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一日不見,紀樸竟滄桑至此,勾月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好似開得最盛的花敗了。
她敲門,房中沒人說話,侍女走來提醒道,“姑娘要當心。”
勾月還不知這是什麽意思,見紀樸不言語,便自己開了門進去,豈料一句話沒說,一隻酒壺便砸碎在了她腳下。
勾月道,“幸虧我有幾下子,不然你這……”
她掀開帷帳,見紀樸緊緊蓋着被子,很怕被她看見一樣。
勾月伸手進去,恰好摸到他的臉,冰涼一片,這才知道他哭了。
她才不管那樣多,掀開被子,露出一張失了神采的臉。
她将燈籠放在一側,“紀樸……”
他和他兄長的博弈怎麽能赢呢,他兄長隻是送走了蓮躊,他便什麽法子都沒有了,隻能躲在這裏哭,還像是個不懂事的孩子。其實勾月早就想到了,蓮躊沒有那麽容易能留在紀樸身邊。
他隻會這樣哭,别無他法,若是文淵之,一百種法子都早想出來了。
“給你,擦擦臉吧。”她長歎一口氣。
他已經不哭了,眼淚還留在臉上,“你是不是覺得男子哭很丢人?”
勾月沒這麽覺得,“男子委屈了,照樣哭你的,不過你哭完了,總得想出路。難不成要一輩子被你兄長這樣壓着,一個蓮躊你都不能留在身邊,眼睜睜看着他想把她送到哪裏就送到哪裏。”
他不言語,隻是靜靜聽着。
“你知道我剛才路過哪裏嗎?”
“哪兒?”
“棺材鋪。我都想好了,要是你回頭還不能振作起來,越病越重,我就給你定一口,專門給你定的,你放心,我來給你出棺椁錢。”
紀樸恨恨地說道,“你他娘還真夠朋友。”
勾月站起來,“走了,回頭再說,好好睡一覺,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了。”
她潇灑地走出了紀府。
兩人上了馬,勾月還在問,“不是說沈桑也住在紀府嗎,怎麽都沒有看見他?”
“今日紀樸鬧了好一會兒,他暫時回了沈家。”
兩個人到已是一個時辰後了。
酒樓裏沒有幾個人了,傀儡戲孤零零演着,位置上沒有幾個人,看來這裏的生意并不好。
勾月找了位置坐下來,戲已演了一大半,好像已經錯過了很多。
《梁山伯與祝英台》,到了英台要出嫁的時刻。
文淵之看着她的側臉,周圍有食客說話,那些聲音落入耳朵裏慢慢都遠了。
“怎麽樣,好看嗎?”他問她。
勾月扯了他袖子擦還沒流下來的眼淚,“我都快哭了,有情人不能相守,多可憐。”
“你知道結局?”
“哎呀,早就知道了,我看過話本子,也聽過人說書,最後不是祝英台殉情了麽?”
文淵之輕輕歎了一聲。
“既知結局,再去看開端,會不會後悔?”
勾月疑惑,“爲何這樣說?”
“結尾不好,所以你覺得相識就沒有意義是嗎?”勾月将暖和的手塞進他的袖中,握住了他的腕子暖他,“不會啊,什麽樣的悲傷結局都配得上驚鴻一瞥的相識。”
他感到她手心的溫度在他冰涼的肌膚上的蔓延,終于,他露出了這晚難得的笑。
戲未結束,便生了亂子。
勾月前座的一個男子捂住自己的腰間支支吾吾。
有人走來問他是怎麽了,他打着手勢,一句話都說不出。
原來是個說不出話的啞巴。
勾月看出來了,他是丢了什麽東西。
真可憐。
勾月看了一圈,鎖定在一個探頭探腦的孩子身上,他與勾月對視上,便急忙從這裏逃走了。
這小畜生,勾月心道,敢在老娘面前作惡,“小賊,不要跑!”
勾月正要追出去,文淵之忽然站了起來,“勾月……”
她将文淵之按回在木椅上,“我很快回來,你等等我。”
他很想站起來去阻止這一切。
可他不能。
如果說走到現在,每一步都是他費盡心機謀求來,那今夜便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要走向哪一邊,始終要看她自己。
他的手漸漸握緊了木椅把手,青筋畢露,指節發白。
一路緊追不放,勾月就快跟上那孩子的時候,忽被從天而降的一堆荷包遮了眼睛,這死孩子,從哪裏搞了這麽多荷包。
她欲再追,人群已讓開了一條路,見這姑娘怒氣沖沖,人們都不敢多留,那幾個看熱鬧的,也避遠了些。
勾月撥開身上的荷包,再定睛一看,小賊前面還有個小賊,年紀同樣不大,衣着光鮮,不知從哪裏偷來的。
“你們兩個是一夥兒的?”勾月下巴指了指那紫色雀首紋衣袍的少年。
他被勾月這不屑的神情激怒,“與你何幹,你當街搶劫他的荷包,還敢追着他滅口?”
勾月在腦子裏過了一遍,“等等,你說什麽?”
小賊笑了笑,摸摸腰間。勾月低頭一看,這小賊不知何時将荷包放在了她腰間,“身手不賴,就是用錯了地方。”
她跑了一身汗,不耐煩道,“你讓開,我教訓他一頓,把荷包還給人家去。”
小賊膽子頗大,不知受何人指使還是吃了豹子膽,笑嘻嘻對勾月挑釁道,“有本事你就過來啊。”
勾月哪裏能受這氣,“你最好現在就跟我回去,給那啞巴賠禮道歉。”
華衣少年冷笑一聲,“若他不肯屈服于你的淫威呢?”
“淫威?呵呵!”勾月的氣要從天靈蓋頂出來了,“他要是不肯,待會兒等我把他打一頓,打得他爹娘都不認識後,我還得叫他跪倒我面前來,學兩聲狗叫。”
少年管定了這閑事,他抽出自己随身佩戴的長鞭,一鞭子朝勾月抽去。
豈料未到勾月臉上,她一伸手就夠到了,小孩子過家家的把戲,她才不放在眼裏,要靈巧沒靈巧,要力道沒力道,她抓住鞭子一端,三分力氣一扯便把少年帶到了自己面前。
少年跌坐在地上,衣裳沾滿雪點子和泥點子,摔倒的樣子實在可笑,逗得周遭幾個偷看熱鬧的人也撲哧一聲笑了。
“你!放肆!你可知我是何人!”
那小賊見狀不妙,拔腿就跑。
勾月沉着臉,一把奪過鞭子,揮舞出去,鞭子一頭勾住了那少年的小腿,一絆便倒下了。
她也不急,拿鞭子捆了小賊。
大聲問他,“你說,誰偷了荷包,好好說,不然我叫你腦袋開花。”
小賊咬着牙,不情不願道,“是我偷的,女俠饒命。”
勾月笑笑,将他從地上扯起來,“跟我回去,把荷包還給失主。”
方才出手相助的少年站了起來,伸手便擋。
這是個很漂亮的少年人,眸子亮如星光,眉目間貴氣銳不可當,可見天子腳下,處處是貴人了,金銀堆起來的漂亮孩子,沒吃過什麽苦頭,這鞭子才使得這樣無力。
“你是不是個傻子,我這身功夫,在街頭賣藝,給人看家護院,遠行走镖,哪個不比偷摸這點銀子來錢快?”勾月對他道。
他嗫嚅道,“誰……誰知道你是不是……想聚少成多。”
勾月笑出聲來,“我看在你是秉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份上才弄錯了人,故此不找你麻煩,讓開吧,鞭子使成那副樣子,笑死個人。”
少年氣得跺腳,“你罵我長得醜,罵我沒出息,罵我腦子笨哪條都行,就是不許罵我的鞭法。”
她這下更是笑得前仰後合,她看着這發怒的少年,隻覺得有趣極了。
“哦,這是爲何?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的鞭法乃是按照我師傅留下的秘籍練就的,我師傅是世間一等一的高手!”
少年不斷叫她停下笑,可惜他管不了勾月。
等到勾月笑夠了,她将那小賊膝蓋一踢,叫他跪在雪地裏等着。
随手從雪堆裏撿起一根長長的樹枝。
“念在你心不壞,我來指點你幾招,雖劍法和鞭法不甚相同,可有幾招,你日後使鞭都能用。看好了。”
此時雪已止,風未靜。
她旋身抽動樹枝,似手中的樹枝長如鞭尾,隻聽得空中速速幾聲,梢頭破空而響。
勾月身法極快,她手中的樹枝比她身法更快。
她俯身朝雪堆一刺,帶出一串雪花,在雪地上使了一套不知是劍法還是鞭法的招數,“戳、摔、點、截、掃、盤、闆、攔、撩、撥。”
隻見她周圍碎雪紛飛,在周遭的燈火下,閃動片片銀光。
跪在地上那小賊目瞪口呆,不知過了多久,才吐出口氣道,“厲害啊!”
一把随意丢在雪地裏的樹枝條子,在她手裏已成爲一把稱手的武器,若換成刀劍,恐怕揮動起來,會成爲能奪人性命的飛來閃電。
空中的雪慢慢落下,最後一片雪花落下時。
那紫衣少年才将目光從她手中移到她臉上,他的眼中盡是驚喜和訝然。
“姑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