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匮此時春光未盡,酒樓後面的房屋圍成一座小城一般,繞着這座酒樓。
紫色的南庭芥開了一叢叢,萬壽堂女子并不多,來往巡邏的也都是男子,偶見幾個跟随三堂主一起來到金匮的女子,一個個低了頭,嬌花遇重霜一般。
勾月從三堂主身邊經過,一點頭便算是招呼了,她懶得花心思與不重要的人打交道,尤其還是若枝人。
當年默毒被困若枝做質子數年,她陪同左右也被折騰夠嗆,一見這若枝人的臉便湧上一陣厭惡。
勾月推開院門,見庭院中的姑娘在逗那一缸魚。
走到跟前才發現她在撈死魚。
“師姐你回來了?”她把死了的魚挖個坑埋在了院子一角,回身跟她說話。
她點點頭,在院子的藤椅上躺下了閉目。
“你要睡?”她在竹筒出山泉的口子沖了沖手。
“嗯,我困。”
“昨晚上不睡,現在倒是困了。”
勾月不想說話,閉了嘴。
她卻喋喋不休,“欸,師姐,林曉風還要跟着我們多久?”
“怎麽了?”
她張開的嘴猛地閉上了,要是叫師姐知道她方才多丢臉,那可真煩,“沒什麽,我就一問。”
“他打你了?”勾月慢悠悠說,已經快要睡着了。
姚兒道,“那沒有。”
隻是差點把她按倒在水裏,應該不算打吧。
“得了,沒打你就叫他跟着吧。”
“你不能叫他滾嗎?”
勾月翻了個身,一半耳朵壓在藤椅靠背上,掩了她一半的聲音。
“哎,師姐,你先别睡。”
“我出去辦正事,要是沒有人照看你,這裏随便一個人,就能殺了你。”
她才不怕,“他們不會和我父親爲敵,尋常堂并沒有什麽仇敵。”
勾月歎了氣,隻是歎氣不說話。
“師姐,既然鎮魂鼓丢了,我們爲什麽不去良渚?我姐夫就在良渚不是嗎?”
勾月的眼睛忽然瞪大了,雖沒有扭頭過來,聲音卻不再含糊了,“少胡說八道。”
太姚兒笑了,“你以爲我昨晚沒有看見你打開的信封裏面,有婚書一件?”
“你不是睡着了嗎?”
她甜甜一笑,“我最會做戲了,裝睡自然也裝的好。”
坐到藤椅扶手上,椅子便開始前後晃悠了,“他催你回去是不是?”
“關你什麽事,等我找到東西送回尋常堂,你就要跟着回去。”
她氣鼓鼓的,“哎呀師姐,我想跟你去良渚玩玩,還沒有去過天子腳下呢,求你了。”
勾月翻過身來,打了個瞌睡,“不成。”
“我要瘋了。”她揉亂了自己的頭發。
勾月閉目睡了半個時辰,醒來見身上搭着一條薄被。
太姚兒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小爐子,正用爐子烤地瓜吃。
她伸了個攔腰,叫了一聲,“林曉風。”
這人便如鬼魅一般飄了出來,就站在太姚兒身後,吓得她手裏的地瓜都滾在了泥裏。
“你是故意的!”
林曉風沒有搭理她,走到了勾月面前,“何事?”
“鴉破天還有邱泷此時在哪裏?”
他道,“你問我,我問誰?”
勾月笑了,“除了離纖塵,他們兩個都跟我們一樣住在酒樓勾連的院落中,你坐的那麽高,這雙眼睛不會看不見。”
林曉風想了想,“你先告訴我,你何時回去?”
“是阿淵叫你問我?”
“是。”
她看着他,“信我已經收到了。隻是還沒來得及回。”
他道,“飛鴿底下的小信裏說,若你不肯回信,就叫我親自問一問你。”
勾月道,“會回,會回,你去替我盯着那兩個人。”
“鴉破天和邱泷和你有一樣的目标,但最後拿到的人隻能有一個,我勸你靜觀其變,不要自找麻煩。”
勾月仰頭看春光,“渾水好摸魚,既然水已經不幹淨了,先下手爲強。”
“你覺得偷走鎮鼓的人,就在他們幾人中?”林曉風問道。
“不知道,但我總得查查,對了,離纖塵的武功江湖上少有人見過,就算是出手,也不過寥寥數招,要是同他交手,記得當心。”
他沒想到她會叮囑他這個,還以爲她會說若找到鎮魂鼓,務必替她拿回來。
勾月晚間睡在外頭,裏面的姚兒翻來覆去睡不着。
“你們白天說的那些話,我都聽見了。”
勾月道,“那又如何?”
“你爲何不給文淵之回信?”她手臂撐着腦袋,側頭看她。
勾月道,“忙着尋失物,沒時間。”
姚兒道,“撒謊。”
勾月道,“你是說我故意不回應他,叫他着急?”
“難道不是?”
勾月說自然不是。
姚兒笑了,“雖然我沒有心儀之人,可是師姐,我看了太多的書籍上的情情愛愛。你聽我給你推測一把。”
“行了,睡覺!不知明天還有什麽麻煩等着我們。”說不定連這個夜晚是否安甯都不能保證,萬壽堂處處埋着陷阱。
“師姐你睡得着嗎?”
她被她晃醒,“剛才能,現在不能睡着了。”
“師姐啊,你就聽我說一會兒呗?”她撒嬌道。
“嗯,我聽着呢。”她已經合了眼,不知是不是在聽着。
姚兒道,“我們在山上的時候,我跟你說文淵之是如何替你種蠱,你聽完以後并無多少動容,是因爲什麽?”
“如何沒有感動呢,他這樣待我?”
“隻有感動?”姚兒道,“師姐你知道自己的喜厭嗎?你不喜歡心思深沉的人,門裏那些練功投機取巧的,你就很讨厭,覺得是鑽了空子。所以我在想,師姐是不是覺得,文淵之在算計你?”
勾月愣了一下,她心中當真是這樣想的嗎?怕是她自己也理不清。
她隻能說不是,“他不會算計我。”
“你口上這樣說,可是心裏怎麽想又是另一回事。”
姚兒道,“你覺得他可怕,拿自己的命去算計你是或不是?覺得他是借我或者任一個尋常堂其他弟子的口說出他對你的付出,讓你在他面前矮一截,叫你背負着救命之恩對他。”
“都說了沒有。”她有些怒了。
“你覺得如果他當真要救你,可以在别處練千日醉,根本不必來到尋常堂,何必叫師傅和我們都知道,日後我們隻要有一人提及,他做的便不是白費了,都能讓你知曉。師姐,你是這樣想的,對不對?”
勾月背對着她,“你還想說什麽?”
姚兒歎息道,“師姐,你背着身子,好像長着刺的刺猬,任由誰接近你,你都要謹慎又謹慎,我看不見你身上的刺,可我看見了你心裏的刺。”
勾月忽覺得很憋屈,被這個一個小姑娘戳破所有心事,她走得這幾年,姚兒變得很聰明,在她沒有發覺之時,已經成了一個大人。
姚兒上前抱住了她的背,勸解道,“師姐,你有沒有想過,他沒有在别處種蠱,而是在你身邊,是因爲他怕自己煉不成藥,死在别處,連你最後一面都見不到了。”
她脖頸上的舊傷隐隐作痛,立刻閉上了眼,将淚水逼退回去,她已決意不再流淚,“也許吧,誰知道呢。”輕飄飄道。
姚兒覺得自己無法說服她了,惋惜道,“你的眼中看見什麽,往往是你心中先看見了什麽,你對他有成見。”
勾月閉了眼,黑暗中耳邊響起那個清晨文淵之對默毒說的話。
他叫默毒去除掉那一家人。
盡管那窮苦的一家人在白石沙漠幫他們躲過了若枝人的追擊,他還是不放心,要默毒徹底抹去他們停留過的痕迹。
直到默毒上了馬,行了數十裏後,暗示她回去殺那一家人,他才當作什麽都不知,假意勸默毒放過他們一家老小。
豈不知她早已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韓澄說過最狠毒的是她塔蘭,最卑鄙的是默毒,然而從不懷疑文淵之的韓澄,也許根本不會想到敢逼迫老楚王退位,廢幼子繼承律法這每一樁每一件都是文淵之的手筆。
她懼怕他。
迷迷糊糊中,她腦子裏冒出這幾個莫名其妙的字來。
随後她坐了起來,開始想他的臉,在黑暗中的房間中回憶他身上雪松枝和藥草的氣味。
在懼怕之後,她想明白了另一件事。
這個人如此心悅她,願意替她去受生不如死的疼痛,他的愛來得沒有緣由,死過一次後,她明白他愛自己,可這種沒有緣由的愛讓她捉摸不透。
但知道他愛她這個事實後,她心中竟是無比歡喜的,好似所有人都走盡了,回了自己該去的地方,但他還站在那裏向她伸着手,叫她到他身邊去。
她腦子一會兒清明一會兒混沌,忽然窗子被掌風震開了。
“誰?”
姚兒本已睡着,窗戶猛地往裏打開,吵醒了她。
她立刻警覺的握住了身旁的劍,“師姐莫怕。”
窗外站着一個人。
太姚兒定睛一看,原來是萬壽堂三堂主。
她抽出劍來,白銀劍口在夜色中寒光一閃。
“姚兒姑娘,驚擾了,但你的劍不必拔出來了,在下沒有惡意,隻是來叫人。”
勾月道,“我們穿了衣服,跟你走。”
說着下了床沓着鞋去關窗。
太姚兒一邊穿衣,道,“師姐,我們真的要去?”
勾月見她扣子也扣錯了,笑道,“你不是闖蕩江湖的女俠嗎,這也怕?”
她說不怕,“就是,就是那個林曉風去哪兒了?”
“他怎麽還不回來。”太姚兒嘟囔道。
到了那裏,隻見這庭院當中已經來齊了人。
邱泷的臉色陰沉,鴉破天沒比他好到哪裏去。
離纖塵站得筆直,姚兒說他像根兒銀簪子插在地上。
月不明,庭院裏點了七八盞燈。
三堂主将勾月和姚兒帶到,便走向了人群裏。
林曉風還是沒見人影。
“師姐,他是不是在偷懶,跑出去喝花酒去了?”
勾月叫她别胡說,低聲道,“我叫他盯着其他幾人,尋一尋東西下落,想來他是發覺了些蛛絲馬迹,隻是一時不能脫身回來告訴我。”
庭院裏頭點了燈,仍舊沒有白日裏明亮。
直到三堂主走到一個石桌前,衆人走近了,才見上面擺了一把刀。
刀鞘已經很舊了,磨得發白,三堂主拔出刀來,兵刃之氣銳不可當。
一把好刀。
勾月識得。
“三堂主拿這把刀來做什麽,刀是好刀,可我們不是爲了買刀而來。”邱泷道。
離纖塵看出了端倪,說道,“此刀不是燕刀,乃是楚人所用。”
三堂主笑了一笑,“離賢弟果然慧眼如炬,此刀确實不是燕人所用。”
可卻是燕人所打,趙不凡總共打了兩把,一把跟随她南征北戰,還有一把給了沁索。
沁索的刀,怎麽會在這裏?
三堂主說,“我知道諸位爲何而來,鎮魂鼓的下落我們已有線報,正是此刀的主人。我将大家帶到這裏,不爲别的,是因爲此刀的主人也已在我們手中。”
一直困倦的鴉破天扯着嗓子說,“那還說個屁,把小賊殺了,我們繼續唱寶就是,誰拍到,就歸誰了。”
三堂主拱手陪笑,“實在不是我們萬壽堂不肯唱寶,而是此賊不肯交出鎮魂鼓來。”
說罷,高聲叫人把他帶出來。
勾月一看,還真是沁索。
太姚兒啊了一聲,認出了阿沁。
衆人的眼睛轉移到了她異常的舉動上。
太姚兒傻笑一聲,“怎麽有蟲子叮我呢,把我胳膊都咬疼了。”
鴉破天散了瞌睡道,“姑娘往我這裏站站,蚊蟲不敢近我身。”
她道,“我才不呢,不咬你,那不就來咬我了嗎,我可沒有那麽傻。”
沁索哈哈笑了兩聲,“諸位晚上好,真對不住,擾了你們的清夢。”
他一個個看過去,直到眼睛落在勾月身上。
看罷幾眼,才笑對衆人說,“你們想要的,我會給,不過這鎮魂鼓乃是楚人之物。呃,諸位看一看哈,我這長相,正宗楚人面容,這鼓我就得帶回我們大楚草原了。”
邱泷冷臉道,“放你娘的狗屁,鎮魂鼓什麽時候是楚人之物了?”
三堂主插了一句說,“其實是若枝人在戰火中尋到的,說來還是得歸我們萬壽堂,請閣下早些歸還,免得受皮肉之苦。”
離纖塵道,“既然此物由萬壽堂所得唱寶,從萬壽堂而出,還是先還給萬壽堂吧,之後我們再進行購買。”
鴉破天想到一個好主意,既然東西從萬壽堂出來要花高價,那現在這個男子已經拿到了,隻要他咬死不給萬壽堂,他就有機會從他手裏拿走,而不是費銀子從萬壽堂買下。
不花錢的東西,最劃算。
外面有人進來傳話,說是有個像是書生一樣的人,說他能解三堂主的難題。
事到如今,他也别無法子,不知這來人又是誰,怎麽會對這裏的情況一清二楚,三堂主一時間有些慌張,小小一個唱寶,萬壽堂并不少見,這次卻惹出頗多麻煩。
暗夜中,隻見一人從燈光熠熠中緩緩走來。
見這人并非習武之人,像是手無縛雞之力,幾人并未放在心上。
三堂主上前說,“不知閣下爲何而來,願爲鄙人解此危機?當真有辦法從他口中問出鎮魂鼓的下落?”又壓低聲音提醒說,“這一位身份不簡單,是皇室宗親,不能動私刑。”
他輕輕笑了一聲,“我家娘子久在外沒有回信,故此前來尋她,順手替你解決此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