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時候,文淵之站在岸上久久不曾離去。
遠行的船隻帶走了他的一縷魂魄,他自然知道要是她做好了決定,便再也不會更改了。
其實她願意爲了他回尋常堂,他日夜偶一想到便覺走到今日毫不費力了,吃的那些苦也不算什麽了。
他問勾月,何時才回。
勾月答複說,若快了,數月便回,慢一些,也會一年内回來。
得她一諾,他便安心了。
即使尋常堂主扣住她,他也不甚擔憂,因爲他已經派林曉風前去跟随,必要之時,隻要她想回來,林曉風定然能助她一臂之力。
禦史台這幾日并不安甯。
紀樸應兄長所言前去看望韓大人,卻在韓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人應當也看到了他,身子一怔,愣在了原地。
紀樸從她身旁走過,韓府的下人引路走得略快了,紀樸聽見婉娘說,“一個時辰後,星華樓見。”
紀樸沒搭理她。
上次她将勾月打吐血那件事他還沒來得及跟她算賬。
前去拜了韓将軍,他年事已高,步法卻還如少年人一般矯健,叫他陪他過過招。
紀樸過了七八招,他拳風陡然變化,一拳停留在他鼻尖,隻差半寸就能一拳打倒他了。
他不善說些場面話奉承對方,這個時候也知該說幾句了。
豈料沒等他開口,韓将軍便主動問起了他和文淵之的交情。
“聽說你們從汝陰回來,交往甚密?”
紀樸不知這話該怎麽接,沈桑說過,文淵之年輕時是韓将軍的得意門生,後來才交惡,現在他主動問起文淵之,是要逼他站位不成。
“不過平平,文大人忙着修撰水經,我們隻是年頭那會兒見了幾次。”
韓大人笑了一笑,并不說話。
他沒留多大會兒便從韓府抽身出來,準備回台院。
剛走出不久,那女子便從牆後擋住了他的去路。
狹窄巷子隻能通過兩人,他來時并未騎馬,想來她是知道他會走這條近路了。
“何事?”
“你不準備去星華樓找我?”
“我們還有什麽話好說。”他冷言冷語,以爲對待一個口蜜腹劍的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遠離。
婉娘舉起了右手,“你都不心疼人家?”
紀樸不耐煩一看,隻見她右手一指上帶着指套。
“那是什麽?”他問道。
婉娘神色如常,取下了手上的指套,露出半截斷指,齊齊割斷,端口平整,應當是有人用極鋒利的兵刃在短時間内切斷的。
他僵了一下,“你的手指……”
婉娘沒心沒肺一笑,上前便要摟住他的肩膀,被他躲開了,她也不氣,笑嘻嘻打趣說,“哎呀,丢了一指頭,右手還有四指頭呢。”
他試探道,“是……誰做的?”
她不言。
想來應當是文淵之了,就算不是他親自動手,這事也和他逃不了幹系,沈桑說過,論起睚眦必報,文淵之比起他不相上下。
“你不該問我爲何我會從韓府出來嗎?”她挑逗他,拿那沒有指頭的套着指套的手指勾着他的下巴。
紀樸往遠處的韓府望了一眼,道,“你這一身本領,應當是從韓府而出吧。”
婉娘沒有否認,既湊巧在韓府被他撞上,還解釋個什麽,想來他也不喜歡兩面三刀,巧舌如簧的女子。
“你爲何要傷勾月?”
“哦,原來你身邊那女子叫勾月。”她故意道。
“隻是不當心罷了。”
紀樸哼了一聲,不大客氣道,“依你的内力,足夠當場将她一掌重傷,可你用了巧力,讓她不在衆人面前露出馬腳,反而是回到家中才嘔出血來。”
她笑顔如花,“被你看出來啦,真不好意思。”她将鬓發掖到耳後,“要是我一掌就打她吐血,你看見了還不心疼死,那我看見你心疼她,我可不難受死,所以呢,我叫她回家再吐,你心疼她,也不在我眼前了,眼不見心不煩嘛!”
紀樸火冒三丈,這姑娘做了惡事全然不知悔改,還在他面前像是耍寶。
他健步如飛,從她身邊便走開。
婉娘知道,要留住一個男人,光靠溫柔是不成的,尤其是紀樸這樣的人,她要兵行險着,讓他對她好奇。
她快步跟上他,輕功不比他差勁,“你不想知道我爲何要傷她?”
紀樸反問道,“你不是自己說不過是一不當心嗎?”
婉娘笑了,“原來我說什麽,你就信什麽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紀樸停住腳步,已在一座夫子廟前的大樹下。
這裏人煙稀疏,城中人很少來此處,況且薛大人就在此地毒發身亡,死相恐怖,夜間這裏更是連野狗也無。
“你帶我來這裏,是怕韓家的眼線?”婉娘笑道。
“是又如何?”
婉娘聽罷更覺可笑,“你既然覺得我是韓府的走狗,可你還要避開韓家的鷹犬同我交談,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唯有一個解釋,那就是……你心裏覺得我有幾分可信。”
紀樸沒有廢話,“說罷。”
“說什麽?”她故意問道,伸手去撩他,鳳仙花蔻丹在她手上尤其鮮豔,若不仔細看,很難發現她虎口和掌中有繭子。
見他又要被她捉弄生氣,她才道,“因爲我瞧着她不順眼。”
紀樸無奈,“那應當是你第一次見到她,你第一次見她就不順眼?若是因爲我你和她過不去實在沒必要,她是我的好友,日後你再遇她,我希望你不要再傷害她,否則便是與我爲敵,與紀家爲敵。”
婉娘心道口氣不小。
“我瞧你的朋友不順眼是有緣由的。你可知我的武功是何人所教授?”
“觀你掌法奇特,我從未在江湖中見過這樣的掌法。”
“是形掌中的金蛇掌法。”她道,“你之所以沒有見過,也不足爲奇,這掌法早在數年前便銷聲匿迹了,隻我一人學了幾招。”
紀樸便問道,“不知尊師何人?”
她道,“我沒有師傅,十五歲前,我的武功都是由我爹親授。”
“想來令尊定是武學中的大家。”
風吹過,夫子廟面這棵樹素素作響,她想起了父親還在的那些年,“也許你聽說過他的名号。”
紀樸來了興緻,“是嗎?你說來我聽聽。”
“他曾任朔方節度使,與息人作戰,十戰九勝,姓易,名九天,字行簡。”
“你說的是易行簡,易大人?”紀樸吃驚不已,“你既是易大人的子嗣,爲何現在……”
她自嘲一笑,“你是想問我,爲何如今流落風塵是嗎?”
英雄後嗣落難,是他最看不過眼的,“我可明日前去幫你贖身。”
婉娘得意自己果然沒有看錯男人,重情重義又心地善良,“不必了,因爲你贖不回來,我父親死後,是韓将軍幫了我們一家人,他待我恩重如山,我不會離開韓家。他一日要我盡忠,我便萬死不辭。”
紀樸追問,“易大人不是駐守西州麽,西州并無動亂,如今尚在大楚的管轄之下。”
婉娘眼中有化不開的悲傷,“連你都知道他去鎮守西州,可見此事不能見天了。”
紀樸不解,“何事不能見天?”
婉娘勾唇一笑,“你親我一下,我就告訴你。”
紀樸見她故技重施,無奈道,“随你便,不想說就不必說了。”
她見他惱火了,隻好順着他,“我可以告訴你。我父親并不是死在西州,而是良渚。當年他護佑京中一位叛亂的将軍出逃,陛下派出精兵追殺,他爲了護主,舍棄了性命,也舍棄了易家,易家此支被陛下降罪,女子貶爲歌姬,男子流放北荒。”
紀樸心中微動,似乎是抓住了一絲線索,“所護何人?”
她道,“這個人也許你也曾聽說過。”
“說來聽聽。”
“她叫塔蘭。”
紀樸急忙避開了眼,震驚不已。
“你聽聞過她?”那日皇後來,一展開那女子的肖像,她便覺得有幾分肖似塔蘭将軍。
“聽過。”他要是說沒聽過,那才奇怪。
婉娘笑了一笑,“幸好她已經死了,不然我還得殺她一次。”
紀樸對上她的眼,平靜道,“爲何?”
“不是她,我父親也不會死,我和母親也不會被降罪。”
紀樸想要爲塔蘭辯解,卻擔心自己說錯給她惹來禍端,于是閉了嘴。
“說來也奇怪,前些時日這裏死了一位大官。”
紀樸不知她還想說些什麽驚天動地的。
“案子是你辦的不是嗎?”婉娘道。
“你是指薛大人?”
“是啊,他還曾來‘光顧’我的生意,說下次還來,可惜了,沒有下次。”
紀樸見她頹廢,于心不忍。
“他死了也好,我懶得跟頭豬睡。”
紀樸忽覺得沒必要安慰她了。
“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就想說幸好那女将軍已死,否則我會以爲是她活了過來,在報複那些仇人。”
紀樸抓住她的手臂,“什麽報複?”
她覺得他反應太大,“你這麽着急做什麽?”
紀樸收回了手,“是……是這案子雖已結了,我心中存疑。”
“的确奇怪,死在此處的薛豬和死在自家的宋狗,都是當年奉命追殺那婊子的人。”
“你是說,薛宋二人都曾加入圍捕塔蘭的行動?”
他覺得有什麽忽然在腦中綻開了煙花,可又一時間無法全部聯系在一起。
去年楊元身死,他是塔蘭曾經的部曲,照理說文淵之帶勾月回來應當去祭拜,他那時也帶着勾月一同前去了,可到上香之時,他卻說,此人和你并無交集,你不必給他上香,若他不是讓勾月來送他最後一程,又爲何要帶她前去。
紀樸問道,“你可認識楊元,楊将軍?”
她笑出了聲,“此人可有趣了。”
“爲何?”紀樸問道。
“那日混戰從皇宮而起,數百私兵護衛塔蘭突擊而出,大楚皇宮建在山巒之間,戰鬥便延在山林之間,數裏之内盡是屍首,花草染血,直到戰至最後一口氣,那女子才力竭死去。”
紀樸渾身發冷,慢慢握緊了拳頭。
“砍向她的第一刀,你知道是誰嗎?哈哈哈哈哈哈哈,就是她身邊一直忠心耿耿的楊元。他前一刻還在高呼誓死護衛将軍,轉眼便在她背後砍上一刀。塔蘭也不是泥捏的,爲了洩憤,從他肩上砍下一刀,若不是楊元熟她刀法,恐怕她那一刀便能将他斬爲兩塊兒。但就算如此,她也沒能殺了楊元,楊元借此甚至平步青雲,一直侍奉在陛下左右。”
真的是沒能殺了,還是她下不了手?紀樸不了解此前的塔蘭,但如今的勾月,他不認爲她能下得了狠手,就算是文淵之背叛了她要殺了她,她也不一定能狠下心殺了他。
被親近之人背叛,當時的她該是心如刀絞吧。
“爲何你對這些好似一清二楚?”
“我家管事的也是我父親教出來的好手,是他的左膀右臂,不過混戰到了後面,他不敢再與陛下爲敵了,投敵叛變,棄了我父親,所以當時的情況他很明了,也告訴了我母親,他們說話的時候,我就在門外。”
過了許久,紀樸才歎息道,“何至于此?”
料峭春寒吹幹了他身上的冷汗,他這才發現聽完婉娘的話,自己已起了一身的冷汗。
沈桑也許沒有騙他,他是想要借那畫讓他明白丹青手必然和文淵之有關,薛宋二人的死自然也和他逃不了幹系。
原本打算去質問他,文淵之寥寥數語便又将箭頭轉向了沈桑,若不是遇見婉娘,想來他便會由此将嫌疑放在沈桑身上。
其實他如今才明白過來,沈桑和這些陳年舊事又有什麽關系呢,他從來不是局内人,在局中的隻有文淵之一人罷了。
他實在心機深沉,紀樸隻見過兄長陰狠的手段,如今看來,文淵之絕不在他之下。
他這樣做真的是對的嗎?紀樸心道。
那又是錯的嗎?
短短對錯二字,要如何将這些人命放置其中。
亡者已去,生者猶在。
塔蘭的刀已不能再殺人。
可文淵之的筆還能殺人,他在良渚這些時日似乎并未見過外客,他每次前去,有時也隻是看見他在書寫信函,區區幾封信便能布下這樣的棋局。
文淵之說過,他不過也是棋局中的棋子罷了。
可他說的是何時呢?是當年的他,還是如今的他,想來如今的他,早已不再是任人擺布的黑白棋子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