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在午,爲馬年。
子時過後,各階官員已進入宮中。
穿過長長的宮牆小道,寒風在宮廷的縫隙中尤爲刺骨。
宮中的磚也是普通的青石磚,勾月未免有幾分失望。
有些官員也帶了女眷前來,女子們高髻紅面钿,敷粉畫眉,勾月隻唇上着了些口脂,還是出來時金戈爲她塗抹上的,說過年了,這樣喜慶些。
她向來過得糙,什麽長樂髻,驚鴻髻她一概不會梳,若金戈不幫忙,便由文淵之替她梳,他的手巧,良渚時興的發髻他都會梳,束發時他站在她身後,她便從鏡子裏望着他安靜地梳她的發髻。
從前,他必然很愛他那位夫人,勾月這樣想,學得多了,便什麽都會了,這也算是前人栽樹後人乘涼了。
宮中宴會紛雜,什麽樣的人都有。
勾月坐在他身邊,問他是以什麽身份來宮宴。
文淵之解釋道,“我們之前在汝陰治水,你還記得嗎?”
她道自然記得,差點淹死在洪水中。
文淵之便告訴她,他現在被任爲崇文館著作佐郎,修大楚水經,完善西廊史館中的經庫。
從前是相國,如今是崇文館的一個著作佐郎。可謂天差地别了。
然他面上卻風輕雲淡。
竟淡泊名利至此,勾月想不明白,官場上的人,不都想破腦袋往上爬麽,爬到他那個位置,自然想要穩,他現在也穩,隻是穩在一個崇文館中。
“阿淵,這是你一直以來想做的事兒對不對?”
他點了點頭,“樂天安命,心存萬民便不會覺得從前如今的落差極大,我知你心中所想,不必擔心,我很好,我心裏頭藏了一盞燈,無幽不燭。”
她一言不發,但她的手在桌下慢慢握緊了他的手指。
人影攢動,勾月目光一掃,忽有一個熟悉的人影撞進她視野中。
她正要細看,那人卻又被其他人圍住,遮住了身影。
“怎麽了?”文淵之問她。
勾月心道,也是,應當是看錯了,怎麽會在這裏看見阿沁。
他一個跑江湖的,如何能到這皇宮裏來。
“看錯人了。”
文淵之略一笑笑。
就在這時,人群啞聲片刻,如一亂曲斷了琴弦,萬籁俱寂,男女皆靜了。
有一人影漸漸走近了。勾月離得有些遠,并不能看清那衆星捧月中心一人的面容。
官員們歸位,宴會又變得如一開始入座時井井有條了。
文淵之身後有一官員同文淵之低聲道萬歲,是個長者了,發已斑白。
勾月聽着這官員低聲道,“是文隐大人,對不對,老朽眼睛不好了,可還認得大人這霁月清風的身姿。”
“大人謬贊。”文淵之看上去似乎并不記得這人是誰。
勾月低聲道,“老先生誇你,你都不知道人家是誰,像樣麽?”
那老者似乎聽見了,也不責怪,笑道,“貴人多忘事,大人許是忘了從前在昭文館講學。我那孫兒所讀四書,一大半都是大人教授。孩子遊學年歲早,十三歲就和十七八歲的貴族子弟坐在一起,讀《中庸》裏的道之不也,我知之矣。知者過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賢者過之,不肖者不及也,讀了三日還不得上口,急得團團轉,又被同窗笑話。是大人逐句爲他講解,他才記得。我那孫兒如今長大了,一想到此事便感激于心,大人被……被貶退良渚那年,他哭了數日,隻是迫于日後官場複雜局勢,不敢前去送行,望大人原諒他。”
文淵之并沒将此事放在心上,“不過舉手之勞,分内之事,叫他不必挂懷,我一切安好。”
說完話,兩個人轉過頭來聽月台的王位上那看不清臉的帝王絮叨。
“阿淵,他還要說多久?不會說一個時辰吧?”
文淵之無奈,“你來之前不還期待看陛下一眼麽?”
“那坐這麽遠,我長了千裏眼也看不清啊。”
文淵之将盤子裏的糕點挪到她面前,“既然看不清,你就吃吧,吃完天亮,咱們就回去了。”
她道,也罷,“咱們就是來走個過場。”
文淵之沒接話,撚起一塊糕點,心中有些不安。
不多時,陛下果然不再繼續說了。
勾月雖看不清,可模糊中瞧見皇後好像不在,“爲什麽隻有陛下一人,太後都在,皇後不在?”
文淵之湊在她耳邊悄聲道,“太皇太後年前後身子不适,皇後親自照料。”
他說話的氣息撲在她臉上,帶了方才屠蘇酒的氣味,勾月想要親親他,迫于這人山人海的陣勢,她想還是算了。
一線月明,有一良人陪在身邊,宮外爆竹聲陣陣,勾月看向他的眼底,發覺他的眼底全是她。
“你在想什麽?”他窺她心意。
“沒什麽。”
他不逼問,隻說,“新的一年你再對我好一些吧?”
勾月不解,“我去年對你不好?”
他道,“絲——很好,隻是我還想更好。比去年更好,比明年稍欠。”
她望着他鳳眸明瞳,在心中暗自揣摩這話。
再對他好一些。
他說這話時虔誠中帶着渴望,渴望下有些難以察覺的畏縮。
這般溫雅的人,也會主動向她索求些好。
那這好是什麽呢?
不消多想,她也明了。
有時候男子說對我好一些,便是再多愛我一些。
師娘說,人都是這樣,七情六欲都不必多教,時候到了,便自己領悟了。
她想,她也能領悟了。
她正想對他說,好,以後我每年都比去年多愛你一些。
這話還沒有送到他耳朵裏,她便被一個人吸引了目光。
不是個生人,是她很熟悉的一個人。
跟在她身後叫師姐。
在她學易容術時一遍遍陪着她修正面頰每一處瑕疵。
在山中練習輕功,丢下李子杏子,怕她餓着的人。
他從人群中走過,一步步走向月台。
兩側的明亭中的皇親國戚有些後輩向他行禮。
官員們靜下來了。
因爲他的出現。
勾月覺得冷極了,腦中更加混沌。
便去問文淵之,那一位是誰?
文淵之還沒有說話,身旁已有其他人回答,“這位便是陛下最看重的弟弟,恒陽王。”
她揉了揉眼睛,即使隔這麽遠,她還是覺得這人的身影和阿沁重合在了一起。
“恒陽王,陛下常喚他沁索。”那人又好心補充說。
文淵之好像想要說些什麽,張了嘴,片刻又歸于沉默。
他不該帶她來,這沉默的當口,他心中這樣想。
可若是默毒說的是真的,假使她今日不來,還能何時來呢,她這短短數年,已有許多遺憾,文淵之不想她再留下遺憾了。
至少要去見一見那一位始終記挂她的人。
隻是不知,尊者還能不能認出來她。
馴神馬的儀式開始了。
按道理要在一個時辰内馴服這匹飒霜烏,此馬來自遙遠的北楚之地,四足烏黑,身軀卻是潔白如雪,聽聞北楚出戰馬,但難以馴服,若能訓好,便是最靈的戰馬。
王族子弟緊了一緊寬袖朝服,各自準備馴馬。
若一個不濟,其他人便要補上去,将這儀式完成。
飒霜烏機敏的很。
勾月遠遠看去,隻見一個少年跑馬正要馴服之時,它忽然把頭低下,就地一滾。
頭一個人幸好躲得快,否則若稍不留意,手臂,腿腳都要被它踏斷。
剩下的王族子弟一連上去三人都不能制服此馬。
文淵之緊緊盯着月台最靠前一坐席,他知道老師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果然,韓将軍身側的昭武将軍走出來,行了一禮,道,爲保一個時辰内完成馴馬禮,他願讓手下最擅訓馬的下屬一試。
底下有人在悄悄議論,各色的話傳入勾月耳中。這人是韓将軍的門生之一。
隔着人群,勾月望見不遠處的紀樸正要站起,被一隻手揪住了,重新扯他坐下。
勾月一想,紀樸定然是要說,願爲陛下排憂解難,馴服此馬,不必韓将軍大材小用諸如此類。
不過看樣子,沈桑并不想讓紀家和沈家陷入這紛争中。
紀樸坐回原位,賊心不死地看了看勾月,扭頭讓她去。
勾月攤攤手,表示無能爲力,馴馬也不是她的強項,一群草原馬背上的王族子弟尚且不能馴服這匹烈馬,她又哪裏來的本事。
豈料陛下并未拒絕。
要是昭武将軍的人果然馴服了這馬,王室便有失顔面。
奇怪的是陛下半分不擔心。
勾月低聲問文淵之,“你說陛下在打什麽主意?”
文淵之将自己的披風蓋在她腿上,“風涼。”
“哎,你聽我說沒有?”
她把披風丢給他,“我自己有,不用你的,我身後披了一個,擋風得很。”
他推到她腿上,不肯系上,不過三兩下,就被勾月拿捏了手,乖乖重新披在身後,剛系好,便聽得人群一陣呼聲。
扭頭一看,是昭武将軍的人已摔在馬下。
有人偷笑,也有人爲那人擔心。
就在馬蹄子險些踏到那人身上時,沁索如風般出現了。
他在一旁觀察良久,兩眼盯着它兩個耳朵。
發現要打滾時候,飒霜烏的兩個耳朵尖便會稍微向前倒。
看到這裏,沁索便猛地躍上馬背。
才騎了片刻,一見它兩耳倒了,他就趕緊将缰繩往上一拎。
強迫他站住,難以滾下身來。
這是馴馬時常有的手段,他是草原上馴馬的好手,這道理他比誰都清楚。
然而就是這一拎,讓方才發狂的馬更加急躁,口中不斷吐着粗氣。
默毒在月台上看着,這匹飒霜烏隻光套上一個籠頭,這是頭極烈極好的馬,馬頭的力氣至少千斤,沁索的臂膀之力不足制服它。
如果它嘴裏有刺嚼,馬兒怕痛,即刻便能一拎即起,可這馴馬禮,從王庭到良渚皇宮,都沒有改變過,絕不會用刺嚼制服它。
沁索這一拎,飒霜烏發怒起來,朝着文武百官列坐之處飛奔而去,雖點明燈,但在夜幕中,這樣一道若隐若現的身影還是将衆人吓了一跳。
沁索極力控制着飒霜烏,使它往最中間的走道飛馳去,而不沖入人群落座之處。
待到從勾月面前過,那飒霜烏竟停在了文淵之和勾月身邊,略一頓,擡足便踏。
勾月一手拽起文淵之的肩膀,将他向一邊推開,目光對視上沁索。
他在這裏見到勾月,目瞪口呆,一時間竟忘了自己還在馬背上。
片刻就被飒霜烏甩飛下來了。
勾月手比腦子快,兩步上去扯住了他的胳膊,讓他平穩落地。
那馬兒癫狂着朝其他人沖去,百官一時間驚呼。
勾月一個箭步,踏地而起,落在馬背上。
她曉得沁索方才爲何失敗了,此時萬萬拎不得。
飒霜烏感到身上一重,知又有人想要馴服它,它頭便往下一低。
沁索道,“當心,看它耳朵!”
勾月見這畜生兩耳同時朝前倒了。
她的腳尖猛地便往它前腿縫裏一踢,戳在當中,它便不能打滾了。
這匹馬喜好蹿高跳遠,若拿平常騎馬的身法手法來妄想勒住它,一勒便叫它憤怒了。
要想制服它,遇着高地要叫他蹿上去,由它朝上蹦,遇着長渠,它想飛躍過去,也順着它。
勾月按着這個法子,在它蹿高的時候,身體往後仰,前腳起,後腳落之時,助它竄起。絲毫不叫它覺得吃力。
勾月越騎越覺得順利,好像這馬也懂她心思,仰起頭,撒開四蹄飛奔,避開了人群,一躍從方才之地飛奔到月台之前。
它的身影極快,這幾步路對它來說眨眼之間便能走盡。
勾月訓了這一遭,也氣喘籲籲,她摸着飒霜烏的鬃毛,将馴服後的馬帶到了月台前。
她在馬上,那人在月台的王位上。
四目相對,心中震驚。
比之見到沁索還震驚百倍。
怎麽會是他。
那在酒肆從婉娘手下救了她和紀樸的男子,竟然是他。
着帝王朝服,擁江山萬裏。
他也在看着她,目光中藏着欣慰,好像一切本該就是這樣。
她不知,這匹馬就是當年她和索拉圖拿一頭羊打賭的那匹母馬的後代,爲那匹馬,她曾吃下整整一頭羊。
她一時間愣在原地,直到他說道。
“馴馬有功,賞!”
勾月聽見他這樣說道。
沁索伸了手要扶她下來,道,“快謝恩。”
她才緩神過來,下了馬,跟在沁索身後謝恩。
眼睛還是看着他。
沁索低聲提醒道,“不可直視陛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