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堂在嘉州近北的一個小鎮上,因着此地地勢獨特,來往行人不多。
小鎮無人不知尋常堂,從小鎮穿過,直往最近的山道上走,走到半山腰就能看見一隻旗子飛揚在山中,旗幟爲黑,金粉塗就“尋常”二字,見了這旗幟,往常小鎮裏的人就不再往上走了。
馬蹄踏出的山道不好走,處處險阻,勾月卻在這條路穿行無數次,爲練就輕功,她每日在險峻的山道上踏着碎石奔走。
尋常堂就在不遠處了。
此時已春日裏了,山中山花爛漫。
一樹樹花開,她騎着馬一路賞花而上。
漫天飛花中,她聽見不遠處有馬蹄之聲。
她停下,等了片刻,果然,不出所料,是她。
一個騎着棗紅色小馬的姑娘飛奔到了她跟前,甜甜地喚她師姐。
“姚兒!”
一别數年,小師妹臉上孩童的稚嫩已經褪去,長成了一個大姑娘。
太姚兒一雙玉手勒住缰繩,下馬道,“姚兒聽說師姐這幾日就回來了,日日在山道上等着!”
她一副等着勾月表揚她的神情,勾月瞧着這小姑娘,忍不住揉揉她的頭,“師傅在堂中嗎?”
“在呢!”
兩人一起回去。
她騎在馬上,心輕靈極了,好似此刻是她極緻快樂之時,因爲她有所愛,有所求,有所依,往前是師門,往後是摯愛。
人這一生,若退時有路,行時也有路,便是最好的結果了。
最怕是一無所有,前後都遍布荊棘,不知爲何而生,也不知爲何而死,現在她卻是明白了,活着竟是這樣快意。
師妹問道,“師姐,你笑什麽?”
“哦,我知道了,你一會兒要見我爹娘,所以心裏開心呢!”小師妹人美,聲音甜如蜜。
“是啊,正是。”她笑答。
姚兒上前扣門,高聲道,“師姐回來了!”
門大開,姚兒跑了進去,院中卻靜悄悄的。
她不解,“師傅,你站在這裏做什麽?”平日裏爹不許她叫爹,除了其他弟子都不在之時方可,他不想叫人覺得他偏心親生女兒,其實就算如此,師門中人也沒什麽意見。
勾月已察覺到不對勁,她仍是一步一步走了進來。
太鶴樓錯步展手,一把推開了姚兒,劍鞭帶寒刺,直奔勾月喉嚨而去。
“師姐!躲開!”姚兒高聲喊道。
她怎麽也沒有想到父親這幾日的沉默原來是在等這一手。
勾月閃身躲開,那劍鞭比她更快,她從沒見過這樣快的鞭子,看不清之時便割破了她的胳膊。
姚兒急忙去尋母親來阻止他。
退後幾步,見母親就站在亭台一處觀望他們。
尋常堂的弟子們三三兩兩也在母親身後,有些在屋頂,有些在房中開了窗子觀戰。
他們等的就是這時候。
姚兒明白了爲何父親要她去接師姐,因爲所有人都會露餡,師姐以爲她天真無邪,定然不會存陷害之心,所以會乖乖和她回來。
她錯了,不該回來的。
太姚兒淚水盈滿眼眶,“師姐,我不是故意的。”
勾月輕輕瞥她一眼,“有什麽值得哭,我知道。”
師傅舉起劍鞭問道,“你說要從尋常堂退出,嫁給文淵之,可當真?”
勾月迎着他的目光,堅定地點頭。
他氣笑了,“你知道尋常堂的規矩,每一條你都清楚,可你非要犯?”
“不得陷入任務之中,與事主糾纏。不得背離師門,透露尋常堂機密。不得不回信件,隐瞞行蹤。”她道,眼中并無恐懼,來時她便曉得非得吃些苦頭了,不然師傅以後要如何在門中弟子前立威。
太鶴樓盯着她不屈的脊背,見她手撐着地起來,摸了一把胳膊上的血,瞧了一眼便甩在地上,這模樣跟他記憶中那不羁的少女一模一樣,即使換了她那張酷似她母親的面容又如何,她骨子裏流的是太家的血。
正以爲師傅的劍鞭要再次落在她身上之時,他卻叫她跟她走。
勾月不疑,一路跟着他來到一個漆黑的房間。
窗戶上蓋着黑布,每一處縫隙圍得嚴嚴實實,她聞到一股熟悉而詭異的香味,像是腐爛的屍體中開出的一朵花。
黑暗中,勾月尋不到師傅所在。
直到他出聲,她才知他就在不遠之處。
“你記得我同你說過的南的故事嗎?”
“記得,三朵花裏其中一朵藏着毒蛇,其餘兩朵可以實現心願。”勾月此時還沒有深思爲何一個燕人竟然曉得楚人的民間故事。
他歎息,“所以你還要選?”
勾月心中有疑惑,“我選不選是其一,但比起我的選擇,我更想要知道,那些記憶碎片是什麽,爲什麽我總是夢見一個女子對我笑,爲什麽我總是夢見草原,成群的牛羊。”
香味濃重,熏得她腦袋快炸開了。
“你當真想要知道?”
勾月猛然聽到他反問,她又退縮了,文淵之的臉出現在她面前,他對她笑,将她擁抱在懷裏。
她害怕了,怕那記憶太沉重,她承擔不起,記得又如何,記不得又如何呢,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她何必要追究不能改變的曾經。
“不。”她聽見自己顫抖的聲音。
“我不想知道,此後我要平安喜樂過完我後半生。”
太鶴樓似乎很失望,他以爲她會緊追不舍,問出一個答案來。
所以他點了千日醉。
千日醉清淺可惑她回憶,叫她分不清過去現在,虛假真實,濃烈的千日醉便是解藥了。
他隻對文淵之說了前一層,想來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千日醉能叫她遺忘,也能叫她重新記起。他以爲三年後她便能盡數遺忘,隻做勾月。
那場賭約,根本不作數。
他說過若是他能叫塔蘭三年後心甘情願接受他的婚約,這賭便是赢了。
可文淵之不曉得這場賭并無勝負,無論三年後她是否鍾情于他,都不會改變結果。
一陣風從他掌心飛出,一盞燈火亮了。
眼前密密麻麻全是牌位。
太氏太蒼淩,太氏太治,太氏太鼎臣……
目光所見,盡是亡魂。
他站在那些牌位前,孤獨得像是黑暗中的幽魂,隻這一盞燈撐着他剩下的氣息,叫他活下去。
千日醉剩下了半截,屋中已全站滿了身插刀劍,死相凄慘的士兵。
他們全在看着她。
她頭疼欲裂,捂住了頭。
如山的牌位,堆積的屍身,流成河的血,一個個面孔往她腦子裏鑽。
他看着她,同時心痛不已,這是他妹妹留在這世上最後的血脈,他原本可以自私地讓她活着,可那面鼓出現了,炎崖博還活着,隻有他擁有那面鼓。
誰都能去殺他,但勾月是最該殺了他的人。
所以她要記起來,她必須爲了仇恨活着。
勾月渾身每一寸肌骨都在痛,好像被千萬把刀刮過,她痛得那麽厲害,隐隐聽到門外似乎有兵刃交加的聲音。
她想是她的阿淵來接她了。
可她應該想起阿淵的眼睛。
那雙好看的桃花眼,良渚的算卦先生說過,長了一雙桃花眼,是生性風流的人,不是,她的阿淵除了那個死去的将軍外,就隻喜歡她一個人了。
她卻想起了另一雙如鷹的狠目,似乎要剜出她的心來。
那雙眼睛看着她,然後笑了。
冰冷得很。
從眼睛慢慢延到他的唇,他的唇和她長得很像,是薄薄的,看相先生也說過,薄唇的人薄情。
這話,也許是真的吧。
她想起來了,他的确是薄情。
世上最薄情的人莫過于他。
她痛得躺倒在地上,耳邊是跪拜的蒲墊,會有多少人跪拜過這些亡靈。
她想她早該死的,爲什麽他們都要救她,救了她,卻要叫她重新去恨。
恨好累啊,可是做塔蘭就要去恨。
她在殺戮中活着,在殺戮中死去。
她明白了爲什麽她叫塔蘭,那是草原上最低賤的花,夾在縫隙中也能活着,被馬蹄踐踏也能活着。
丢失的記憶,重新回來,這也許不是上天的眷顧。
恢複死亡記憶的過程痛苦而漫長,她像是擺在砧闆上的肉,被人一刀刀切開。
死前所受兵刃之痛,穿透她瘦削的身軀再次襲來。
穿透骨髓的劇痛叫她一時間連喊叫也沒有力氣了。
那身軀曾經披盔甲,所向披靡,睥睨世人。
那身軀也曾披婚衣,玄色婚衣。
她頭一次沒有帶刀劍,一個要成婚的女子帶刀劍不吉利,這是金戈說的,所以她将佩劍給了鐵馬,可惜的是那個蠢貨最後非要追上來還給她,被追兵一刀刺穿了心口。
沒有配劍也沒什麽的,她想對他說,可那男子愚笨極了,說,拿着這劍,将軍便能殺出一條血路來,活下去。
他死在了楊元的刀下,早知她就不該心軟,放他一條活路。
她該切下那叛徒的手腳,将他做成人彘,撫慰鐵馬在天之靈。
房中靜極了,生與死在她眼前交錯。
她想起了殿外石階上自己長跪不起,爲阿兄求一條活路。
少時她恨炎崖博,那人一日離開王庭再也尋不到了,于是她開始恨楚王,她要先殺了一個,再慢慢圖另一個的死法。
尋了個時機刺殺楚王。
她記得那時候她隻有七歲,手裏拿匕首卻握的很緊,草原上的人拿匕首來割羊肉吃,她則是用這匕首去割人喉嚨。
楚王的侍衛抓住了她,他們要殺了她。
大王子救了她一命,說她根骨極佳,以後說不定能成爲草原上一等一的高手。
楚王并不覺得一個七歲的女孩兒能報仇,若是一個男子,他還會高看一眼,可她隻是個女孩子,纖細的手腕輕輕一折便會碎了。
他沒有殺她,可他說要斷了她一臂。
縱使默毒再求,楚王也不肯手軟。
是收養她的養母之子胡捷主動斷了一臂,才平息此事。
後來這一家人移居水草豐足的邑其嚯落部,她再也沒見過他們了。
再次相見是邑其嚯落部叛亂,胡捷和部落衆多男子淪爲奴隸貶在苦寒之地。
阿姆成爲了女奴,跪在她腳邊求她,讓她看在胡捷幼年自斷一臂相救的份上,允他可以回到大楚草原上生活。
她那時征戰很忙,寫了個折子上去求情,原本胡捷就不是主謀,不過是連坐的罪。
折子不知怎麽到了其他人手中,等她再返回良渚,阿姆一夜白了發,聽說胡捷竟連殺幾人,逃回了王庭。
默毒要殺他。
她跪在殿外一夜,铠甲尚未褪去,鐵甲沾血水,宮中的雨落在她身上,沖刷一層血迹。
清晨默毒叫人出來傳話,說不會殺了胡捷。
她開心不已,相信了,連忙叫阿姆放心。
可當天晚上胡捷就死在了牢獄中,阿姆聽罷在她面前觸柱身亡。
她氣了許多天,默毒親自請她入宮,對她解釋說是胡捷心中恐懼所以才如此收場。
他賜給她寶劍,賜給她神駒,他道,我知道你最喜歡這些,收了就不要生氣了。
恩威并使,帝王之威已初見端倪。
他想起他說,我若立後,定然立你,你我二人的情誼,是從小到大不可分離的,我們中間怎麽還會擠入其他人?你便是我,我便是你,你是我的兵刃,我是你的神盾。
是,他說的都是真的,至少在他成爲帝王前,全是真的。
他答應她讓她親手殺了楚王。
奪位那日,他果然留了自己父親一命,眼睜睜看着她揮刀斬下他的頭顱。
幼子爲尊此後便再不存,長子奪位,三十六部歸一。
隻是不知何時,他說的話已是半真半假了。
他說他們互爲兵刃和神盾,其實她确實是他一把鋒利的刀劍,可他很少是她的盾,她打仗靠狠,援兵極少來。
以少勝多的戰役打得多了,刀劍在她身上劃過的次數數不清,她便也無所謂了。
他實在太忙,高座明堂,和一群燕人,楚人,文臣武将鬥智鬥勇,來不及關心她打勝了多少場。
他隻會問,他的敵人還在麽?
似乎那就是她的責任了。
他可以不在意她帶兵,可後來勝得多了,他玩笑似的掐着她的脖子說人人都說要我收回虎符,可我知道,我沒有虎符,我的虎符是你。
好似她不是一個人,隻是一把刀,一個調動兵馬的令牌。
算不算是愛已經不重要了。
那麽多人爲了護她一命,全都犧牲了。
她怎麽還敢去愛他,帝王之心深不可測,他要她死,即刻就會派人去要她的命。
于是她讓了出來,中宮之位,必須是韓家皇後才可擔起。
死人是不能争的,即使她身後有太皇太後。
她死前感知到最後的溫暖是一個懷抱。
她以爲是母親。
母親終于來接她走了。
她再也不必厮殺了,她厭倦了殺戮。
最後一眼,原來是文淵之啊。
他那麽喜歡嘲諷她,打擊她,拿她逗樂子,說她殺招兇狠,絲毫不像是個女子,最後竟也會爲她流淚,她從未見過他哭,不過有人爲她臨死前哭,她心滿意足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