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月晃着手中的紅綢帶沖了進來,對着紀樸便高傲地一仰頭。
文淵之瞧着紀樸,搖了搖頭。
若丹青手那裏畫着大楚王庭風景的畫作便是兇手,不就指向了勾月麽,這畫是塔蘭生前所作,因爲浸水,他已經珍藏了許久,不見天日,不知爲何忽然出現在了丹青手那處。
“看,我夠到了小鹿身後的綢子,我這身手還算沒退步得厲害,你說是不是?”
紀樸見她咋咋呼呼的樣子,便對文淵之道,“暫且相信你,不過你收藏的畫爲何會在丹青手那裏,這倒是個奇事了。”
文淵之反問,“何不去問一問告訴你這條線索的人?”
“是丹青手親口說的,畫主人便是你。”
“如果真的是我送去了,我會誠實地告訴你,不過現在,這個答案是錯的。”
紀樸混亂起來,“爲什麽丹青手要騙我?”
“什麽騙你?”勾月插嘴。
“哎呀,不關你事,你别說話。”紀樸心急如焚。
“這個消息除了丹青手和你我知道,還有誰?”
他腦中出現了那日馬車上兄長的話,拿了劍起身要走。
“等等,你這就走了?”勾月站起來去追他,“今日要不要和我一起練功?”
“不行,我有些忙。”他匆匆離去了。
勾月有些喪氣,坐回了房間悶悶不樂。
文淵之坐在她對面也不言,冷着她。
她在生氣,他又何嘗不是。
他在等她坦誠,她偏偏不肯服軟。
這場冷戰持續到了她要回尋常堂前一日。
就在他想要同她破冰時,勾月卻在他熄了燈後抱着一床被子進了他房中。
勾月不常跟他睡在一起,她隻有做了噩夢或者哪天心情太好,太不好才會叫他陪着一起睡。
他在黑暗中盯着她的臉,看得很是清楚。
勾月隻知他夜間視線很好,卻不知他爲何有這個本事。
若是一個人從黑暗找到白天,連續尋找數日,在綿延二裏地遍布碎肢的山林中去尋一個人,那麽練就這個本事,會簡單不少。
她在他身旁坐下了,但沒躺着,拿手指戳了戳他的肩膀。
他本想順着這個台階下來,卻存了捉弄她的心思。
于是裝着睡着了。
勾月怕他是真的生氣了,一五一十将此前是如何跟蹤他全數告知。
說了自己是門派中人,卻沒有告訴他究竟是哪個門派。
他知道,她相信他,但也沒那麽相信他,她能拿自己去冒險,卻不會拿師門其他人的命去冒險。
文淵之想,這是個好機會,要她對他心存愧疚的好機會,以後她再和他吵架,他便說出一句,當初要不是你跟着我,我如何會跟你纏在一起。
他斷然不會告訴她,要她跟着他的人,正是文淵之他自己。
不是沁索,也不是皇帝。
他自己設了這個局,親自求尋常堂的主人送她入局。
他知道無論他走到哪裏,她都會跟着他,這讓他破天荒有了一種再也不孤寂的感覺。
自那場宮亂他失了她的蹤迹後,總覺心頭缺了一塊。
其實他什麽都有了,可後來數年,人海中再也尋不到她,他才覺得實則自己是一無所有。
他拿自己的命去試探她,看她會不會相助。
她會。
腳下是湍流的水,稍慢些,他便會被卷走,失了性命。
可他願意一試,他想要知道,在她心裏,成爲陌生人的他到底能不能讓她重新在意。
即使一切歸無,從前皆死,此後種種,由此重生。
他要親手設一個局,請她回到他身邊,讓她對他動心。
如果默毒不存在,仇恨不存在,恩怨皆了,她或許會愛他吧,跟蹤的開始,他便一直堅信。
于金慈客棧拐角相遇,冬日的寒風吹得他瑟瑟發抖,她卻陡然出現了。
那時他的心狂跳不止,拼命壓制,他多害怕自己的心跳會暴露他的小計謀。
謀了數年,隻是想要重新再見她一面。
可若是隻是一面,他又貪心了。
在尋常堂的高樓上,他看她揮刀的身影,一時間忍不住落淚。
那時他便明白,塔蘭已死,此後世間再無人可以拿仇恨束縛她了。
勾月已生,世間會多一個自由人。
他想要再渴求一個機會,能讓她與他有個開始。
自幼年起,他便知道如何朝着目标去,父親還在的時候就這樣說過,他想感情也是一樣的,如果他能一眼看中她,那他也能順利得到她,他有足夠的興趣去追溯她的過去。
淺薄的女子隻有兩面,翻完她的兩面便盡攬無餘,深沉的女子是一本永遠翻不完的古書,縱使讀不懂,叫人知難而退,也會令他這樣偏好晦澀難解之書的讀者沉醉。
當年在大楚王庭,他偶遇教塔蘭拳法的師傅趙不凡。
趙不凡眯着眼,打鐵累了盤腿而坐,草間被壓平,文淵之識趣地将他放在一頭的水煙袋送上。
“你這小子,居心不良。”他拿這雙過去人的眼睛一打量就知道這個南燕人在盤算什麽。
“前輩見笑了。”
文淵之嘴上這樣說,臉色卻不變。
“趙大人應當知道,晚輩在此地不會久留,若晚輩想要在剩下的時間打動她的心,就得知道訣竅。”
他噴出一口水煙,“唉,還是年輕啊。這男女之情,怎可用訣竅二字。”
“晚輩失言。”
“既是你心中所想,便不算是失言。”
他磕了磕水煙玉柄,“你也算聰明人,知道就算從默毒那裏求到了她,她也不一定跟你走,所以要她點頭才是上上策。”
“多謝前輩。”
“我并未打算幫你,兒女私情,算得了什麽。你拿你那些計謀去謀你該求的吧。”
“晚輩要求的一樣都不會少,自然,塔蘭也算。”
“唯有真心不可謀,可有人告訴過你?”
文淵之垂下眼眸,“我隻知若我喜歡,絕不肯輕易放心上人遠離,假使沒有開始的可能,我也要去試一試。”
後來果然如趙不凡所言,他越是用盡心機,塔蘭就越是遠離他。
她太聰明,已經看出了他的意圖。
後來他在王庭的一個帳包外被一個高大的草原女子攔住,一番交談才知原來是塔蘭的養母。
“你是誰?”
“在下文淵之,南燕人。”
“哦,就是你護送我們大王子從若枝回來?”
“是。”
塔蘭阿姆拉着他在帳包外的火把旁坐下,“喝些酒水吧,塔蘭在抄寫經書,等她抄寫好了,我再叫她出來。”
“經書?”
“是啊,她去了若枝那些年,不知還記得多少。”
“那好,我在這裏等一等她。”
“你是不是喜歡我們家塔蘭,我聽她說你總沒話找話。”
“她是這麽說我的?“文淵之哭笑不得。
“是啊,還說你羅嗦的很呢。”
“這……”
“我想塔蘭作爲朋友,是很喜歡你的。”這婦人突然冒出來一句。
文淵之結結巴巴,“何以……何以見得?”
“她除了跟在大王子身邊打打殺殺,騎馬射箭,别的事都很少說,我問她在若枝的事,她也不過寥寥數語,說起你,雖沒什麽好話,卻說個不停。如果她真的要交朋友,一定會找你。”
文淵之定了些心。
他松了一口氣,看來一直都不曾走錯,能成爲她的朋友,對他而言已經算是捷徑了。
“我來告訴你,塔蘭需要什麽。這王庭的男兒,就算是看中了她的容顔,恐怕也不敢近她,她戾氣太重,又總不肯合群,看起來總是孤獨的。”
“還請明示。”
“偏愛,我的塔蘭需要偏愛。”從那幼時塔蘭的眼淚浸潤她手心,淚水自她指間滲出那日,她便日日祈求天神給她些偏愛。
“若塔蘭真的願和淵之在一起,淵之願以性命相托。”
“我不要你的性命,我要你對塔蘭好,要你對她第一好,不得欺她利用她,也不能讓她難過。”
“這是自然。”
“多喜歡她一點吧,要是你喜歡她,這喜歡不要減弱,日日要增加才好。”婦人傷感道。
她的塔蘭需要被人喜歡。
“不要給她穿紅色衣服,我知道你們南燕人大婚穿紅衣,但不要讓我的塔蘭穿紅衣。”這是他聽見塔蘭養母說的最後一句話。
本以爲在草原上有她阿姆的相助,他總能敲開這個小姑娘的心扉。
可他失算了,趙不凡的眼果然毒辣,知道塔蘭不會對他這種心思深沉的人動情。
他謀她多年,從大楚王庭,到後來大楚入侵,南燕皇室逃離,她從小女孩長大成爲亭亭玉立的姑娘,眼見一朵花盛開,最後卻以那樣悲慘的方式被碾碎在世俗的塵埃中。
仇恨無法消弭,她靠着恨意活了十餘年,若沒那仇恨支撐,恐怕早就崩潰了。
他想同她說,沒人生下來就要恨,可他知道,塔蘭如同一輛失控的烈馬馳騁在人群中。
若在草原,她尚且能跑一跑,可在中原,在良渚,她隻能被制服,被驅逐,這是她的命數。
他原本沒有恨,即使父親因治水而死,他在年少時受盡屈辱與折磨,也始終心存希望,因爲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能替父親洗刷所有罪名,也能帶着文家上下安富尊榮。
無論是效忠怯懦的南燕人,還是屈服于後來大敗南燕,攻開南燕邊關的楚人,他都能一步步在官場高升,廟堂上的要的是能幫助他們統治百姓的一雙手,能平定風雲,他便給他們,相應的榮華富貴,他也皆能得到。
他從不覺得自己是燕人或楚人的走狗,因爲在他心中,正邪忠奸的界限由他自己而定。
他能握住自己的命運,所以他不恨。
但她是不一樣的。
即使報了仇,她也是孤身一人。
仇恨的盡頭是死亡,她一定知曉。
可她還是懷着純粹的恨活着。
後來她死了。
他再也無法尋到她,聽她叫一聲文大人,看她卸甲歸京,而那些利用她,踐踏她的人卻還活得好好的。
他也學會恨了。
仇恨綿綿無絕期,他想到尋常女孩子八九歲手裏拿糖葫蘆,女紅,而她手裏已經握劍了,他恨世道不公,更恨她沒有選擇的餘地。
她無法放下仇恨,隻能朝着死亡而去。
默毒利用她,她明知還要去,他将她作爲一把趁手的利器揮向他的敵人,那時文淵之怨上天給了她習武的天賦,但漸漸的,他看清了,其實他該恨的人是默毒,他将上天給塔蘭的恩賜,變成了刺向她自己的毒針。
三百私兵也沒能護住她的命,午夜夢回,他總是在那片黑暗的山林中去尋她。
這麽多年,他還記得他問她,痛不痛,她隻說但求速死。
十七八歲的小姑娘便隻求一死,他要如何不恨。
大楚王庭上騎馬射箭的姑娘,生了氣便躲在角落裏沉默的姑娘,貓一樣柔軟又傲氣的姑娘,他們竟那般虐殺她,他不能不恨。
他躺在那裏,忽覺得肩頭一熱,原來是她從他背後抱住了他。
聽得她說,“阿淵,你不要不理我,你理一理我啊。”
他再也忍不住,翻身将她壓住,“是你先不理我。”
勾月伸手挽了一圈他的長發,“你都比我大那麽多,就不能讓一讓我?”
他去尋她頸處的傷口,停在那一處小心翼翼親吻。
“我怎麽不讓你?放在以前,你騙我,我早就走了。”
勾月笑起來,“走到哪裏去?”
他的氣息已經移開,有些委屈,“沒有你的地方。”
她的手攬住他的腰,在黑暗中撓他的癢,“撒謊,你才不舍得。”
他不笑,勾月以爲他還在生氣,“我都把跟蹤你一事說得這樣清楚了,你還不肯原諒我?”
他說,“總要有些誠意吧?”
勾月翻他在下,騎在他腰間道,“這樣成不成?”
她俯身吻在他胸膛當中,“别生氣了,在這世上,我最喜歡你了。”
他的胸口起伏得厲害,勾月還以爲他被她這話逗笑了,“你笑什麽,我說的不是俏皮話。”
她掐住他的下巴問罪,卻摸到從他臉上滑下的淚,順着他的臉龐,摸到他眼下冰涼一片,“你被我氣哭了?不會吧!”
“你讓我親親,我就不氣了。”他啞了聲音道。
“好。”她乖乖把臉湊了過去。
“不是親這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