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深夜又下起了沒完沒了的雨。
屋檐下低落如淚的雨滴。
廳堂當中四面透風,隻因所有的窗子和前後大門都已打開了。
白日的血被清洗幹淨,到了夜間,雨水帶來的濕氣重新喚醒了鮮血的腥味,彌漫在廳堂若隐若現。
勾月和文淵之回來還沒有換身幹淨衣服,便被一個萬壽堂的兄弟喊去了。
二人對視一眼,尚且不知發生了什麽。
半道上,勾月疑惑道,“下雨了,姚兒不在屋子裏面,能跑去哪裏?”
文淵之叫她不必着急,“興許是跑了出去找你,過一會兒就回來了。”
然而目光打量四下,不見林曉風的蹤影。
必然是出事了,還不是能輕易擺平的小事,所以他要跟着太姚兒。
一個小姑娘,能惹出多大的禍來。
春夜漫長,撐着油紙傘的萱娘接過那男子話,繼續帶他們到前頭去。
萱娘長得比蓉蓉姑娘還要美幾分,不過平日裏倒是極少見她陪着三堂主。
紫色襦裙前頭挂着白玉禁步鏈,走起路來環佩作響。
勾月湊到文淵之耳邊故意道,“萱娘是你見過最美的女子嗎?”
他道不是。
“眼前人才是。”他眼中明亮,透過他的明眸,她看見了自己。
明明是奉承話,可哪有女子不喜歡心上人眼中隻有自己呢,她勾唇笑了起來。
文淵之拉住她的手,同她十指相交,低聲道,“我以前說過,你的刀刃不能指向自己,記得以後你的拳頭也不能故意弄傷你自己,不自傷,不自苦。”
她想起了山中的落寞和沁索的話,點了點頭,他同她在一起,她便沒有那般孤寂死沉了,仿佛隻要他在,什麽事情她都有信心去擺平。
既然在良渚皇宮,她就去一趟奪回來,也不是什麽難事。
文淵之撐着傘,一半的肩膀落在雨水中,她握住傘柄慢慢持平了罩住兩個人,伸了手去摟住他的腰,道,“這樣就淋不到了。”
她不曾擡起頭,望見他眼中的笑。
一到前廳,勾月立刻望見了那淚眼婆娑的姑娘。
太姚兒一見她來,便要跑到她身後去,被一個男子攔住了。
前廳裏放置着一張大鼓,晨間也曾看見,據說此處的分堂若有要事,便可擊鼓召四周的弟子前來,三堂主白日裏同他們四人要動手之際,便擊響了此鼓,數十人便立刻來到了。
雪白的鼓面此時破開一個大洞。
鼓面如一幅百豔牡丹圖,綻開鮮紅的花瓣,隻是這紅色由人血染就。
三堂主站在鼓前。
準确來說,是被釘在了鼓前。
頭垂下,已無力氣擡起,一雙眼睛發灰,嘴唇微張。
他心口處插入一把長劍,長劍将他與這鼓釘在了一起。
劍柄上有串劍穗子,劍穗子的粉色珠子是尋常堂後山的粉色水晶,夜風從四下灌入,帶着濕潤的雨意,将那劍穗吹得搖動起來。
勾月不會沒有注意到外面的長廊間站滿了萬壽堂的人。
她心中不安。
姚兒的劍,怎麽會在這裏?
她的身手絕不會勝過三堂主,縱然他白日裏受了傷,姚兒想要殺他,比登天還難,他的劍法勾月見過,算得上南邊第一梯隊的高手了。
文淵之坐在了前廳唯一的桌子前,将倒扣的杯子添滿了茶水,端起來問勾月要不要喝杯熱茶暖身子。
勾月無奈,這是什麽時候,哪裏還有閑心喝茶。
她走過去,接過茶水,手指在茶盞外觸碰了水溫,尚可,抿了一口還給了他,“你喝吧,我不渴。”
太姚兒可憐巴巴地看着師姐,“師姐,我在這兒。”
文淵之見林曉風果然就站在前廳中,他站的位置挺有意思,靠近前門,前門的弟子雖多,可後面機關更多,這個位置三步之内就能接近太姚兒,将她一起帶出此地。
他吹散茶沫,微微一笑,但笑不語。
此時三堂主的血已經流盡了。
劍柄微微朝下,底下一側有幹涸的血,可見他死前還親眼見到自己的血一滴滴從劍柄滴落在地上。
堂上來了一個白日裏沒有見過的人。
自稱是萬壽堂的五堂主。
現在此處群龍無首,他來得倒是巧,白日裏這人不在,三堂主被打得面目全非也沒死,現在他一來,三堂主便死了。
誰才是殺了他的兇手,一眼分明,勾月心道。
五堂主細看這把劍,道,“不知諸位可見過這把劍?”
勾月不答。
院内落雨兮兮簌簌,有雨點聲打在傘面上,來了個熟人。
離纖塵收了傘,在廊間抖了抖雨水,道,“見過,此劍乃是太姚兒姑娘的劍。”
五堂主便道,“太勾月,你總也認得這是你師妹的劍吧?”
她自然認得。
五堂主道,“老三死得凄慘,現在還被人釘在這鼓面上,可憐啊!”
說罷,上前拔劍,他竟一下沒有拔出,還使了第二次力才将姚兒的劍拔了出來。
劍出來後,五堂主将劍丢在地上,抱住了朝前撲的三堂主,人已經死了,一雙眼不能合上,似乎死前極冤。
勾月還記得白日裏他笑說那句,要拿就拿去吧,揮一揮衣袖走了。
“這劍是你的,沒錯吧?”五堂主轉而問太姚兒。
她不能不認。
“你爲何要殺老三?”
太姚兒支支吾吾,“我……我怎麽可能殺他,我沒有……”
他大吼,“劍都插在他心上了,你還要辯駁。”
勾月冷冷一笑,“劍,是我師妹的,可你有什麽證據,拿這劍殺人的,是我師妹?”
“你們尋常堂的劍,如何會在别人手中?”
太姚兒道,“我忙着做飯,想要煲烏雞湯給我師姐補一補身子,院子的廚房裏頭沒有紅棗,我就出去想要買幾兩。做完了飯菜,才發現我的劍放在房中不翼而飛了。”
林曉風道,“我能爲她作證,因爲從始至終,我都和她在一起。”
五堂主道,“你們都是一夥兒的,互相包庇,能做什麽證?哦,依照我看,這小姑娘一人之力斷然不能殺了老三,是你,就是你相助,她才能殺了他。”
太姚兒不知這圈套怎麽就找上了自己,百口莫辯。
“既然這是你的劍,便還給你吧。”五堂主道。
說着便将劍丢向了太姚兒,她初入江湖,不知有乍,剛握住劍柄,隻見寒光一現,刀風已掃在她手臂上。
她覺一股殺氣朝自己而來,向後退了一步。
“我沒有殺人!”
五堂主的刀還沒有遇上太姚兒的劍便被林曉風攔了下來,太姚兒那句沒有殺人剛說出來,二人已交手三回,可見這兩個男子身法有多快。
前廳總共這點地方,還站了這麽多人。
萱娘慢慢轉身走到了廊間,似乎生怕血濺到自己的身上。
太姚兒正要跑向勾月,萱娘卻忽然閃身到了姚兒面前,一隻手扼住了她的喉嚨,仿佛隻要勾月再上前一步,她便會殺了太姚兒。
“你這是做什麽?”勾月問道。
萱娘笑了,“那地上死的是我夫君,姑娘不會不知道吧?”
也沒見你多傷心,勾月心道,“所以呢?”
“你的師妹有殺害我夫君的嫌疑,現在她到你身邊去,你定然偏袒她,放她走,那何人還我夫君一命?”
勾月不敢貿然上前。
“師姐,我沒事,你不用擔心。”她最後一個字還沒有說出,就被萱娘握緊了咽喉,一個字都吐不出了。
“閉嘴。”
太姚兒嗫嚅道,“好……好,我閉嘴。”
五堂主的功夫還在三堂主之上。
他的刀法又狠又快。
這刀在他手裏使得叫人隻能看見影,而不能看見形。
林曉風不懼,見招拆招,這樣霸道的刀法在他眼前卻清晰極了,有時候刀劍切磋,非是局中人不能看得清。
這二人棋逢對手,刀劍交加,滿堂盡是兵刃光動,冒出的火星讓太姚兒目瞪口呆。
沒成想,林曉風比她幾個師兄的劍法還要利落。
二人打得難舍難分,但十招之後,五堂主已見頹勢,勾月和離纖塵等人慢慢被逼了出去,她一手扯住看熱鬧的文淵之,将他帶到廊間,還一邊盯着在萱娘手中的太姚兒,生怕她出了事。
五堂主道,“難道真是你幫太姚兒殺了我們老三?”
林曉風道,“未曾。”
“那你爲什麽現在又要幫她?”
他道,“樂意。”
“你不信她是兇手,要救她?”
“嗯。”
“倘若她是扮豬吃老虎,當真是兇手,你也袒護她?”
林曉風忽然收了劍,擋他最後一刀,輕飄飄道,“不是,她就是豬。”
萱娘對小姑娘笑道,“你那心上人說你是豬呢。”
太姚兒歎息,“我聽見了,糾正一下,他不是我心上人。”
一直未開口的文淵之此時重新走了進來,道,“你既沒有她殺害三堂主的死證,光憑一把劍,實在做不了證據。按照大楚律法,輕疑必赦,陛下仁慈,也曾對台院,殿院說過,殺一辜者,不如縱一罪者。”
五堂主不緊不慢回道,“輕疑?是否輕,由誰人判定?”
文淵之似乎料到他會有這句,便順着他的話問道。“你覺得應該由誰人判定?不如交由金匮的官府?”
他道,“非要到良渚讨一個說法不成。”
勾月都笑了,江湖中人,恩怨情仇極少到官府解決,落草爲寇的人哪裏還敢叫官府去主持公道。
隻能說萬壽堂的膽子真叫大。
“你确定要如此?”她問道。
“這是自然,非是如此不能讓老三安息。”
這事吵到現在,反而像是一場鬧劇了。
離纖塵早早離去了,此事與他并無關系,他停留片刻,丢給勾月一把匕首,“山高路遠,恕不奉陪,江湖再見。”
她道,“一路順風。”不明他爲何将這把匕首給她。
不多時,勾月讓萱娘放了太姚兒,“如果你們非要如此,便如此吧,我們本也是要回良渚去的,我師妹的案子,到了良渚自然會交由官府審理。”
由此便達成了一緻。
幾人這才擺脫萬壽堂,然而也不能走遠了,依舊要住在他們這裏。
姚兒做的飯菜都涼了,此時她也沒有心情去熱一熱了。
勾月安慰道,“你不必擔憂,他們沒有确鑿的證據,哪裏就能咬死你了?”
“可他們爲什麽非要去良渚?”
她也在想這個問題。
加上白日裏,三堂主那最後一句話又是什麽意思?
似乎他明明知道那是假的鎮魂。
還非要衆人去争奪。
當時離纖塵輕聲說了一句,“有人設局。”
她現在反應過來,整個唱寶都是一場局,有人将這些門派引入局中,叫他們鬥,鬥到最後兩敗俱傷,沒有赢家,因爲就算是活到後面的離纖塵和勾月,也并未得到真正的鎮魂。
操局者,何人?
想要動江湖這些世家的人。
她有一個不好的猜想。
思索片刻便肯定了,擁有真正鎮魂的人,定然就是幕後之人了。
沁索叫她去良渚皇宮拿真正的鎮魂,不是默毒還是誰人。
姚兒早早歇下了,她隻覺江湖行走艱難,處處是坑,武功不成,腦子也跟不上,不知哪一日就要死在外頭了。
還不如早些回尋常堂,外面也沒什麽意思。
勾月從木桶中擦淨身子出來,此處湯室有一張極大的銅鏡。
她站在銅鏡前,見鏡中的自己,除了脖頸上那一道,胸前腹部其餘傷口都已經消失不見。
轉過身,背後有兩處舊傷,她想起有一處是若枝人侮辱默毒,她爲了救他,被若枝人射了一箭,他們又故意不給傷藥,那一處便愈合得格外慢。
窗外已不再落雨,還有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她穿上衣服,開了湯室的窗戶散氣。
想到文淵之嘗不出極鹹的味道,她心中很是不安。
輕輕敲了一聲門,聽見沒人答應,便推了門進去,見他正在換衣,她連忙将門關上了。
“你怎麽不說一聲便進來了?”
勾月道,“我敲了門,是你自己沒出聲。”
他愣了一下,道,“我在想其他事,沒注意。”
她走了過去,替他攏好衣服,夜間春寒不散,勾月道,“你多睡一會兒吧。”
“我還不困,要不我們……”
勾月将他按在床上,“明日還得趕路,你早些睡下吧,你看這眼底,烏青,啧啧……”
他一時間說不出話了。
片刻後試探道,“白日裏,你不滿意?”
勾月解了外衣睡在外面說,“你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