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門口,時間太久了。
久到像是一尊石像。
姚兒送來的飯菜她也沒有吃,自從離纖塵進去,已有了整整三個時辰,她被趕出屋外後,便這樣一動不動坐着。
姚兒正想上前,林曉風幽幽道一聲,“她心裏亂,你不要去擾她。”
她柳眉一動,“我還看不出我師姐心裏亂?要你多言。”
“那随你。”他又露出那副不在意任何人任何事的面目。
姚兒想了想還是罷了。
又過去了一個時辰,已是夜幕降臨了,離纖塵出來,在幹淨的帕子上擦了擦手。
見他出來,勾月急忙上前,豈料腳已經麻了,向前一趴。
離纖塵笑着一手扶着她手肘,“姑娘竟要行此大禮?”
勾月沒心思同他說笑,“阿淵如何?”
他先是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
“到底是點頭,還是搖頭?”
離纖塵道,“搖頭的意思是我對他身上的病症沒有法子,點頭是說,暫時可替他續命。”
勾月慌問,“那他現在是怎麽回事?”
“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已經觀察了幾個時辰,“這是種蠱後的餘毒。”
她眼中一亮,離纖塵說的有幾分依據,文淵之确實是種過半生蠱,“什麽蠱?”
離纖塵道不知,“我從未見過這種蠱,不過我所讀醫書上說過,若枝有些藏匿山林的小部落善于養蠱,相傳百年前有一種蠱,劇毒,但若能控好,便能叫人起死回生,肉白骨,名爲半生蠱。這種蠱種下後,待成熟後會從人身體中而出,最常見便是從舌根後破體而出,留下一個十字印記。”
“你覺得他是因這種蠱才中了毒?”
“尚且不能确定,我用師傅解毒的方法給他試了個遍,也沒能清除他身上的毒素,現在毒已入肺腑,再過一兩個月,或許會入骨髓之間,到時候便無力回天了。”
勾月道,“該如何救他?”
離纖塵道,“世間恐怕隻有我師傅才能救他了。”
“玉舟子前輩?”
“對,他擅解世間奇毒詭症,如果是他來幫他醫治,興許還有把握。”
“從此處到潛霖關即便快馬,也要三個月了。”
離纖塵道,“我師傅此刻不在洞府中,他下了山,我可以帶你去找他。”
勾月不信天下有虧本的買賣,“條件是什麽?”
他輕聲一笑,“我們方才決定成爲好友,你現在就要和我劃清界限?”
“如果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大可以直言,爲了救他,我什麽都能替你拿來。”
離纖塵怔了片刻,“什麽都可以?”
“沒錯。”
“我要鎮魂。”
勾月頓時啞口無言,她怎麽能把鎮魂拱手相送,“恕難從命。”
離纖塵看出她心虛,她退他便進,“不是才說什麽都可以?”
“鎮魂同我的性命一樣珍貴。”
“那你這位躺着的朋友呢?”
“他……比我的性命還要珍貴。”
離纖塵道,“既然如此,拿鎮魂救他的命,很是應該。”
勾月道,“我的命可以給你,但鎮魂,我不能相讓。”
離纖塵望月長歎,此時院中隻剩下他們二人,“你可知鎮魂來曆?”
勾月隻能道不知,“家師的命令罷了。”
“鎮魂乃是後燕的一位将軍被俘後……楚人那群蠻子……剝下了她的皮,制成鎮魂以供奉楚人的南,保佑草原風調雨順。”離纖塵并不想對她隐瞞。
“你爲何要帶走鎮魂?”勾月問道。
“家師是後燕人,同這位戰死的将軍,太儲兒,是相識多年的舊交,此次命我下山,也是爲了撫亡靈,将她帶回後燕安葬。”
勾月的眼尾已經紅了,她拼命容眼淚入眼眶,不肯落下,“天下已是楚人的天下,除了若枝人還有不臣之心,哪裏還有後燕人的土地呢?縱然是燕人,也都言自己是南燕人,世間恐怕再無後燕之土。”
離纖塵聞言,沉默許久。
“我不能将鎮魂交付于你,若有一日拿到,我也要交由師傅處理,因爲我師傅,與玉舟子前輩的心也是一樣的真誠,隻是想要帶她回家,她流落在外已久,總要有人引她亡魂歸家。”勾月最後這樣說道。
離纖塵道,“如此便成交吧,你替我做七件事,這七件事沒有完成前,你的命歸我了。”
他靠近勾月,“第一件,你替我去殺了那兩個人。”
勾月裝傻,“你說的是誰?”
“要帶太姚兒回良渚那二人。”他道。
“好。”她沒有遲疑。
反倒是離纖塵愣了,“你覺得他們隻是萬壽堂的弟子?”
“不然呢?”勾月并不吃魚鈎。
離纖塵無奈,“廟堂之人,罷了,你不要去惹那群魚肉百姓的混蛋了。”
“你又不要我殺他們了?”
“我說少了,總共才叫你給我辦七件事,要是這第一件輕易給用了,那我虧了。”
次日,五堂主聽聞勾月不能跟随太姚兒前去良渚,露出兇相,“姑娘不能.如何不能前去呢,就算離公子要救你夫君,你也不必一定要跟随吧,還是說,在你心中,你那夫君遠比你同門師妹更加重要?”
太姚兒握緊拳頭,下定決心,“你們定然要帶我回良渚,我便和你們回去,但不要逼迫我師姐同行,她心愛之人性命垂危,難道你們看不出來?”
五堂主已經亮劍橫在太姚兒面前,“少說廢話。”
這下連太姚兒也看出來了,“其實你們不是想要帶我回去,而是要帶我師姐回去?”
萱娘笑了,“姚兒姑娘想多了,五堂主是擔心你一個小姑娘,沒有人一路照顧,不等到良渚受審,恐怕就要命喪黃泉了。”
這話軟硬參半,太姚兒已隐隐聽出了威脅之意。
勾月走到林曉風身邊,“勞煩你先替我照顧姚兒,待她去了良渚,你幫我找一找紀樸,他在台院任職,想來會還我師妹清白。”
勾月看着林曉風,生怕他拒絕,又道,“阿淵死了,你替他收屍可以,可現在他有救,你既不能服從他的命令了,就得随我心意,不是嗎?”
這一次他沒再拒絕了。
五堂主還要多言,勾月冷笑一聲,“我不管是良渚哪一位手眼通天的要逼我回去,現如今我都不能聽命,你要帶我師妹做人質便去吧,待我救了我夫君,我定會去接她。”
萱娘像逗弄孩子一般在太姚兒耳邊說,“你師姐好像要棄你而去了。”
她道,“沒聽見她說她會回來找我嗎?”
“你信?”
太姚兒擦了眼角的淚,綻開一個笑說,“師姐,你會來良渚找我吧?”
勾月道,“是,同你說好了。我不會食言,紀樸是我的好友,我昨夜已寫信回去,他不會坐視不理。”如果默毒非要壓太姚兒做人質,想來也不會殺了她。
林曉風撥開五堂主的劍,“既然要上路,你總不能一直指着她。”
文淵之昏迷着,不能騎馬前行,勾月找了一輛馬車,将他安置在其中。
林曉風和太姚兒則踏上了前往良渚的路。
兩隊人這便上路了。
夏日的蟬鳴一起,擾的人耳不得清淨,勾月自己在耳朵裏塞了棉花,也在文淵之的耳朵裏塞了。
她抱臂靠在車壁,身邊躺了固定好手腳的文淵之,他的左臂與她的右臂拿一根布帶綁在了一起。莫名的,離纖塵覺得那紫色的綢帶刺眼。
她閉着眼休息,像是睡熟了,可隻要車中颠簸,她便會睜開眼看一看文淵之是否被撞到。
一炷香的時間内,她睜眼看他七八次。
離纖塵看着,隻覺得好笑。
她那眼睛一閉一睜,原來是這樣有趣。
離纖塵閉了眼,慢慢想象她蒙上眼睛的模樣。
數年前,尋常堂堂主來到空山派求醫,她傷得那樣重,眼睛因頭顱重傷而暫時失明。
師傅原本有辦法使她在十年内慢慢恢複過來,可堂主卻說,他要這姑娘在兩年内便痊愈,武功恢複原樣。
那時她渾身是傷,赤裸裸躺在房中,他爲她擦藥,細數她身上的鞭傷,刀傷,劍傷,師傅說要是能治好她,也算是奇迹了。
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竟連一處好的地方也找不到。
他便照師傅所言悉心照顧。
到了第三日,她的手指會輕輕鈎動了,他與她輕輕一觸,察覺到了她蓬勃的生命力。
脖頸一處,有魚尾狀的拖刀痕,這是自刎後常留下的傷。
明明已經渾身是傷,可她還要用最後的力氣自刎,離纖塵實在想不明白這個人是爲了什麽。
他想了半日,得到答案,這個人,連多活幾個時辰也不願了,隻求速死。
空山派隻有三個弟子,有一個背叛師傅,已經被殺了,剩下一個不知被師傅安排到了哪裏去執行師門任務,留守此地的,隻有離纖塵一人。
從他有記憶以來,一直都是一個人。
師傅不許他跟兩個師兄多說話,他練的武功跟他們也不一樣。
師傅說,他們習的是殺人之法,他要學的不是。
可多年來,他也用師傅教授的武功殺了很多敵人。
他最常做的事就是打坐,看着頭頂的屋檐落下塵土,山中常積泥塵,他便看着那些泥塵從屋檐滑落。
他不是冷清的性子,時常想要找師兄們比試,多說幾句話。
師兄們一開始還應承着,到了後來,每次他找他們,師傅總會罰兩個師兄,他自知理虧,便也不敢找他們了。
久而久之,師兄見了他,也都是沉默寡語。
他就是在這樣的空山派長大。
一個沉默的活人,遇見一個快死的活人。
第五天她開始說話了。
他一開始隻是不吭聲。
那些話不過無意識的夢語。
在她的夢中,像是有無邊無際的草原,她會叫她的朋友沁索跟她一起騎馬,會笑他還沒有馬高。
她還會跟她的阿娘一起趕馬回部落,晚上煮奶茶喝,她不喜歡放很多鹽塊。
離纖塵靜靜地聽着,仿佛自己也是跟她一起長大的人,也曾生活在大楚的草原上。
不過她也不是全然沒有悲傷。
在夢中,她一直求很多人不要殺她母親,她說她母親是最好的人,什麽也沒有做錯。
她仿佛很愧疚,不斷說全是自己該死。
她說她母親原本可以逃走,可她非要偷偷派婢女去跟母親說王庭的人在虐待她,其實他們沒有,她隻是想要讓母親接她走,想要跟母親永遠在一起。若不是她母親聽信她的話,也不會折返回來被抓。
她一遍遍祈禱天神相救。
最後應該也沒能救得了吧,不然她不會那樣悲傷,離纖塵聽着她那些話,不由得感概她前半生過的不易。
忽從她話語中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
默毒。
離纖塵試探着問了一問,“默毒是誰?”
“王庭之主,天下之王。”
離纖塵已知此時大楚大敗燕人,入主良渚,也從師傅那裏知曉這位楚王便是當年在若枝爲質,被關在籠子裏扒光了衣服叫若枝人嘲笑的大楚嫡長子。
楚人以幼子爲尊,但離纖塵當年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楚王會将自己的這個大兒子送去若枝求和。
到了後來消息傳到潛霖關,大楚王庭動亂,默毒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納了瑪泊小妃,離纖塵并不震驚。
他在若枝半年,親眼見過默毒受到怎樣的屈辱,或許他對他父親的仇恨,早就在那時埋下了。
當時跟在默毒身邊的那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應當就是她了。
默毒後來在若枝數年,她也陪伴在左右。
隻是世事變化太快。
多年前若枝那個肯爲她受胯下之辱的默毒,一朝稱帝,她卻沒有雞犬升天的好運,否則也不會落到這活死人的下場了。
離纖塵開了山中的窗子,隻有歸鳥與他爲伍,不過以後若她一直在空山派,她也會陪着他了。
等她醒來,他要同她說,他已拿捏了她的許多秘密,叫她供他驅使,跟他做朋友。
第七日,師傅告訴他這個人要走了。
因爲帶她來的那個人不能接受她要花十年才能恢複的事實。
離纖塵想要将她藏起來,叫所有人都找不到她。
可玉舟子對他說,有些人命裏帶刀風,一輩子都注定要搏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