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了,但時候還早。
她催文淵之回房去睡,文淵之卻道,“一會兒還有一位客人來。”
紀樸剛走,又要來一個,勾月道,“你怎麽之前沒有說?”
“是你認識的人,她恰好路過,便來拜訪我們。”
“我認識?”
“桃花娘子。”
前頭已有說話聲,勾月聽見姚兒似乎在給客人沏茶,說些問候之語。
沒多久小酒就來叫文淵之了,說是有位貴客上門,帶着大人的信函。
勾月拍了拍身上的灰,伸手過去。
他笑了一笑,如冬雪融化,牽住了她的手,被她一拉而起。
她的手還如以往溫熱。
勾月到了桃花娘子跟前,見她額間花钿依舊鮮紅,一雙江南女子的含情目柔情似水,但豔麗的覆舟唇顯得這溫柔女子有幾分難以接近。
見二人來到,桃花娘子從石凳上起身行了一禮。
文淵之道,“不必客氣,舟車勞頓,想必累了。”
她拿出那把扇子來,“這是貴人要的。”
文淵之拿起扇子來,是一把銀光閃閃的扇子,扇把鑲嵌幾顆圓潤的紅寶石,他看了幾眼,道,“瞧着像是機關重重的樣子,隻是不知如何用。”
桃花娘子接了過來,“原本大人可以琢磨一番,不過這裏頭确實有幾分兇險,藏了暗器,還是小人來爲大人演示吧。”
勾月不知她爲何而來,“你叫她給你做一把扇子?”
文淵之道,“不是,扇子主人另有其人。”
勾月沉思片刻,早年間聽聞燕人中有一暗器高手,又擅制作各種兵器,江湖上能叫出名号的英雄,手中所使兵器,許多都是出自桃花娘子之手。
能叫她親自送制作好的兵器上門的主子,如果不是文淵之,又會是誰呢?
桃花娘子正要演示,太姚兒小心翼翼問道,“我先猜一猜好不好?”
桃花娘子愣了一下,“你要試試看?”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從前在山上,也看了很多兵器的書目,很喜歡鍛造刀劍的書籍。”
桃花娘子露出欣賞的目光,“拿去吧。”
勾月有些擔心,“不是有暗器藏着嗎?”
桃花娘子道,“不必擔心,即使中毒了,小人也有解藥,随身帶着,無非吃些皮肉上的苦楚。”
太姚兒果然接過扇子,一展開,但覺眼前一亮,精鋼打造的鐵扇,可不知爲何拿着手上又不是十分沉重,揮動起來毫不費力,像是專門爲喜好輕兵器的人所制,細細看扇骨,彼此接連處仿若磨厲的刀片。
她看了片刻,合攏扇子,五指緊握扇頭,在空中旋轉半圈,再握扇柄,一把扇子竟變成了短劍,絲毫看不出方才的鐵扇痕迹。
她使這短劍舞了一套山中劍法。
金戈叫好道,“姚兒,你怎麽知道它還能變成短劍?”
太姚兒收回了扇子,道,“我也不知,現在打開了,收不回去。”
沒法子隻好又交給了桃花娘子。
她道,“你能看出它能變化形态,就已經很不錯了。”
太姚兒道,“隻可惜我不知暗器藏在何處,不能使出來瞧瞧。”
桃花娘子嫣然一笑,“我給你看看。”
說着,短劍在她手中頃刻間化爲了扇子,她猛一揮手,竟從中射出寒光萬點,朝院中的一棵大樹射去。
“如此。”
太姚兒拍着手贊歎,“好精巧的扇子,師姐,你看。”
太勾月也不住點頭,“桃花娘子果然是世間罕見的能工巧匠。”
聽得樹上有人嗤笑一聲。
“何人?”
桃花娘子橫劍擋在衆人身前。
太姚兒急忙道,“不必管他,是個腦子有病的。”
樹上即刻飛下一片落葉,桃花娘子擡手便擋,将鋒利如刀的落葉斬爲兩截。
林曉風落了下來,慢慢走到桃花娘子跟前,“不過旁門左道,有何值得自喜?況世間鑄造兵刃的能人頗多,女流之輩鍛造兵器,陰柔太過,殺敵恐拾不起氣勢來。”
話是對桃花娘子說的,眼睛卻瞅在桃花娘子身後的太姚兒身上。
太姚兒怕他惹怒師姐的客人,道,“您别生氣,他這個人,慣會胡言亂語。”
桃花娘子神色未大變,隻是冷笑道,“比起鍛造兵器,我更擅使暗器,且是我自己做出的暗器才放心。”
她看了看手中的扇子道,“我這把兵器,明日要送去它主人手中,造了整整一個月,名爲晚來驟雨。”
“爲何叫晚來驟雨?”勾月問道。
金戈笑道,“恐怕是因爲方才她那一陣寒光。”
桃花娘子道,“正是呢。”
“我這兵器還沒有用來戰過,你若是瞧不上,不如就同我戰一戰。”
林曉風等的就是她入甕,“好啊。”
他是個武癡,巴不得有各樣的敵人來挑戰他。
金戈和文淵之衆人往後退了幾步,留給他們足夠的空間,太姚兒有些不安,“不會見血吧?”
小酒安慰道,“江湖對招,點到即止,不會過分的。”
林曉風有意在太姚兒面前羞辱桃花娘子,在他眼中,要是所有女子都如勾月一般強勢,那不就亂了套嗎?他決計不能忍受太姚兒成爲桃花娘子與太勾月一般的女人。
他看出太姚兒目光中對桃花娘子的敬佩之情,這更讓他覺得一口氣順不上來了。
“還請出招。”桃花娘子最後一個招字沒有說完,林曉風的劍便恰好從她脖頸邊劃過,她躲得飛快,并未傷着。
“你耍賴。”太姚兒高聲道,“她都沒有準備好。”
林曉風冷冷道,“那你替她打?”
太姚兒往後退了一步,“你們慢慢較量,我看着就行。”
林曉風回轉劍身,第二劍沒刺出,桃花娘子手中的晚來驟雨在她手中一翻,一片銀針,寒光沖着林曉風的面頰而來。
他腳下盤轉步子,手中長劍揮舞,隻聽得劍光之中,銀針斷裂如落雨之聲。
他身法極快,但院子不大,他躲閃的空間有限,這樣近的距離,他的防禦明顯被減弱了,就在第一波銀針後,她輕轉扇子。
旋身一射,一把小指寬的利刃從扇中射出。
饒是他躲得飛快,那利刃也從他肩膀劃過,破了些皮,尚未見血。
他忽覺肩膀一酸,半條胳膊頓時洩了一半的力氣。
林曉風對她這暗器的功夫嗤之以鼻,卻沒想到會被她所傷。
他咬一咬牙,飛身而起,長劍落下,桃花娘子不怯,手中扇子一揮化爲短劍,上前一擋,她長嘯一聲,手指從寶石上滑過,晚來驟雨又化爲一把奇怪的匕首,斜割向他的喉嚨。
但林曉風兇厲的劍法不是她的妙手可以阻擋,他劍鋒一側,疾如奔雷擋住了她的匕首,霍霍幾劍,殺得桃花娘子手足無措,向後倒退數步。
最後一劍,勢道淩厲異常,聽得“當”的一聲,勾月已經攔住了他的劍。
“夠了,來者是客,何必做絕。”她看出了那是殺招,林曉風對這位遠客的生死并不在意,但她在意,文淵之也在意。
桃花娘子收了兵器道,“是我輸了。”
“認輸得快,算是你的長處。”林曉風諷刺道。
說罷,興緻勃勃朝太姚兒一笑,開心得像是個孩子。
豈料太姚兒上前拉住了桃花娘子的手,相見恨晚,“你能教一教暗器是怎麽用的嗎?除了晚來驟雨,你還有其他這樣精巧的暗器嗎?”
桃花娘子有些羞愧,“我已輸了,你還願意請教我?”
太姚兒攬住她的手臂道,“哎呀,不必放在心上,我看你剛才和他過了五十多招,江湖上能跟他過這麽多招數的人已經很少了,你教了我,以後我出去玩兒也能自保了。”
桃花娘子想起方才她竟能看出晚來驟雨的機巧,也有授她本事的意思,“那好,明日我回來之後,教一些我的暗器功夫。”
“真的嗎?”
“你不信?”
“那我是不是要拜你爲師?”
桃花娘子笑道,“若你願意,自然可以,我在良渚半月後才會離開,這半個月,大可指點你。”
太姚兒高興不已,拉着勾月道,“師姐,你聽到了嗎,她願意教我!”
勾月無奈一笑,“聽到了,你就去準備一下,明日開始跟她學些本事吧。”
太姚兒牽着桃花娘子的手往後院走,“金戈姐姐去給你布置房間了,我帶你去瞧瞧,就跟我們幾個的廂房離得很近,這樣夜間我們……”
她像隻小麻雀叽喳不停。
待她走後,林曉風不滿道,“你爲何答應讓她跟桃花娘子學暗器?”
勾月道,“她喜歡,未嘗不可。”
“邪魔外道,尋常堂知道,想必不會願意。”
勾月道,“你又不是我師傅,如何知道我師傅會反對?”
“這樣的暗器功夫,學來有什麽用,行走江湖,要被人恥笑一輩子。”
勾月定了定神,耐着性子說,“首先,我師妹并不喜歡深鑽武功,若她能學一門看家功夫,也算成全她,再者,你口口聲聲說暗器是邪魔外道,可那些自稱正人君子用刀劍殺害無辜之人時,刀劍也是邪魔外道嗎?暗器若是用來自保和保護弱者,那也能被叫做邪魔外道?所謂正邪,不過是江湖世家拿來自擡身價的話,算不得什麽金言。”
文淵之在一旁不住點頭,“對,對。”
“你先回去睡吧。”她對文淵之說道。
正想還跟林曉風絮叨絮叨,隻見他風一般走開了,懶得聽她那些沒意思的話。
勾月氣得不行,“你說他,他怎麽會——”
文淵之捏了捏她的肩膀,“行了,他這個人軟硬不吃,好賴話,除非他自己肯聽,不然都進不到他耳中去。”
勾月歎了口氣。
“你是看出來了?”文淵之問道。
“我眼睛好着呢,林曉風此人平日裏冷漠至極,可遇上姚兒的事,他就跟變了個人,但凡有個眼睛的,都能看出他的心思。”
文淵之笑道,“你猜姚兒知道不知道?”
這倒把勾月給問住了。
她回身愣愣看着文淵之。
睡到半夜,她忽聽得院中有貓兒叫了一聲。
姚兒反身起來,窗子被石頭塊砸了一下。
她披了衣服,掀開窗戶,院中果然有一人翻窗進來了。
太姚兒不解,“你不做人,開始做貓了。”有些笑意。
他忽轉身将她逼近身後的柱子,吓得她背緊靠柱子,“你做什麽?”
“你要和桃花娘子練暗器?”
她嗯了一聲,“怎麽了,你不覺得她是女中豪傑嗎?”
“呵呵,一個玩暗器的女人,也算是豪傑?”他眼中滿是不屑。
太姚兒咬牙,“能拆你三十招以上的男子,在江湖上,又有多少人?”
他不言。
“她是光明正大同你過招的,不過是兵器精緻些,我不認爲那見不得人。”
他道,“就算你練成天底下最好的暗器功夫又如何,還是拿不出手的招數罷了。”
太姚兒道,“你别數落我了,我意已決,原本我就喜歡這些你眼中拿不出手的玩意。”話語中已帶了冷酷之意。
“若你想練好武功,我——”
“不必了。”她知道他想說什麽。
“我師姐想要将她半生所學都傳授于我,我也不想學,人各有志,你們要做武學大家,朝廷謀臣,疆場大将,也都随你們,那是你們所求,不是我。”她的目光清明,絲毫不退。
林曉風恨鐵不成鋼,“爲何你總是不領别人的情?”
“也許我隻是不領你的情。”她不客氣。
窗戶一動,他已經氣洶洶離開了。
門外有人敲門,太姚兒道,“進來吧。”
原來金戈早已知道他進了她房中,怕他行不軌,一直在房外等候。
“你沒事吧?”金戈問道。
“嗯。”她解開衣服坐在床邊不快。
“林曉風在乎你,才會來規勸你,你不要難過。”
她道,“我明了,可是我……我永遠不能變成他想要的模樣。”
金戈沒想到她竟這樣清醒,“你知道他對你的情意?”
她仰起頭來望房梁,那樣冷漠的目光在對視上她時變得那樣炙熱,她不是沒有感覺的人。
“可惜我不能回應。”
“或許他是你的良人。”
“我對他有感激之情,有朋友之誼,唯獨沒有男女之愛。”
金戈歎息一聲,坐在她身邊沉默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