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學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大射禮。
正式的大射禮前有三番射,文淵之被受邀旁觀三番射。
今年的學生資質不錯,有一學生十射全中,一次都未落空,到最後一射,竟射出白矢,射穿靶子而露出其镞。
昭文館等太學諸多司業博士露出滿意的微笑。
陛下見此,也連連稱贊,燕人的箭法很少能練至這種地步,況且他今年不過十六歲。
見陛下有意擡舉,烏博士便道,“此箭術罕見,這孩子今年才十六歲便有如此成就,聞所未聞,大楚此前并未有這般的神箭手,提前恭祝陛下得一武學奇才了。”
一直沉默的文淵之微微擡身,“博士說什麽?”
烏淇仁不知他爲何這般冷臉,便再說了一遍,“還請文大人指點,哪句話說得不對了?”
陛下将眼睛挪開,重新關注持着弓箭的學生們。
文淵之自複官回來後很少和朝中人打交道,即使奉命修水經,也極少請教昭文館中人。
他默了片刻,一字一句道,“塔蘭将軍十二歲便能射出白矢。”
年輕些的學士們都不知這個人,略長些的聽到這個人的名字,都噤聲了。
一時之間,竟無人接文淵之的話,連半句也不曾多問。
短短幾年,一個天資聰穎的神箭手就可以被這般抹去痕迹,管她如何替他出生入死賣命,他不需要了,便可以叫她歸于虛無,如朝露消失葉脈間,仿佛從不存在。
他望着那言笑得當的帝王,一時間忍不住冷笑。
明明不該這樣對她,可他的心竟是由冰雪鑄就,絲毫不曾後悔,文淵之清楚帝王心術便是如此了,什麽仁慈博愛,落到王室尊嚴,大楚天下的字眼上,便全都能犧牲掉。
仿佛世間隻有他一人還記得那女子騎在馬上,揮舞着長槍作戰的英勇模樣。
他記得她打仗回來,落得一身舊傷,十幾歲的孩子眼中沒了少年的朝氣,隻曉得殺,誰阻默毒,她便殺誰,神佛不顧。
他借着她無父無母也無人仰仗就肆意利用她,擺布她,文淵之看透了他這卑劣手段,可到了最後也無法破解,她迷了心智,隻信他一人。
最後的結果便是被人遺忘。
可他卻怎麽都忘不掉。
腥風血雨,那女子背水一戰,好好的女兒家臉上留下那麽一條疤痕,她去見他,默毒那樣厭惡她臉上的傷,連看都不想看一眼,她還要追着他問會不會放過胡捷,饒他一命。
他心裏頭難過得不行,明知陛下依舊會殺了胡捷,他嘲諷了她臉上的傷疤後,還是安慰她說陛下既然答應了你,便會做到,她開心極了,說,就知道陛下還挂念着她。
他沒法看着她臉上那麽一塊疤,女子愛美,她竟連鏡子都不多照,日日練功。
原想着再也不要管她,隻要自己無動于衷,這些破事便全與他無關,他走他的康莊大道,就叫她自己去尋那條死路。
不過終究站住了腳。
軟了口氣說,“就算是以後不帶兵不去打仗了,當他的妃子也不能這般兇惡。”
她聽完才乖乖坐下叫他給她治臉上的傷。
她的傷往往是新傷疊舊傷,文淵之一開始不過隻是會些毛皮,真要行醫他心裏也犯怵。
可她不肯叫人接近,除了陛下,她隻信他一個人了。
他就仗着膽子給她治,幾年下來,他的醫術飛速進步。
那日她跪在殿外,她不知的是他就和默毒在一處,商量封後之禮,他會親手替他們操辦,帝是默毒,而後定然是韓家後,她什麽也不懂,像是隻困在籠子裏亂撞的小獸。
雨下得大,他看着殿外那女子盔甲上的血慢慢被大雨洗淨,周遭染紅了,滲入冰冷的地磚上,他問默毒,“還要叫她跪多久?”
默毒不甚在意地看了一眼,說,“胡捷殺的是韓澄的表兄,若不殺他,難平良渚世家的心。”
就由着她那樣跪下去了。
他心裏像有根針紮着,回了文家,見一家和和睦睦,早早有人備好熱水叫他洗好,外面雷電不止,到了夜間雨依舊沒有停。
不知爲何,他竟無法控制自己走出房外,站在了大雨中。
下人慌忙叫來了弟弟,他執傘撐在他頭頂,不解道,“兄長站在這裏做什麽?!”
他沒法對人言清那種心痛。
須臾道,“我要入宮一趟。”
弟弟跟上他說,“不是才從宮中出來嗎?”
他不多言,不肯乘馬車,騎一匹馬便去求見陛下。
宮門重重。
按理說外臣天黑後便不能入宮了,除非有陛下的诏令。
但默毒早吩咐了守宮門的人,若是文淵之,可無诏入宮,不可阻攔。
一是因爲他是韓氏首徒,二是因他們逃亡若枝一路上的信任。
長夜漫漫,他終究是走到了她面前去。
她仰頭,臉上的笑忽然凝住了。
文淵之自嘲一笑,她在等誰來,他心知肚明。
失了魂一般,要來勸她。
“塔蘭将軍這是唱哪出戲啊?”
她不答,盔甲浸了水,散着寒氣,如她目中悲涼。
過了許久,她見他衣擺下滴着雨水,才意識到他并未撐傘來。
“是陛下叫你過來?”
到了這個時候,她還要追問默毒的心意,他真想把這姑娘倔強的腦子挖出來,瞧瞧是不是比平常人要小,所以除了裝殺人,就隻剩下默毒了。
他大可以走開,所有人都知道,文淵之厭惡蠢人,更憎恨自己和笨蛋交談。
倘若此時轉身走開,他能避開自己的一時心軟,可他也會徹底失去接近她的機會。
草原上的她是自由的,如風一般。
良渚的她卻是捆着繩索的牲畜,處處被擺布。
默毒蒙了她的眼睛,叫她不斷拉磨。
他蹲在她面前,見她唇色蒼白,不願再對她冷眼相對,“是,陛下說你不必再跪了,他會寬恕胡捷,你不信我,也該信他吧。”
她被雨打得睜不開眼睛,搖頭說,“你走吧,我知道你是安慰我。”
她歎了口氣,“如果他不治胡捷的罪,他會親自來叫我入殿。”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臂,“既然知道,爲何還要犯傻?”
心中的怒意洶湧,爲何她總是這般蠢,旁人撞了南牆還知道回身找路,她偏不,非要将南牆撞一個口子走過去,永不繞路。
“勞煩文大人讓一讓。”
“爲何?”
“你擋住我身軀了,這樣他就看不見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