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不知從哪裏來的行人便開始與文淵之和勾月同行了。
路上他們用某個門派的江湖切口交流着,勾月雖然聽不太懂,心裏越發謹慎了。
文淵之咳嗽得愈發厲害,兩隻眼中咳得紅彤彤的。
此時幾人也累了。
那領頭的男子便支起了帳篷,叫勾月和文淵之一起過來歇歇。
帳篷前頭找幾個石塊堆砌成個小竈台,再去雪下搜些枯枝點着了,勾月讓文淵之靠着那幾個男子坐,離火堆近一些。
即使比方才暖和不少,文淵之的咳嗽也沒能止住。
勾月想起初初跟在他身後那幾年,他便是咳嗽的如此厲害,一開始她并不在意,到了後面,每次聽見他徹夜難寝,咳嗽輾轉,她也不能安睡了。
想來那時候他便被半生蠱的餘毒侵襲着,隻是她不知,他也從不告訴旁人。
幾人閑聊起來,一個男子掏出個變了形的錫鍋,抓了兩把雪放在裏頭,騰在石頭上烤火,沒一會兒便有熱氣冒出來了。
爲首一個男子從口袋裏抓塊碎茶餅,丢到熱水裏去了。
勾月道,“雪天煮茶,我們對風雪飲茶,真是附庸風雅了。”
那男子笑了,“不過一塊茶,哪裏值得姑娘說什麽風雅不風雅的。”
第三個男子絡腮胡子,吭哧一笑,“看得出來,咱們老大非常喜歡你。”
勾月的臉色忽變了,又聽得他說,“姑娘不要覺得冒犯啊,實在是你和他妹子長得有幾分相似,他才肯将這茶分給你們。”
勾月道一句,“多謝了。”
他說不必謝,“姑娘和這位公子是要去北邊謀生嗎?”
文淵之道,“不過是去探親,并不住在草原上。”
勾月點點頭,“我和我夫君還是喜歡南邊的水鄉,他喉嚨不好,我們想在濕潤些的地方過日子。”
這人便道,“一見姑娘便知是個極疼夫君的妻子了,滿心滿眼都是你身邊這人。”
勾月的臉有些發紅,問道,“那你們是去哪裏?”
他道,“去尋一個仇家,我們聽聞近來那個仇家會從這條路走過。”
“仇家?”勾月打聽道,“是和什麽人結了仇?”
他看着勾月這張臉,粗糙的肌膚上因笑皺起了褶子,“是我家的妹子,要去替她尋個仇家。”
“你妹子,被奸人所害了?”
他道,“既然咱們在此相遇,便也是有緣了,姑娘想知,在下不妨趁着茶還沒有煮開,閑談幾句。”
勾月急忙點點頭,笑道,“好,那我們就在風雪中停歇一會兒。”将文淵之身上的衣服攏緊了,不叫冷風灌進去。
他說他的名字叫莫雲,他妹妹的名字叫莫雨。
家中曾開過武館,父親在犀州小有名氣,武館裏頭養着十幾個弟子。
後來父親與人比武落敗,當場被打死,因簽了生死狀,生死一概不要人管,死了後,周圍看戲的人告了官府,那來踢館的人便賠了些銀子跑走了。
後來日子就越過越差勁了,武館裏也留不住人。
母親嗜賭,常跟着幾個男子跑出去鬼混,父親死了以後,家裏更是無人照料了。
他與妹妹相依爲命,靠着變賣家裏的東西,才勉強活到了八九歲。
後來有一天母親問他們要不要跟去良渚讨生活。
莫雨便說,“無論娘親去何處,我跟哥哥都一起去。”
由此就變賣了家中的老宅,背井離鄉去了良渚。
那帶着他們娘仨去良渚的男人,不到三四年很快就将母親變賣老宅拿到的錢花了個精光,母親一文不剩。
餓的沒有法子了,莫雨隻好典當了父親最後的玉佩。
日子過得拮據,本以爲那天買回來一桌子吃食母親會開心一些,可她聽聞莫雨賣了她父親的玉佩,勃然大怒,要她将玉佩必須贖回來,否則就再也不要見到她了。
他安慰着妹妹,說一定能找回來。
兩個十二三歲的孩子在當鋪外面求了一夜,那掌櫃的隻叫人立刻将他們趕走。
他和妹妹饑寒交迫,良渚的深秋霜重,妹妹仍舊不肯離開,掌櫃的沒法子了,隻好告訴他們玉佩早就被人看上買走了。
莫雨被急哭了,不斷地懇求掌櫃告訴她是被何人買走了。
掌櫃的将他們兩個打了一頓,盡管他拼命擋在妹妹身前,她還是被打得渾身是傷。
兩個孩子隻好等這掌櫃的打累了,盡興了,才敢繼續問。
一番苦難後,他終于告訴了莫雲和莫雨玉佩的下落。
他們在一個點着熏香的屋子中見到了仿若神女的人,她圍着面紗,一身天藍色的一群,他們隻能看見她的眼睛,那雙眼藏了漫天星辰一樣,他和莫雨都看呆了。
那女子淡淡一笑,對莫雨道,“你和我認識的一位朋友,長得很像。”
莫雨搖了搖頭,“我從未見過和我長得像的人。”
她道,“你想要回玉佩?”
莫雲和莫雨急忙點頭。
莫雨上前磕頭說,“隻要能将與玉佩還給我們,我做什麽都可以。”
那女子就笑了,說,“她可不會這樣給人磕頭。不過,看着她這張臉卑躬屈膝,真叫人心情愉悅。”
莫雨自那日後便有一個新名字了。
蘭蕊。
她開始學另一個人的一舉一動,盡管她也不知自己爲何要學。
那美麗的女子給她母親和哥哥很多銀子,多到他們兩輩子都花不完。
十五歲那日,有人給她帶上了綠松石的額飾,綁兩條麻花辮,辮子裏面混綁着墨綠色的發帶。
她看着鏡中的自己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的模樣,聽母親說祖母是大楚人,所以父親也有楚人的血統,她這身打扮,倒真有幾分楚人女子之風。
那日在良渚的一個宅子裏,她被帶到一片竹林中。
有人叫她往前走,看見一個男子便停下來,以後要讨他喜歡,她母親和哥哥才能繼續享榮華富貴。
她帶着恐懼,穿過竹林,在竹林後面的亭子中,看見了一個正在抄寫經書的男子。
人很清瘦,陰柔和儒雅交織在這人身上。
她叫了一聲,“文大人。”
男子擡起頭來,目光灼灼。
他冰涼的指尖觸到她的側臉,吓得她像是一隻受驚的羊羔往後躲開。
莫雨随即想到自己是來做他的侍妾,哪裏能這麽畏懼他,于是鼓足勇氣走近了一步。
竹林風聲簌簌,他卻向後退了幾步,再也不肯上前了。
她想要讨他歡心。
于是照顧他的母親,兄弟和其他親人,家中之人都很喜歡她,唯獨他很少近她的身。
她喜動不喜靜,偏偏他一坐就是半夜。
莫雨拿着他寫下的休書去找老夫人,她隻看了一眼便說,隻是他在鬧脾氣,做不得真,叫她放心。
她說,莫雨定然能做個好媳婦,和那個蠻子不一樣。
她不知,那個蠻子,是哪個蠻子。
有時候他會看着她歎息,他從不問她從哪裏來,好像對她的底細一清二楚。
良渚下雪,他便會盤腿坐在窗邊煮茶看雪,她打開一本書,結結巴巴地念書給他聽。
她随手翻到一頁,便開始念。
綠兮衣兮,綠衣黃裏。心之憂矣,曷維其已?
綠兮衣兮,綠衣黃裳。心之憂矣,曷維其亡?
綠兮絲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無訧兮。
絺兮绤兮,凄其以風。我思古人,實獲我心。
他憑窗眺望院子裏的雪壓斷枯枝,問了她一句,“你可知這詩是什麽意思?”
她隻認得字,卻不知其中含義,笑吟吟道,“是什麽意思?”
“失了愛妻的丈夫在獨自思念妻子。”他道。
這樣冷的天,他赤足。
她殷勤替他倒水,好不容易将茶水送到他面前,在碰到他如玉潔白的手指時慌得拿不穩茶盞,弄濕了他的衣衫。
他道,不礙事,你走吧。
他的書房有很多書,也有很多畫。
莫雨想要替他撣去浮塵,她小心翼翼地摘下書房裏挂着的一張畫。
上面是一個将軍披甲騎在馬上,四下是無邊無際的曠野。
他推門進來,看見她拿着那張畫,很是生氣。
莫雨從來沒有見過溫和的他發過這麽大的脾氣,她望進他深沉如淵的眸子中,望不見底。
慌忙解釋,“我隻是想……想要幫你……”
他冷冷道,“出去,再也不許進來。”
他的性子這便又成了那副古怪疏離的樣子,她想要用最能包容的愛意容納他的過去,可他不願。
從那後,她就很少再見到他了,聽說是朝事繁雜,他索性在外面住了。
快過年的時候,莫雨終于巴巴等到了他回家來。
她已經忘了自己來到他身邊的目的,隻是爲了幫那不知名姓的女子監視他,她也将那女子說過的話抛諸腦後,她說,你不許對他動心。
他一颦一笑都讓人難以忘懷,莫雨斟酌又斟酌,還是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心。
他在朝中樹敵頗多,就在文家一行人年夜出去看燈之時,人群中忽有一個帶着匕首的男子逐漸靠近這家人。
她不敢擾了他們的興緻,更确認說,他很難回來一次,她不想讓他受驚,于是在那男子猛地向前一刺之時,擋在了文淵之的面前。
她吃痛,幸好隻是刺中了她的血肉,傷口不深。
于是便忍着痛,和其他人一起看燈。
他抱着小侄子,不時拿花燈逗弄孩子玩樂,那孩子格格笑,他也跟着孩子笑,莫雨看着他,身上的血已經浸濕了衣服。
等她回去,他便向家人告辭了。
她看着他離去的背影,至死也沒有喊叫一聲,隻是回了那間她和他一起煮茶看書的房間,打開了冬日的窗子,寒風沖來,将一具溫熱了屍體慢慢變涼。
天亮了,那些人才發現府裏死了一個無關緊要的女子。
她被刺傷,中了毒,也無人去追究兇手是何人。
勾月聽罷,靜默良久。
此時茶已經煮好了。
卻沒一人上前端起,白霧在冰雪和火舌上跳動。
莫雲的聲音有些哽咽了。
“你們看,此處的白雪,是不是和那年良渚的大雪一模一樣?”
勾月聽到一半便想明白了其中緣由。
在她還沒有想起自己的身份前,她潛入文家,以爲那死去的女子就是塔蘭,其實根本不是,她隻是個替身。
那貌美的女子應當就是韓澄了。
訓練蘭蕊,按照時間,是在她重傷前便已在進行了,韓澄找一個與她幾乎一模一樣的女子,沒人知道她腦子裏在想什麽。
雪還在下,勾月已經緩緩站了起來。
隻見那三個男子也一起站了起來。
“姑娘當真要爲這麽一個無情無義的男子去死?”莫雲道。
勾月拔出佩劍,“你妹妹是他殺的嗎?”
“他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他而死,難道他不是害死我妹妹的幫兇?”
勾月歎氣道,“世間種種恩怨,哪裏說得清楚,我既與他決定一起走下去,便不能抛棄他,否則不是成了那冷血之人嗎?”
“那好,我便成全你和文隐二人,叫你們共同上路,去殉我那可憐的妹妹。”
“動手!”他一聲令下,幾人都亮出了自己的兵刃。
刀光一閃,莫雲的長刀已和勾月的佩劍相撞,火花飛濺。
另一個男子使的是長鞭,揮舞起來銀蛇一般靈動。
一招之間,莫雲的刀已連續襲勾月的要害三次,哪裏知道勾月的劍法更快,她撞上他的刀,蕩開他的殺招,長鞭纏住她的劍,她反手劍花,割斷了軟鞭子梢子。
還有一人身形一掠,斜身飛出,隻聽得當一聲,他已經迎頭劈下。
勾月硬接了他這一刀,往後噔噔退了兩步。
莫雲刀勢未衰,卷土重來,刀口處處想着勾月的脖頸而去。
勾月擋在文淵之的面前,半步不肯再往後退。
她早知文淵之是個不省心的,沒想到還能樹敵到天涯海角,在這冰天雪地裏,還能引這重重殺機。
回身看了一眼,文淵之自己端起了那煮開的茶水,吹去浮葉,慢吞吞喝了一口,好像這些事紛紛擾擾都與他無關。
勾月一時間覺得其實長甯不該對準莫雲,應該架在文淵之的脖子上,看看他還能不能面不改色。
“姑娘,瞧見了吧,他就是個目中無人,冷酷無情的人,你還要護着他嗎?”
說着,移形換步,刀鋒再次來襲,一招接着一招,勾月足尖點地,飛身盤旋,冬日的衣裙在冰雪中随她的旋轉展開裙擺,如一朵蘭花在殺機中靜靜綻開。
她閃過刀風,一口氣便與他交手三十四招,另外兩個人也看呆了,隻聽得冰雪之上,叮叮當當,東珠落玉盤一樣的清脆。
刀光劍影中,勾月正打得痛快。
忽聽莫雲啊的一聲摔倒在地上,一張臉埋在雪地裏。
他的兩個兄弟不多時也跟他一般捂住了胸口,跪在雪地裏打滾。
勾月不明所以,走上前去,見他們連刀都拿不起來了,扶起一個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跟在莫雲後面的小兄弟擡起頭,青着臉說,“我好痛呀!”
勾月有些嫌棄,“疼就是疼,不要說痛呀,撒嬌做什麽?”
他愣了一下,然後繼續打滾說,“我好疼苦,好疼苦呀!”
“……”
莫雲費力站起,指着文淵之道,“你到底動了什麽手腳?”
勾月轉身一看,文淵之不緊不慢又抓了兩把冰雪在火上煮茶。
“打完了,過來喝點茶,我們一會兒趕路。”文淵之叫她。
勾月不解,“他們到底怎麽回事?”
文淵之聳聳肩,“我怎麽知道?”
三兩句話,那幾人已口吐鮮血。
勾月暗道不好,“你到底做了什麽?”
文淵之看了看那個水囊,什麽話也沒有說。
她這才明白他爲何那麽好心将尚未變冷的水分給他們。
“你下了毒?!”
文淵之在火上烤手,似乎全然不見他們的慌張神色。
莫雲憤怒道,“江湖之人,從來不屑這些旁門左道。”
文淵之擦幹方才抓雪的手,道,“我不是江湖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