去用飯。”
她安撫他道,“怕什麽,他養着十二衛,要是他死了,十二衛也活不了,他們定然會救他。”
文淵之有些心急,一定要回去。
勾月沒有辦法,“那成,你再趕車回去吧。”
文淵之道,“你就那麽恨他?”
“我不該恨他?”她沒那麽仁慈,能原諒殺過一次她的人。
勾月看着文淵之,“如果我與他再起争執,他還要殺我,你難道還會站在他那邊?”
“不,我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殺你。”
“你已經見過一次了,他爲了他的皇位做出什麽都不奇怪。”
勾月道,“你是他的臣,總是願意站在他那邊,可你不要忘了,你是我的夫。”
文淵之握緊她的手,壓低了聲音,“你相信我,我再也不會叫你那般痛苦,天下誰要殺你,我都不會坐視不理,若他還不肯放過你,我會神不知鬼不覺殺了他,在元氏之中重新選一位稱帝。”
“我和默毒韓澄的舊事,你不要插手,看我心情,若有機會,我便會報複,他們當年如何對我,我現在不過反手将那痛苦想要還于他們兩三分,這并不過分。”勾月道。
文淵之便不言了。
站在她的角度,他确實不能勸她善良,放下過往。
馬車行了片刻,還在山道上,迎面有人高聲道,“是文大人嗎?”
紀樸認出了馬車。
文淵之掀開車簾,見紀樸臉上帶傷,“你這是怎麽了?”
勾月已與長樂宮梁上之人聯系了起來,看來是鬧出亂子來了。
“勾月,你跟我去助一助烏則飛。”
“爲何?”勾月道。
他三兩句說不清楚,心急如焚,“宮中混入了刺客,還不止一個,我們緊跟其後,到了五鳳崖那邊開始跟他糾打,沒想到他武功竟然那樣好,後來又來了一個刺客,二人聯手,萱娘剛才也來了,我們三人對付他們兩個都勉強。我本來要去找慕容溫。”
勾月點點頭,“那你去啊。”
紀樸一把拉過她,湊在她面前說,“我腳程沒那麽快,趕回去叫慕容溫,也不知他今日在何處,從長樂宮往外一路都沒有見他,你跟我走。”
勾月推開他的手,“我跟你去哪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