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一個剃光頭發,隻留着中間一簇頭發的男孩子沖到了默毒懷裏,“大哥,你終于回來了!”
韓澄捧着下巴問道,“這小孩兒是誰?”
“沁索。”默毒說。
韓澄看了看身邊,忽想起塔蘭不在,她不能與他們同座。
大楚的王在繼任時都将持一把金手杖名爲沁索,那是身份的象征,王權的象征。
楚王爲這個小兒子,瑪泊的孩子取名沁索,可想而知這孩子對他的意義。
此沁索可不是一般的手杖。
永南場退了大東薩後,祭祀儀式也結束了。
沁索站在當中,低聲問默毒是什麽時候從若枝回來的。
默毒踢了一下這孩子的後腿,險些将他踢趴下,“閉嘴。”
大東薩是王後的人,自然說不出什麽好話來,剛說了幾句默毒即将把災難帶回王庭便被大王打斷了。
這是頭一遭。
默毒還記得自己快要出發去若枝前,無論大東薩說什麽,父親都會點頭,如今倒是慈悲了,知道護着他些。
他心中繞起一絲溫情。
是啊,父親小時候也是很疼愛他的,他是他第一個兒子,他怎麽會真的舍得殺他呢?一定是王後蠱惑他,才讓他一次次被蒙蔽雙眼,失去神智。
楚王讓衆人重新落座。
伸手召兒子回來。
默毒滿臉期待,卻聽見父親說,“小沁索,你亂跑什麽。”
沁索嘟着嘴不滿,“我就要和大哥坐在一起,他好不容易才回來,我想和他親一些。”
默毒撇見君上王座邊那張似笑非笑的美人面。
該死的賤貨,她已經完全将沁索推到了父親懷裏,讓沁索成爲了他的心尖子。
永南場當中十來個草原少女,脖頸上戴着銀片串成的項鏈,上小下大,銀片随着她們的舞姿翻飛,碰撞間敲出清脆的樂聲,少女們赤足,雙手遮面,再一仰頭,便是望向明月,神聖的舞蹈讓韓澄如癡如醉。
“可惜塔蘭沒來,不然還能看見她們起舞。”韓澄說道。
默毒卻看着文淵之道,“塔蘭不喜歡這麽多穿紅衣的人。”
“爲何?”文淵之問。
“也許有一天,她會告訴你。”
韓澄正要插話,聽着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文淵之立刻噤聲。
“她說什麽?”韓澄聽不懂王後的話。
這個王後年紀輕輕,可惜嫁給了一個能當自己父親的男人,親他的嘴,會不會都尋不到地方,畢竟胡須那樣茂盛,韓澄偷偷發笑。
“她問你,你從南燕都城來是嗎?”
韓澄點點頭,“是的,從良渚而來。”
“聽聞良渚女子也擅舞,不知你是否也能起舞?”
韓澄道,“我們良渚女子不擅舞,南燕有個都城叫做留下,那裏的姑娘舞起來如風一般肆意,如月一般清麗,同大楚女子截然不同,我觀大楚女子于月下起舞,像背負千斤,身有使命而舞,卻不是爲自己而舞,但這種舞自有一番厚重感。”
瑪泊笑了,側身靠在楚王身上,“這南燕來的女子,口舌真是流利,王庭又有多少姑娘能這樣侃侃而談呢?”
楚王見她笑了,也笑道,“默毒帶回來的姑娘,自然有過人之處。”
韓澄不知他們笑什麽,“淵之哥哥,剛才王後說什麽?”
文淵之隐去幾句,說道,“楚王在誇贊你,說你有過人之處。”
默毒心中不安,總擔心暗箭難防。
果不其然,王後很快就出招了,“良渚女子不擅舞,可擅武?”
“這個……也不擅長。”韓澄有些洩了底氣。
那嬌媚的女子笑得更歡,“看來天下人說世間絕色盡在南燕,不過是虛話,良渚都城像這位姑娘一般的容色也不過是南瓜肉。”
聽見她說韓澄是南瓜肉,默毒眉心一皺,仿佛是自己藏了多年的珍寶見了天光後,被旁人道一句不過俗物。
大楚人常說南瓜是肉,牛羊是肉,但南瓜不比牛羊。
深谙大楚民俗的文淵之聽罷摸了摸鼻子,清了清嗓子。
這笑話傳到四周圍坐的王庭百姓耳中,鬧出一陣陣笑意。
“她說的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文淵之覺得時候不早了,他們這兩個外人也該退下了,隻是這個王後似乎有意爲難韓澄。他看出了那女子是因爲嫉妒才同韓澄較勁。
“你說。”她對默毒道。
“這……”
“快點!”
他解釋了一番,氣得韓澄額頭冒汗,說她不行已經夠惹怒她了,還要連帶良渚,這她可忍不了。
“回禀王後,韓澄雖不擅舞和武,卻擅歌。”
王後從楚王肩上伏起,坐正了身子,“是嗎?我年少時期,也正好擅歌。”
楚王的唇抿得緊緊的,他不會不知道她在盤算些什麽,這隻小貓,總是不服管教。
默毒聽完也變了臉色,“她要同你一起唱歌。”
“那不是很好嗎?”韓澄說道,“有意思。”
默毒看她眼瞳發亮,撫她發頂道,“若你要唱,輸了也無礙。”
“你怎麽就斷定我會輸。”
文淵之看了一眼默毒,無論是輸還是赢,韓澄都是敗者,他無法将這話告訴她。
全錯了,從她跟上他來到這裏,踏上大楚的土地,見到默毒的那一刻便錯了。
赢了王後,就得罪了她,一個女人的嫉妒心實在可怕,而兩個男人的嫉妒心隻會更可怕。
敗給王後,韓澄的失落如何不讓默毒心疼,他對她越好,王座上那道炙熱的視線便會更加惡毒,韓澄還是會成爲衆矢之的,他能護住她還好,隻是大楚王室暗潮洶湧,默毒自保尚難。
文淵之走得更加快了。
這不是他能插手的一場棋局,他是棋盤中一子罷了。回身又望了一眼默毒和韓澄,默毒看見了文淵之的注視,目送他離開了。
韓澄坐定。
四下王庭的百姓圍繞着永南場而坐,王周圍是一圈衛兵,阻隔了百姓的視線,然而百姓的聲音卻籠罩四野。
聽聞王後要獻曲,百姓們躁動起來。
“哈哈哈……你隻略唱幾句,莫要讓小輩羞愧了。”楚王說道。
“都是一家子人,我是給大王和王子助興呢,這是默毒從若枝回來大王給他擺宴,沒有高亢的歌聲,如何祭月亮神呢?”
比起舌燦蓮花的能力,韓澄自認不如。隻是默毒爲她解釋王後的話時卻沒将那一家子人說出口。
還不是時機。
這個眸子如寒星,如秋露,如冬日裏海子水面上微微泛起波瀾金線的女子,他要确保她在他掌心中。
王後先開嗓,草原女子特有的寬廣胸襟藏在歌聲中,這般灑脫的歌聲本該是騎着馬背上揮鞭掃草尖的快意此生,但韓澄卻聽出了些許悲傷。
在場的人紛紛喝彩,想來是沒有多少人能聽出來,韓澄聽見默毒在耳邊囑咐,“唱得不好也沒人笑話你。”
“廢話,這麽多人,怎麽會沒人笑話我。”
王後止了歌聲,但聲聲婉轉的歌聲似乎還在耳邊萦繞,韓澄也喝了聲彩,“别說話了,你聽你母親唱的多好。”
默毒立刻住嘴了,一句話都不說。
她還真是能戳人傷口,雖是無心之舉。
韓澄剛要開口。
王座上的女子說了一句話。
“是什麽?”
“她說讓你走到衆人面前去唱。”
“這是爲何?”
因爲王後說草原廣闊,怕她南燕女子的中氣不足,歌聲不足被王庭部落中人聽見。
“沒什麽,她說夜風太重,怕擋了你的歌聲。”
“那好吧,我便前去。”
默毒跟着站了起來,“我跟你一起。”
韓澄拿着手裏的毯子鋪在地上,“就坐這裏吧。”
“坐這裏?”
“是啊。”
早珠說過,唱歌的時候要麽奔馬,要麽站立,絕不可端坐,大楚女子歌唱都極少坐下。
韓澄卻道,不要緊,坐下唱歌不累。
王後冷笑,“她是怯得不敢在部落裏站着嗎?”
韓澄開口便唱,“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這一聲并不如王後歌喉響亮,卻如一股清泉滑入衆人肺腑中,呼吸間滿是清新。
“縱我不往,子甯不嗣音?”略有上揚。
唱到了“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忽然慢慢升調,如清晨的日慢慢升到天空當中。
一線直抛入天際,“縱我不往,子甯不來?”有誰聽不出歌聲中的期盼呢?仿佛所有人都在跟着這女子等待歸人,“挑兮達兮,在城阙兮。”又在高歌處一繞,聲之穩,大楚之人從未聽過,“一日不見,如三月兮!”漸漸落了下來,在風中散開了。
奇怪的是剛才的歌聲還在心中萦繞,所有人都有這種感覺。
衆人聽呆了,他們雖聽不懂韓澄在唱什麽,卻對歌聲神魂颠倒無法自拔。
許久之後,才有一絲喝彩。
就在這聲喝彩後,如雷暴的喝彩襲來。
韓澄向身側人挑眉,“怎麽樣,我輸了麽?”
那時她的風采,所有的楚南之神加在一起也不如她十之一。
他永遠都不能忘懷那個夜晚,她的歌聲如清露一般注入他心中,那是他第一次明白溫柔的力量更勝于野蠻之力。他從那歌聲中也窺見了一個遙遠國度的繁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