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已過,清早寒冷。
那姑娘早早就在府外等候了。
萬管事遞來漱口的清茶,說了一聲。
“是什麽時候開始?”
“小姑娘等了有一個時辰,快天亮那會兒就在門口了。”
紀樸仔細回想,并不記得自己認識這麽個姑娘,“十三四歲?”
“是。”
會是誰呢?
“叫她進來。”
宋金枝低着頭,一路怯懦地跟在府中管事身後走了進來。
她的手已經凍得沒有直覺了,最小的拇指因這幾天浸冰水,生了凍瘡,她想要握緊拳頭,可小拇指怎麽都合攏不到手心裏去。
紀樸一眼便認出了她。
“宋小姐?”
“紀樸大人,是我。”
管事沏了兩杯茶來,紀樸叫他換一盞九曲紅梅來,暖身驅寒。
“多謝大人。”宋金枝微微仰頭,眼角露出一塊淤青。
這樣粉雕玉琢的一個小姑娘,臉上多了一塊傷疤,頗有些叫人可惜,宛如白玉有瑕。
“不知宋小姐今日前來爲何事?”
宋金枝向四下張望,撲騰一聲跪倒在他面前,“求大人幫我。”
紀樸連忙去扶,“使不得,你先起來。”
“大人答應幫我,我就起來。”她的淚挂在臉上,可憐極了。
紀樸無奈,“好,你先起來再說吧。”
他叫她坐下慢慢道來。
原來是秋瑤夫人的屍身送回宋府後,至今仍未收殓,宋夫人打算年後拿席子一裹,丢在都城外不見人煙的山林裏。
宋金枝說着,眼淚又流了下來,她哭得難以自持,微微仰頭看着面前的男子。
她的下巴上似乎還有指甲刮傷的痕迹。
紀樸向來知道後宅裏婦人的手段比起朝堂中臣子的計謀毫不遜色,卻沒想到宋夫人會對一個小女孩下這樣狠的手。
他歎息道,“你想讓我如何幫你,這是宋家的家事,我隻是個外人。”
宋金枝的眼淚真多,流也流不盡,他看不下去,拿了帕子給她叫她擦一下,“莫要哭了。”
“有法子的,隻要大人肯幫我。”
紀樸道,“并非是我不肯幫,愛莫能助。”
她收了眼淚,冷靜道,“隻要大人肯納我爲妾。”
她想得明白,以紀樸的身世,若父親還在尚且有攀一攀的機會,可父親不在了,宋家此後便要勢弱。
“什麽?!”他被這小姑娘的話吓得一愣。
紀樸三思之後決定一會兒送走小姑娘後去找個看相的給他看看今年是撞了什麽鬼,一朵接着一朵的桃花,他當真有些吃不消了。
宋金枝說,“大人娶我。”
“啊,這萬萬不可——”
他慌張地放下茶盞,準備叫人送客。
宋金枝有備而來,拿出了一幅畫。
紀樸展開,這幅畫就是宋大人生前送去丹青手府上修補的畫,她爲何要将這這畫重新拿來,他看不透這個小姑娘想要做什麽。
“大人,我想也許你需要這個。”
紀樸耳邊響起另一個女子的聲音,她說,“或許你現在需要我,至少現在需要我。”
他的指尖在桌面輕輕敲擊,“你拿這畫來,是想要同我說什麽?”
宋金枝不卑不亢,“跟大人做個交易。”
“交易總比同情好,你說吧。”
“我将這畫背後的真相将給大人,大人要納我爲妾,并将我母親下葬。我知道,大人有這個能力,隻是大人願與不願的選擇。”
紀樸笑了,“你父親的案子已經結了。這畫對我來說沒什麽用。”
宋金枝臉上閃過一絲慌張,他不該是這樣的淡然,“大人果然不願幫我?”
他走到了書房門口,清晨的空氣幹淨,吸進肺裏,叫他輕松不少。
“我勸姑娘早些回去,免得有損清譽。”
紀樸說罷,回身看見她已經解開了衣帶,他連忙将門給關上了,“宋小姐,你這是做什麽!”
她卻叫他好好看一看她背後的痕迹。
紀樸費力轉過身。
她的背上是一個印記,準确說是某個人的私印。
“丹青神手?”
他讀了出來。
宋金枝穿好了衣服,“大人還覺得這案子算是了了嗎?”
“你以爲你父親不是秋瑤夫人所殺?”
“是,母親絕不會殺他。”
紀樸拿認罪書就事論事,“已證明就是秋瑤夫人的筆迹無疑,你不信專門檢驗字迹的行家。”
她道,“我隻信我自己,筆迹可造假,我母親疼愛的我的心并不會。”
紀樸道,“你身上的印記,是怎麽來的?”
她沒再隐瞞,将丹青手來到府裏那天發生的全都告訴了紀樸。
深夜父親叫她過去的時候,她被蒙着眼睛,那天是丹青手親自送修好的畫給宋泊。
她乖乖坐在屏風之後,聽着薛大人和丹青手說了一個時辰左右的前朝一枚雙龍掐絲金镯。
就在她聽得昏昏欲睡之時,她的侍女走了過來,問她是不是累了,夫人叫她來送些茶水。
她便喝了下去。
那之後,丹青手又和父親還有薛大人說了很久的話。
她聽得薛大人還是丹青手似乎帶了女眷,有女子細微的哭泣聲,沒過多久她覺得實在困倦,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等她醒來,身後已經有了這枚印記,她本想告訴父親這件事,豈料隔日父親便死了。
宋金枝對紀樸道,她有萬分的把握證明丹青手一定和薛宋之死有關。
紀樸聽完她的話,陷入了沉思之後。
他站了起來,沒過多久就對宋金枝說,“你先回家去。”
“爲何,大人不準備幫我?”
紀樸有些不耐煩,“我會幫你,若你不怕死,納你爲妾不算什麽。”
宋金枝展露笑顔,“大人說話算話?”
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紀樸心有不忍,“如果你嫁給我不久就會死于非命,你也願意?”
“大人不好插手我家族中事,納我爲妾侍,是最好的辦法了。”
他心道,人在家中坐,妾從天下落。
“我會将納妾一事告知家母……并兄長,若有互信,不日便會送去府上。”
宋金枝起身又行了一禮,“萬死難報大人恩情。”
她慢慢退了出來,自紀府離去。
走了不多時,角落裏便有一輛馬車停在她面前。
她跪在這人腳下,連頭也不敢擡起。
隻敢去聽他的聲音,如山谷中悠遠的風。
“大人,紀公子已經答應了我。”
沈桑道,“畫已在他手中?”
“正是。”
“你回去,三日後準備出嫁,這三日不被主母酷刑虐至身亡便能離開宋家。”
宋金枝原不敢問,現在卻壓不住少女好奇之心,“大人爲何要讓我做紀公子的妾侍,又是如何知道他一定會允?”
沈桑沒有回答她。
他想日後她跟他一起生活便會自己明白,那孩子實在心軟,看見她臉上的傷便憐憫了起來。
他年紀也大了,需要一房妾侍,未來的正妻,他會在王姬之間爲他挑選一個賢良淑慧能配得上他的女子。
宅子的後花園裏養了一隻小鹿。
紀樸來的時候,勾月還跟瘋了一樣去抓那頭小鹿。
他仔細一看,原來是小鹿尾巴上綁了一隻紅色的綢帶。
勾月還欲去抓,被紀樸叫住了,“你在做什麽?”
“抓鹿啊。要不要和我一起?”
“鹿最敏捷,尋常獵手用弓箭才能射中,你要上手抓?”
“你不信我能逮到?”
紀樸無奈,“又不是抓雞,在雞圈裏繞一繞随手抓一隻,這園子也不算小,他竄來竄去,你如何抓?”
勾月不管他,自顧自去抓鹿。
金戈放下茶托,嘟囔了一句,怎麽又來了!
被紀樸聽着了,“金戈姑娘是不歡迎我?”
她冷了臉,本來陪勾月練功練得好好的,現在又要給他侍茶,“小人不敢。”
帶着他一路來了書房,文淵之正在練字,見他來了,洗了筆墨待客。
“小文先生好雅興。”
文淵之笑了一笑,“又沒有别的事,寫字打發時間罷了。”
紀樸道,“勾月在外面抓鹿,你怎麽不陪着她玩兒?”
文淵之還沒開口,金戈便笑道,“鬧氣呢,大人和勾月一天沒有說話了。”
文淵之啧了一聲,她自知失言,沏了茶水便關門出去了。
他想要替她解釋,“勾月說話有時不知分寸,大人不要同她見怪。”
文淵之冷笑一聲,“既是我和她的事兒,便不由旁人費心多說,她的性子,我再了解不過。”
“若你隻是來找我們吃頓飯,再等一個時辰就到晚膳時候了。”
紀樸開門見山,拿出了那副畫,“大人可覺得眼熟?”
文淵之道,“從未見過。”
紀樸方才來時還心裏打鼓七上八下,現在到了他面前,反而冷靜下來,腦子裏清晰極了。
“不知大人有沒有聽說過醒畫和喚畫?”
文淵之道,“我不擅畫,你說的,我隻略有耳聞。醒畫是在畫作完成後放置于陰涼之地風幹收藏,這喚畫即是修複畫作中的一步,若畫損毀嚴重,需要畫引重新喚起畫的靈氣,不過喚畫一言,往往出自民間,大多是信口雌黃罷了。”
紀樸講了今日去拜訪一位老畫師,從他那裏聽說了一種喚畫的方式。
就是讓與古畫有緣之人喚畫,酮體侍畫一夜,注以古畫生氣,由此輔助修複古畫。
文淵之反問,“你相信有這樣古怪的法子?”
紀樸搖搖頭,“我本來也是不信的,直到……我看見了宋金枝背後的印章,丹青手說過,他的印泥加入了一種蟲殼,不易褪色。”
文淵之的眼睛落在了紀樸帶來的這幅畫上。
“你想說什麽?”
紀樸覺得,他并不會發怒,“秋瑤夫人的信,确實是她親手所寫。薛宋二人,也是她毒殺,可她的動機我想了很久,到底是什麽?”
他看着文淵之清澈的眸子,在其中全然看不見殘忍和欲望,“來的路上,我忽然想明白了,原來就是宋金枝。她說過,她母親最在乎的就是她。薛宋二人收藏古畫的癖好已到極緻,宋金枝背後的印章就是喚畫留下的痕迹,那夜丹青手和薛宋二人叫她蒙眼過去,便是此事。以一個自幼喜好畫作的女子爲喚畫之人,我想了想,必然是丹青手的法子。他能說服宋泊獻出自己的女兒,可宋泊說服不了秋瑤小妾,畫已修複,但三人都知道宋金枝已侍畫,傳出去,她的名譽便會受損。秋瑤小妾一怒之下便準備将薛宋二人都殺之滅口。”
文淵之順着他的話說道,“那她也應該殺了丹青手才是。”
紀樸道,“的确如此,她也找上了丹青手,假裝毫不知情,請他爲女兒作畫,我與勾月那日正好撞見。不過,秋瑤夫人還沒有動手,府中便發生了以她之力無法挽回之禍,無奈之下,隻能謝罪,将這個秘密帶到地下。”
文淵之的目光中帶着欣賞,“你的故事說得很好,不過,什麽證據也沒有。此外,這案子已經結案了,兇手也伏法,所以翻不了案了。”
紀樸道,“我不是爲了給秋瑤夫人翻案,丹青手其實也并沒有觸律法。”
“那你爲何來找我,隻爲了和我講故事?”
紀樸猶豫再三,“我隻想知道,丹青手是不是你的人?”
文淵之僵了片刻,“爲何這樣問?”
“我在他那裏看見了一幅畫,他告訴我,那畫的主人是你。”
“畫的是什麽?”
“似乎是大楚王庭。”
文淵之問道,“是丹青手告訴你,那畫是我的?”
“沒錯。”
“那便是我的吧。”
“你是什麽意思?”紀樸不明白。
“沈桑既然引你懷疑我,就是想要你我離心,不過依我看,就算我承認那畫是我的,你也不會遠離我,不是嗎?”
紀樸輕笑一聲,“大人看樣子是對自己很有自信,認爲我一定會站在你這邊。”
文淵之道,“你若真要和我反目,方才便不會那般小心翼翼了。”
紀樸跟他治水同住許久,他對他存了尊敬之心,文淵之清楚。
“因此,大人能不能告訴我實情,爲何你會和這樁案子摻和在一起?”
文淵之沒有回答。
“我換個問題,那幅畫若不是你的,會是誰的?”
就在此時,後院聽得一陣歡呼。
“抓到了!”
金戈也歡呼雀躍,“你做到了!”
“還差一點,我隻摸到它的尾巴,是順勢夠到的,不算真本事。”
……
紀樸又問了一遍,“大人是不準備告訴我?”
文淵之指着後院的方向,并未作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