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聞在大楚和大燕的邊境相連之處往北三百裏外,有一座高山,山頂有數百年不化的積雪。
能在這裏找到雪蓮,是勾月這些時日最大的期盼。
她并未見過玉舟子,空山派的人将文淵之送回來時,離纖塵帶來了他師傅的口信。
文淵之身上的毒已解了一些,不日便會蘇醒,若想讓他免于日後的咳疾,可去尋仍帶根系的雪蓮。
她本想回到大楚境内,替他去找雪蓮,奈何海子後面的雪山常年有軍隊駐紮,雪山上的南不由山下之人打擾,故此想要上去,實在是難。
她隻好将目光放在這座雪山上。
文淵之受不得颠簸,她隻好慢慢趕路。
冰天雪地中,她的長睫覆了層薄薄的冰雪。
再往上去,人還能靠内力撐住,她也不時向文淵之傳些内力,不過馬拉着後車,實在吃力,嘴角吐出白沫子。
四下隻有雪落之聲,仿佛世間隻剩下他們二人了。
勾月躺在車中,也不再趕馬前進了,馬車停在冰雪上,底下就是一汪結了厚冰的湖水。
她閉了眼,将文淵之的手牽着,聽着他一呼一吸,這樣才安心些。
文淵之身上披着厚重的白虎皮,纖細白皙的手指被她緊緊握着,也不知是何時了,她睡了很久很久。
這是第一次,她的夢中什麽也沒有了。
就隻是空白,虛無,沒有驟雨疾風,也沒有大漠草原,更沒有中原宮廷了。
她很安心。
等她醒來,一雙漆黑如墨玉的眼睛正含笑看着她。
勾月以爲還沒有醒來,摸了摸他鬓角的一縷白發,自他昏迷後,他鬓角兩處便各有一縷白發了。
“對不住你,其實你什麽也不必爲我做。”勾月輕輕說。
他握着她的手放在唇邊,先是怔怔地看着她,随後笑了,“哦,你說我爲你做了什麽?”
勾月還以爲自己聽錯了,直到感受到他唇間的熱息,猛地坐起身來,“你……你何時醒了?”
文淵之将虎皮罩住她,“從你睡着的時候。”
勾月撇了頭到一側,他睡着時,她能輕撫他的發,現如今他醒來了,目光仍是和煦如往年,可鬓邊的白發,她沒法不愧疚。
從來都是自己對他不住,她心道。
她也很想朝着他笑一笑,然後倒打一耙怪他怎麽不好好照顧自己,中了莫名其妙的毒,還要她費心救他。
可她不敢擡頭去看他了,隻怕他看見自己眼中的淚。
如果她隻是勾月就好了,那她還能像當初在眉縣那樣随意和他說笑,同他唇槍舌戰,撒潑耍賴,毀棋失諾,夜裏勾一勾他,在門外再同他别了,說明日再見。
那該多好。
可爲何她要想起來往年那些不堪提起的舊事,爲何還要恨着默毒,爲何還要愧對那些爲了救她而死的私兵?
忘記有時候便是恩賜了,記不起便不會痛苦,以一個新的身份活着,什麽責任,仇恨,也與她毫無幹系。
然而,她又在心中感激默毒那一箭,徹底讓她斷了念想。
小時候默毒護在她身邊,喂她吃飯,教她騎馬射箭,帶她夜間一起去捉小蟲,他比她年長好幾歲,又長得比同齡的孩子都高大,常常抱着她,他在的時候,誰也不敢欺負她,說她是雜種和奴隸。
小妃和大王大妃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就說,以後默毒的小妃一定有她一席之位。
她那時并不明白男歡女愛,隻是覺得,能跟默毒在一起,就是世間最好的事。
人人都說默毒心系她,尤其是他們從若枝回來,她在若枝保護了他幾年,武功更精進,大王大妃不知爲何很喜歡她,她明明是燕人和楚人生下的孩子,照理說在大楚王庭是最該被唾棄的血脈,可大王大妃對她說,以後若默毒入主王帳,她便是大妃了,讓一個有燕人血脈的女孩子做大妃,勾月不敢相信。
到了默毒一路攻入良渚那年,大王大妃成了太皇太後,默毒的生母雲達娜小妃被封爲太後,太皇太後不止一次提出要讓默毒先納宮妃,即使不立後,也要先納宮妃充盈後宮。
她叫來了勾月,替她打扮一番,可是默毒并未碰她,他說她是天幕中的鷹,若成了後妃,便隻能望着四方的宮牆圍成的天空發呆了。
她以爲替她考慮那便是愛了。
若一個男子不肯爲了心愛的女人着想,一心想要将她困住,那還算是什麽真心。
又加上太皇太後和太後娘娘每每在她耳邊說默毒心中隻有她,謊話聽得多了,她也就信了,還堅定不移地信了。
其實多年後再想起來,默毒根本就沒有愛過她。
也許他是喜歡她的,不過那也是作爲主人的角度,他喜歡的是她爲他奮勇殺敵,一馬當先,而不是想要保護她,占有她,愛重她,他并未從一個男子的角度上說過愛她。
是她被迷了眼睛,蒙了心智,以爲那便是愛了。
還好,那麽多刀劍落在她身上,她知道疼了。
不給韓澄讓路也不成了,他要或者中原世家的投誠,沒有韓将軍如何能做到呢?
她也許可以欺騙自己默毒是爲了王位才舍棄了她的性命,但那箭羽上帶着的小信确實是勾魂刀了。
她打開那小信,戰場之上當即受誅心之刑。
幼年的回憶如山海襲來,她根本抵抗不住。
信上所言,她如何記不起呢?
那般慘痛的過去,數年後當她成爲少女,仍舊不能忘懷。
當一個人開始遺忘最重要的一部分,往往就是她不能忘懷的那部分,藏在傷疤之下,已不流血,可底下确切藏着傷口。
她這才想起自己是如何叫旁人幫忙寫這封小信,交給母親。
她說王庭的人如何淩虐她,說自己渾身是傷,每晚噩夢,祈求母親帶她走。
可她身上好好的,沒一處是傷。
她欺騙了母親,她記起來了,是她自己欺騙了母親,将她引入了這個陷阱中。
爲了帶她走,母親永遠沉睡在了大楚草原上,屍骨不全。
而她,最怯懦的她,卻忘了最重要這部分。
她恨下令的老楚王,恨施刑的炎崖搏,可她忘了罪魁禍首是她自己。
如果不是她的謊話,母親根本不必死。
她會逃到大燕,回到家人的懷抱。
是她的謊話讓她折返回來,不顧一切要帶她走。
帶着一個孩子,如何走得掉,她們很快被抓住。
她殺了楚王又如何,十多年來從未見過炎崖博的下落,或許再活下去,也不能找到他。
更何況,她自己也是罪行累累。
爲了報默毒之恩,當年他奪位還留下了他父親一命。
爲的就是讓她手刃仇敵。
其實勾月現在想明白了,他隻是不想手上沾了親父的血,所以叫她代勞,做個順水人情了。
默毒這樣狠的人,又怎麽會在意她的生死。
他不但要讓她死,還要最後攪碎她的心,明白這一點的她微微一笑,随後自刎于雲山。
她知道自己大勢已去,戰到最後默毒和韓将軍也不會讓她逃出良渚了。
她手上沾了無數人的鮮血,韓澄說過,她就是一頭隻知殺戮的野獸,臨近死亡,她想起戰場上那些被她殺害之人的目光,盡是怨恨。
這些人,爲了幫默毒,她殺的人數也數不清了。
那些朝廷鷹犬,不爲立刻殺她,而是叫她失去尊嚴驕傲,打斷她的脊骨,叫她徹底敗了。
可笑她沒死在戰場上,卻死在宮廷的雲波詭谲中。
那些暗器,刀劍打在她身上,她多少次痛到喊不出聲音,爲了護她,那些人一個接一個死去。
也許隻有她死了,一切才能結束,撥亂反正。
所以她該死。
與文淵之的緣分是她從未想過的。
他們在逃亡途中相遇,她并不喜歡他這樣的中原人,心思深沉,永遠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甚至将默毒也教成了那樣的陰毒。
細細一想,如果不是他,默毒隻會在多方勢力中更加難以平衡,隻能任由韓将軍操控,徹底成爲他的傀儡。
她與文淵之的相遇,是她用那些苦難換來的,死了一次,方才知道,原來肯爲她落淚的,隻有他一人。
如果她沒有經曆那場宮變,她就不會死去一次。
也不會與文淵之重逢。
如果他不加一些陰謀詭計,她根本不會到他身邊去,默毒爲她設下的陷阱裏面布滿荊棘,紮得她渾身是血,文淵之爲她設下的陷阱裏卻是溫暖的棉花和甜蜜的果實,她落下去,頭一次感到這世上有這麽一個人願意在乎她所有的開心與不開心。
生死都是天爲她安排的劫數,她覺得自己十分幸運,還能遇到他,捧住他的真心。
他看了她許久,輕輕一笑,“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不用怕。”
勾月慌忙擦了眼淚,嘴硬說,“你自己不小心中毒,下次注意着點。”
文淵之都應了下來,掀開車簾,眼前是一片冰雪。
“來這裏做什麽?”他問道。
勾月道,“你披上厚毛皮,我們要騎馬上去。”
“爲何?”
勾月道,“你的毒引發了咳疾,前幾日你睡夢中都咯血了。有人告訴我,此處的雪蓮摘下後立刻嚼碎咽下,便能治好你的咳疾。”
文淵之觀察片刻,說,“我們下山吧。”
勾月不肯,“好不容易走到這裏,怎麽能放棄?”
她想了一想,文淵之才剛剛醒來,确實體力不支,如果她将他放在這裏,半個時辰内找到雪蓮下來,讓他服下,也可行。
“你在這裏等我。”她就要下去。
文淵之扯住她,手中無力,“我很好,不必去找什麽雪蓮。”
她哪裏肯聽他的話,将他一把推回車中,“你蓋好被子,馬車中炭火足夠,此處避風,等我一會兒,我就下來。”
文淵之蒼白的臉顯得他更加虛弱,跟在勾月身後下了馬車。
勾月在解馬,見他出來了,問道,“你怎麽也下來了?”
他道,“我跟你一起去。”他從來不能改變她的主意。
“這不成,你回車中去。”
“如果你非要去,就帶我一起,否則你往山頂走,我就往山下走。”
勾月叫起來,“你瘋了,你走下去,風雪這麽大,還不凍絲……凍暈你!”
“那看你了,要是你上去,就帶我一起,不然我們一起下去。”
勾月實在無奈,叫他上馬來,與他共乘一匹,替他包緊了衣服,“坐好!”
“駕!”
在盤旋曲折的山道上,兩人共乘一匹馬緩緩前行,一男一女。
越到上面,空氣越是稀薄冷冽,勾月悄悄用内力爲他暖身。
不多時聽見他咳嗽越發嚴重了。
勾月力壯康健,這些風雪對她而言不算什麽,但文淵之根本撐不住這樣惡劣的天氣。
走到日頭下的山道時渾身還有點暖意,要是走到那陰暗的山道上,冷氣逼人,寒風刺骨。
她牽着缰繩,按辔撫到他冰涼的手,正要盡快趕路,聽得文淵之道,“我觀此處地形,很是險峻,你慢慢走,不要急躁,一受震動,這裏的雪恐怕會雪崩,到時你我都會被活埋。”
勾月将貼在馬腹上的水拿了下來,叫他先喝幾口,趁着水還沒有全涼透,還能叫他喝口溫熱的。
文淵之喝了一口,遞給勾月,就在此處,忽聽得後面有馬踏雪地之聲,見身後有三四個大漢趕路。
深邃眉眼,粗犷相貌,是楚人。
其中一個路過勾月和文淵之的馬,見二人正在喝水,水囊裏的水還冒着熱氣,讨笑道,“二位,我們兄弟三人趕路到了現在,還沒喝過一口熱水,能不能叫我們都喝一口暖暖身子?”
文淵之道,“出門在外,自然要互相扶持。”
勾月沒見他這麽熱心,這三個人雖然沒有配刀劍,可這樣粗犷的體型,若說不是練武之人,也很難讓人相信。
她将水囊遞了過去,“請用。”
“不知二位是要去哪裏?”
勾月警惕起來,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文淵之緩緩開口道,“前往大楚王庭。”
幾人笑了起來,“那你們可是走錯路了,從這邊走,隻會離王庭越來越遠。”
文淵之便順着問道,“我二人前去大楚投靠親戚,隻因從未到過大楚王庭,所以走岔了路,還望三位指點一番。”
方才那借水的人便道,“我們幾人要去奤嘉蘭,不能相送,不過你們翻過山頂,一路往南邊走,便會靠近若枝的白石沙漠,沿着白石沙漠外圍走,渡過一條河流,再去問路,便能到了大楚王庭了。”
“如此,多謝這位大哥了。”文淵之道,“我們上馬啓程吧。”
勾月點點頭,上了馬,耳語道,“你在打什麽主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