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淵之幼年時,其實并無遊山之興,問津之趣。
他是在父親開始治水後的數年才決定了解父親生前所好。
自豫州治水,默毒已助他以豫州爲點,向周邊郡縣輻射,記錄水情,重新開始編撰中原地帶的水經,目前已記主流水道數百條,支流上千條,連周邊風景也一同記錄在冊,以供後來者查詢。
他編撰水經,一邊思考勾月的事。
勾月要找回鎮魂,勢必會入宮。
這個莽撞的姑娘,定是要趁着某日夜色沉沉他安睡之時,偷偷潛入宮中,文淵之思及無奈。
她不肯尋求他的幫助,要強固執,怕是擔心給他和文家都惹麻煩。
默毒已經沒有留她在良渚的打算了,他既不會插手日後她的去向,也不會重新讓她爲他賣命,因此文淵之并不覺得是他在逼迫勾月回來。
如果鎮魂不在默毒手上,萬壽堂就另有掌控者,能調動十二衛的人,除去陛下,隻有韓澄,太後和韓欽三人了。
還有一個,宣慶長公主。
院内流水潺潺,不遠處勾月和太姚兒正在假山之上比武。
文淵之靜靜聽着風過竹息,流水和劍刃交加。
這假山之上,隻有四五個勉強能落足之處。
有些地方根本無路可踏足,太姚兒不到片刻便氣喘籲籲了。
她知道師姐的性子,不把她累得癱倒,她絕不會停手。
她往下望了一眼,心中跳得打鼓一般,踏差半步,肯定就會摔下去,這假山又這樣高,天哪,文淵之的後院裏如何還尋了這麽一塊奇石,這兩個人不愧是一對,沒一個走尋常路的。
勾月還是從容如舊,如履平地,數月不見,她的武功更加見長了。
一來一回,這兩個女子打得十分精彩。
然而文淵之隻在石桌上顧着寫自己的文章,并不朝她們看一眼,太姚兒本想等着他看一眼時求救,叫一聲姐夫,可文淵之就是不扭頭。
兩人在假山奇石上,不多時便交手了二三十招,太姚兒看出是勾月在引着自己出招,臉上過不去,雖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師姐對手,但數十招都接不住,可見是自己蠢笨了。
片刻之後,太姚兒的力氣逐漸耗盡了,腳下慌亂。
她急忙求饒,“師姐,還要練多久?”
勾月一笑,“注意,我這一招燕子穿雲,你接不住必然重傷。”
姚兒在空中輕擺幾下,瞬息之間,竟避過了勾月這招。
她喘着粗氣,額間冒汗,“師姐,再也擋不住了。”
勾月聞言,微微一笑,劍卻沒有停下,“我手中的長甯,用着不順手,要是使刀,此刻早就把你給拍下去了。依我看,你還能撐一會兒。”
這小丫頭慣會偷懶,勾月知道不逼急了她,她都不肯用心,認定自己不是練武的材料。
“求求師姐了,我再練下去,我的手就要廢了。”
勾月一笑罷手,率先從假山跳下來。
太姚兒急忙飛身下來,等到平穩落地,才發覺不過片刻,自己的輕功竟然見長,師姐真是教人武功的好師傅。
她流了許多汗,坐在文淵之身邊倒了茶水一飲而盡,眼睛瞅着文淵之手裏的文書,“姐夫,你要入昭文館教學生了?”
文淵之道,“看情況。”
太姚兒不解,“升官不好麽,照我看姐夫的文采,做那昭文館的博士綽綽有餘。”
他輕輕一笑,低頭看這文書,情态之間,多了兩三分不屑。
勾月看穿了,道,“姚兒,你可知道他爲何要笑?他覺去教那一群良渚貴族子弟,是貶低身份,認爲他們是酒囊飯袋,若他自己尋學生,那還算得當,要是非要去教些草包,他肯定難受得不行,覺得處處受掣肘。”
文淵之緩緩道,“你不知看破不說破這個道理麽?”
她笑了起來,“你既然不願意,便請辭,何必勉強自己。”
他翹首對着長空,“我也想啊,可是做昭文館的博士,可以帶一個随身服侍的書童。”
勾月愣了片刻,立刻明白過來,他是想要帶她一起入宮。
太姚兒也懂了,“你是要将師姐帶入宮中,爲何?”
勾月并沒有告訴她沁索在船上說的話,所以她可能也不清楚爲什麽他們還要回到良渚這是非之地來。
她心中也在疑惑,默毒爲何非要将她逼回良渚來。
殺她一次還不夠,還要設局殺她第二次麽?
當年落入陷阱,現如今壓在心上的疑雲越來越重,從宮人告訴她占星台有位草原故人在等她一見,到她看見那熟悉的落款和信物,再到後來她身披紅色嫁衣準備做無量宮的貴妃,卻見那熟悉的身影從宮中穿過,随手拔劍而出去追蹤。
年少時雖知落入陷阱,現在長大了,再回頭看那一步步機關,才發覺其實每一步都有人算計好了。
默毒縱然不是主謀,也是幫兇。
還有當時太皇太後在她出嫁前來了一次,要她從今以後,遠離兵刃,不可再入行伍。
她叫她本分度日,在無量宮做好一宮之主。
勾月記得那一日韓澄來過,她看着她的嫁衣笑了,反問她不是讨厭紅色嗎?爲何還要着紅?
她說,現如今楚人雖入主中原,可燕化是陛下的命令,楚人出嫁有些禮儀還是按照燕人來。
韓澄不會不知道,可她還是問了。
韓澄那日離開,說了一句,既然你搶走我的,那我也搶走你的。
她向來不讨厭韓澄,因韓澄長了一雙極像母親的眼睛,她看着那雙眼睛憎惡,喜悅,恐懼,也并無反感之情,仿佛那是母親的一颦一笑。
在她起身去追逐炎崖博之時,未等到出無量宮百步,便有宮中羽衛按劍而出,說她意圖謀反,刺殺陛下。
她看着炎崖博就在宮牆後一閃而過,心中焦急,顧不得那許多便跟羽衛糾打起來,她以爲那是她能殺炎崖博最後的機會,若被他逃了,不知何時還能找到他的下落,他自己送上門,她腦子一熱,絕不能放過這個機會。
後來不知從何而出的私兵漸漸多了起來,直到殺到山間的宮道上,數裏之内,盡是殘軀,那些人對她忠心耿耿,那時年少,慌忙之中認出了其中有幾個是她從前行軍的部下,還有一些是往常出入宮門見過的世家子弟或寒門子弟,卻并不怎麽相熟。
其中一個甚至是當時宣慶長公主的驸馬,她與他隻有一面之緣。
她記得他叫謝憫,這樣的文人,身上的書卷氣總能讓她想起文淵之,她讨厭将欲望埋在書籍裏的人,心思猜不透,自然也不喜歡謝憫。
隻是不知謝憫爲何要拼死救她于刀劍之下。
當年那些人早已死了,她又恨着默毒和大楚王室這些人,這些疑團就一直存在心頭難以解開。
天上突然飛來一隻信鴿,文淵之伸手,鴿子便停在他手臂上,抓着他的衣裳。
他打開紙條一看之後便傳給了勾月。
太姚兒看不明白,“什麽意思?”
勾月便說起他們在雪山遇到伏擊。
說到了那幾人中了毒,太姚兒忙追問道,“後來呢,師姐殺了他們?”
文淵之歎息,“要是她果真殺了他們,還不至于那麽麻煩了。”
“師姐放過了他們?”
文淵之搖了搖頭,“她說要赢了就得赢得光明正大。”
太姚兒覺得倒像是她的處事風格,“解了毒,後來如何?”
原來是勾月待他們恢複力氣之後再次迎敵,打得焦灼之時,一柄匕首似光電飛出,爲首的莫雲應聲中劍。勾月頂着風雪上前一看,匕首洞穿了莫雲的一隻眼睛,刺入了頭骨,鮮血淋漓。
轉身一看,是一個高大,下颌鋒利,目光如利劍的冷峻男子。
他拔劍,勾月道,“留他們一命,廢了他們武功就是。”此人不聽,接連殺了那三人,扒開了他們的衣服。
勾月問道,“你是何人?”
他不理勾月,走到文淵之前面行了一禮。
說這三人從金匮跟了他們一路,是宣慶長公主的人,叫他們小心身上帶着這種刺青的人。
百步穿楊的飛刀神技,要是遇見金戈,說不定還能較量一番。
勾月拿着紙條問道,“你早就知道他是宮中十二衛之人?”
文淵之說是,“此後宣慶長公主便不敢再輕易對你我下手了。”
“爲何她要殺我?”勾月道。
文淵之笑道,“你想多了,莫雲不是說了要殺我嗎,不是沖着你來的。”
勾月想起莫雲的确是口口聲聲要殺他。
看來隻是順便殺一殺她,她不肯走,他們自然是要連她一起殺。
宮殿内,話語方停,人已到了。
宣慶長公主走了進來,眼神有一種淡漠,打量了慕容溫一眼,“不知皇兄爲何召見宣慶?”
“你先出去。”皇帝對慕容溫道。
“是。”慕容溫抱劍退下了。
忽然間,隻見皇帝在殿内空無一人之時,伸手一掌,猝不及防掴在長公主的臉頰上。
長公主急忙跪倒。
皇帝垂手長歎,“你可知我爲何打你?”
她已猜出幾分,卻道不知。
“因你心狠手辣。”他黯然說道,“事已至此,孤不再瞞你。你派人去追殺的是那個叫勾月的女子,恰好找到了與文淵之有舊仇的莫雲,想着将兩人都一網打盡。你可知,文淵之對孤有多麽重要,眼下京中能制衡韓氏一族的,除他,再無第二人了。至于那個女子,不過是個無辜人罷了,不過是和塔蘭有幾分相似,你何必糾纏她不放。”
長公主一聲慘笑,從地上爬起,“無辜?你道她無辜,可你見過那些爲了保護塔蘭而死的人沒有,他們死前難以瞑目。他們也有家人,若不是文淵之捏住了他們的把柄,驅使他們拿命保護那個賤人,他們又如何會有身死山間,屍首不全的下場。”
多年前,參加過圍攻塔蘭的高手都是江湖與朝堂武将中一等一的高手,她早該死了,可非要奮力一搏,弄得魚死網破,她若識趣,就該乖乖受死。
皇帝看出她心思,“其實說到如今,你最恨的還是謝憫爲救塔蘭而死,是不是?”
“是!”
“我就是恨塔蘭賤民一條,不過是個野種,她母親是燕人俘虜,是奴隸,她父親不過是草原薩滿,一個燕楚雜種,怎配我的謝憫爲她送命!午夜夢回,我恨不得将她鞭屍,将她屍體化爲齑粉咽下腹中。”
“塔蘭已死,你的恨還不能結束?”
“不能,我看見那個女子,便會想起塔蘭,我要她的命,文淵之那個混蛋,利用謝憫去護她,我也不會放過他,我要同他們鬥到死,不死不休。”
皇帝看着這個可恨又可憐的妹妹,他記得小時候這個女孩子乖巧又柔和,如今卻口口聲聲都是殺,死了一匹小馬都要哭半日的姑娘,現在早已變了。
他長長歎氣,“謝憫是我的人。”
“什麽,皇兄你在說什麽?!”她瞪大了眼睛,恨恨說道,“你想騙我,叫我不要再恨他們?”
“謝憫是我的人,你若不信,我可将我給他寫的私信給你看,包括他的回信。當年韓欽逼我殺了塔蘭,太皇太後逼我留她一命。韓家要出皇後,在世家爲首,王庭要我立大楚女子爲後,我本想将塔蘭和韓澄都安置妃位,立後之事慢慢商議。可到了後來才知道,韓家勢力在中原有多麽可怕,我被挾着一步步做傀儡。心中擔心萬一真的救不了塔蘭,沒法跟太皇太後交差,于是立一隊私兵在危急時刻違皇命護塔蘭周全,将她送回北楚,永生不回中原來。”
他說罷,忽聽得殿中一聲怪嘯,隻見長公主已經撲倒在地上,抽泣不已,“是皇兄叫驸馬去送死?”
過了半晌,他歎口氣,“是,所以你最該恨的人,是孤和韓氏一族,是他們将孤逼至于此。”
恨了這麽多年的塔蘭,要她放棄她如何情願,“如果不是她擋了韓家的皇後路,韓欽爲何非要對付她,她手上沾滿生靈鮮血,南不會饒恕她的罪孽。她破城屠戮,沙場征戰,她是個該死的殺神,那是她的命。”
皇帝氣得七竅生煙,冷笑,說道,“是麽?你難道不知塔蘭屠戮是爲何?是孤要她去戰,去殺,若有報應,早該報應在孤身上。”
又道,“以後不要再将你的手伸那麽長,被孤發現,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良言已說,不要做令你後悔莫及的錯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