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來,到了良渚,已經到了夏末。
良渚的夜果然比天底下任何地方都熱鬧,走到一處街口,戲台子已經搭起來了。
像這種不起眼的草班子,一般都是走江湖的戲子,那些被養在京都中,有名氣的,往往都被大戶人家辦事叫去,演一出便能拿比這唱一晚更多的銀子。
不過百姓們早早就搬來了馬紮坐在台子底下聽人唱,爲首兩個唱腔不賴,太姚兒跟在衆人後面拍手叫好。
到了良渚,萱娘便不再催促太姚兒和林曉風趕路了,她朝人群裏看了一眼,跟一個賣糖葫蘆的打了個照面,笑盈盈到了一邊去說話。
一場完了,四下的人都拿各色的吃食丢上去。
還有人脫下自己的銀镯子丢上去,更不用提那玉扳指,金簪子了。
戲也分不少流派,太姚兒聽得少,不大能分出好壞。
方才那場散去,不多時又上來一班子人。
這一開口,一揮袖,便能看出差距來了。
太姚兒心道,方才那姑娘唱得真好,這小紅娘簡直和她有塵泥之别。
等了又等。
方才那些人才重新登場。
林曉風卻不合時宜地打斷了。
“我們要走了。”
“啊?我還沒有看完哎。”
林曉風抓住她的手臂便要走,她急忙求饒,“就看完這一出咱們就走,好不好?”
隻見那女子披帛彩帶、纓絡花繩,一舉一動都攝人心魄,連林曉風也一時愣住了。
她換了身戲服,一擡臉對着觀衆們,衆人才看出就是剛才那退場的姑娘。
“好!”
一套行雲流水地蓮花移步,故作嬌羞,看得衆人都笑了起來。
還未唱完一場,底下的人又紛紛丢了東西上去。
太姚兒也心中激動,倉促一摸,身上空無一物,打眼一掃,順了手便把林曉風腰間的玉環丢了過去。
林曉風望着空蕩蕩的腰間,半晌,咬牙切齒,“你——”
太姚兒道,“成色又不好,等我師姐回來,給你買一塊更好的。”
他就知道不該對她太好,這便蹬鼻子上臉了。
太姚兒再一看,台上已經唱完了,那女子草草撿起了地上的一塊玉環和一隻銀簪子退了場。
台子後面是一個用粗麻布圍起來的四角無頂小屋子,幾乎不能算是屋子,不過出來謀生也管不了那麽多,一場接着一場換下來,戲子們便在裏頭換衣服,梳妝。
眼見她離開了,林曉風氣的一把握住了太姚兒的脖子,“給你半個時辰,找回來,否則我掐死你。”
太姚兒咳嗽不已,“你有病啊,一塊缺了口的玉環,又不是什麽好料子,至于嗎?”
他聞言手中更狠了,幾乎扼死她,太姚兒直翻白眼,在魂魄飄出身子前一刻,她想到了林曉瘋一劍斬下了五堂主烏則飛的手臂,林曉瘋就是林曉瘋,一個心狠手辣的瘋子。
他松開了手。
就在太姚兒以爲他放過了自己之時,他又卷土重來握住她的脖子,隻是這次沒有使力。
“去!”
她憤憤道,“你不松開我,我怎麽去找她?”
他指着後面的麻布圍起的棚子道,“進去。”
“啊,這不好吧,裏面男男女女的。”
“你還會覺得不好?”他冷笑。
太姚兒便在他的注視下走了進去,見裏面鬧鬧嚷嚷,隻希望他們不要看向自己。
不過來了一個生面孔,這裏頭的人哪裏會不認得。
衆人一時間安靜了下來,目光直勾勾看着她。
太姚兒急忙在人堆裏尋找方才那個姑娘。
“對不住了諸位,打擾打擾,有個唱飛天神女的姐姐,不知各位可看見了?”
忽的,幾個人都笑了起來。
其中一個男子道,“曲弄衣,你的戲迷混進來了,還是個小姑娘。”
“哈哈哈哈哈哈哈……”衆人又是笑了一會兒。
那幾個人自動往旁邊走了走,一個坐在角落裏正在撲粉的人頓了一頓手,從銅鏡裏看見了太姚兒的臉。
轉過身道,“這裏外人不能進來,你出去吧。”
一開口,太姚兒的嘴簡直不能合上了。
隻因爲這是個男子的聲音。
他解下戲服,太姚兒離近了才看見他的喉結,她盯着他臉忽然紅了。
縱使畫着這麽濃的妝,也難掩這男子的清秀。
她更不好意思要回林曉風的玉環了。
可要是拿不回去,林曉風說不定真的會掐死她。
“怎麽了,還不走?!”他沒有好脾氣,接連唱了兩場,他已經不想說話了。
“這……我……”太姚兒硬着頭皮還是不敢說。
送出去的東西,怎麽好要回來呢?
“我……”
“快說吧,我片刻後再唱一場就要回去了。”他道。
太姚兒咬咬嘴唇,怯懦道,“能不能,把剛才那個玉環……還給我?”
耳朵尖的,有幾個聽着了,目瞪口呆,還沒有見過丢出去賞物還要回來的。
曲弄衣呆了一瞬,須臾從那張破爛的木桌中掏了又掏,将那白玉環放在桌面道,“這個嗎?”
太姚兒松了口氣,“對,就是這個。”
他勾唇一笑,“你都已經送出去了,便是我的東西了。”
太姚兒連忙跑到他面前解釋,“是我……不是,是你剛才唱得太好了,我一激動,就把我朋友的玉環摘下來丢給你了,其實這不是我的,我是昏了頭才如此,實在對不住。”
他撓了撓額頭,“所以你必須要回去?”
她道是,“我以爲跟他熟稔了,他不會怪我,現在看來,他是生氣了,我這個朋友生氣不生氣,都闆着臉,我害怕他。”
他道,“接着。”
将玉環還給了她。
太姚兒過意不去,從他的銅鏡中望見自己的木蝴蝶耳墜子,摘了下來道,“我自小在山上長大,從小聽着山裏的風雨長大,有一次,雷太大,擊中了一棵百年老樹,我父親就說這樹用來做琴最好,多下來的餘料,就給我做了對木蝴蝶墜子,你不要嫌棄。”
曲弄衣将那兩隻雕得精緻的蝴蝶收了,“很好看,我收了。”
“你真的喜歡?”太姚兒眼中發光。
他點了點頭,看着這個笑起來有些傻裏傻氣的姑娘,他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太姚兒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一出棚子,一眼看見了林曉風。
她伸出手去,道,“拿回來了,還給你吧。”
林曉風收了回來,隻是不再挂在腰間了,而是放在了貼近心口的衣裳裏。
“你怎麽收了起來?”
林曉風道,“有個人剛才告訴我,真正珍貴的東西,不該挂在顯眼的地方,要放在最安全的地方。”
太姚兒道,“誰說的?”
“我。”
文淵之一開一合,緩緩走到了兩人面前。
太姚兒見過他此前七竅流血的模樣,沒成想師姐還真把他給救回來了。
“小文先生,你沒事了?”
他摸了摸太姚兒的頂發,“你看我像是有事?”
“師姐呢?”
勾月丢來了一隻白色玉環,被太姚兒一手接住了,“還好意思問我,你把别人的玉環弄丢了,要是找不回來,我不得賠給他一個?”
太姚兒見是一塊潔白溫潤的玉環,道,“師姐,你真好,那我現在把玉環還給他了,這塊就歸我了吧?”
勾月道,“你個小貪心,整日不是吃就是玩兒,路上還惹了其他禍嗎?”
太姚兒幹脆利落道,“沒有。”低了頭仔細看那玉環。
林曉風側頭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竟然沒有将那事告訴太勾月,叫她給她出氣。
“我師妹沒有闖禍吧?”
林曉風也搖了搖頭。
“不錯,你學乖了。”勾月笑道。
姚兒牽着她的手邊走邊道,“你不知道,萱娘和烏則飛一進良渚城中,幾乎就将我和林曉風放了,可是路上的時候,又不斷催促我們,你瞧奇怪不?”
勾月笑了笑,“沒什麽奇怪的。”
到了他腳下,還有他的眼睛盯着,還有什麽是他不放心的。
人潮湧動,這夜的人真多。姚兒跟她說了一路來良渚的景色。
再往前走有個小小的空地,騰了出來做射箭場。
勾月正聽着姚兒說話,忽聽頭頂有一蟬鳴聲止住了。
遠望,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一箭射來,穿空之聲挾風而來,急勁駭人。
勾月身後便是林曉風和文淵之,她怕箭自她身前穿過傷了文淵之,身形一閃,反手一接,已握住了箭尾。
方才這少年一箭止住蟬鳴已讓四下圍觀看箭的人驚呆了,勾月空手接箭更讓人叫絕。
不過這射箭場是燕人搭起來玩兒的,少年清秀俊朗,看得出是燕人無疑了。
他走到了勾月面前,抱弓道歉說,“在下本要射那吵人的蟬,不是故意要射幾位。”
擡了頭,見勾月身後有個熟悉的身影。
“文大人,你也回良渚了?”
文淵之道,“曲……弄衣?”
“正是,大人還記得學生,學生三生有幸。”
勾月問道,“你認識這孩子?”
文淵之道,“他是太學的學子,此前在大射禮有一面之緣。”
“不僅是太學的學子,弄衣賢弟還是太學的神箭手。”紀樸補了一句,從林曉風身後走了出來。
“紀樸?”勾月大喜,“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道,“我又沒有離開良渚,今夜良辰美景,我不該出來湊湊熱鬧嗎?”
太姚兒扯着勾月的袖子,“他就是你說的紀樸?”
“對,他同我是好友,爲人最講義氣了。”
紀樸向文淵之行了一禮道,“文大人,許久未見。”
“一切安好,不必挂懷。”文淵之微微一笑。
勾月給紀樸介紹說,“這是我師妹,太姚兒,來良渚找我玩些時日。”
“我看不隻是來玩些時日,你的信還在我抽屜裏呢。”紀樸道。
“原本要請你幫忙的。”看了一圈并無萱娘和烏則飛的蹤迹,勾月道,“現如今看來不必了。”
紀樸道,“你就是勾月常念叨的小師妹?果然是俏麗可愛,跟你師姐,完全不一樣。”
勾月翻個白眼,“你一天不挨我拳頭,身上癢?”
他連忙抱住自己,“姚兒妹妹,想不想吃好吃的,紀樸哥哥帶你去。”
她跟在紀樸後面羞紅了臉,怎麽會有這樣好看的男子,劍眉星目,又像是白玉石,又不讓人覺得跟文淵之一樣骨子裏帶着堅硬的疏離,好像是雲朵揉碎了做成的一個人。
林曉風微微偏頭看了一眼,目光轉回了曲弄衣身上,方才這人還在戲台子上唱戲,轉眼便在這裏射箭了。
曲弄衣道,“勾月姐姐,你看看箭。”
太勾月一看,箭上的箭簇竟是蠟所做,“這……”
“希望姐姐不要慌張,我方才沒有傷人之心。”
勾月将箭還給了他,“紀樸說你是太學的神箭手?”
曲弄衣作低道,“不過是紀大人擡舉,也是同窗們玩笑,做不得真。”
文淵之來了興緻,“太學的博士們都道你是良渚百年難遇的神箭手,你又不肯認,爲何如此謙虛?”
曲弄衣聽着文淵之奉承,心中自有一番得意,“實在是學生知道,山外有人,人外有人。”
文淵之聽着頭頂有烏鴉啼叫,道,“是個好時節,鴉啼實在晦氣。”
勾月皺了皺眉道,“烏鴉又沒招惹你。”
曲弄衣知曉文淵之的意思,擡手便要射,被勾月叫住,“你不必搭理他這些沒頭沒尾的話。”
“大人嫌烏鴉聒噪,所以學生想要替他解憂。”
片刻後烏鴉便飛走了。
“其實勾月姐姐不必擔心,我這箭,箭簇是蠟做的,不會殺它,隻是射落。”曲弄衣道。
他給勾月看了看他身後背着的箭匣,裏面有五六隻箭,都是沒有箭簇的。
勾月道,“你以爲無箭簇或者蠟箭簇就不會傷了人是嗎?”
曲弄衣道,“從未見過沒有箭簇的箭會傷人。”
勾月聞言,引弓弦一射,直飛上去。
等到箭下落,又是一彎弓,射了一箭。
第二支箭竟直接将第一支撞斷。
在空中擦出火星來。
曲弄衣的神色變了。
愣了片刻後上前弓腰行禮,“叫前輩見笑了。”
“所以,你還覺得沒有箭簇的箭不能傷人?”
“不,隻要射手足夠強大,完全可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