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良渚外已是初冬了。
良渚靠北,冬日來得很早,也格外冷,眉縣此時還不凍手,到了良渚外百裏便已經要開始着厚重的冬衣了。
馬車四輪綁着細小鏈子,下了場薄雪,紀樸擔心山路打滑。
路不寬敞,到了半路便要分爲兩個馬車,女子們同坐一車。
紀樸将背靠在車壁一側,高高翹着一隻腿,搭着二郎腿,同身旁的男子截然不同。
不久,一直閉目休息的文淵之睜開了眼睛,看似不經心提醒道,“這可離紀府越發近了。沈兄看見,不知如何數落你。”
他道,“唉,能逍遙一天是一天吧。”
文淵之想起他方來身邊保護他時,端坐得跟菩薩一樣,一絲不苟,現如今竟成了這個坐沒個坐相的樣子。
“喝酒不?”他問道。
紀樸放下了腳,冬靴踏在地上,湊到他面前道,“你帶了?”
隻見文淵之伸手從車壁一拐角處一模一探,便取出一個酒囊來,裝得滿滿的,紀樸晃了晃,驚歎道,“還得是小文先生。”
他痛快飲了一口,遞給文淵之。
文淵之卻搖了頭,“她不許我喝,下車時會聞到。”
紀樸聞道,又是猛地灌了一口,“文淵之,你故意的。”
他笑了笑,“天這樣冷,炭火都在蓮躊姑娘那車中,你不飲酒,到了城中若是得了傷寒,我如何跟你兄長交差?”
紀樸默然,一口氣喝了許多。
他不知文淵之是否看了出來,可他能确定即使他火眼金睛明白了,也不會說出來。
掀開車簾,後面那輛馬車也在晃晃悠悠朝前走,冷風刺骨,幾片雪花飄了進來,紀樸輕歎一聲,“原來落雪了。”
後面的馬車暖和多了,勾月困得眼睛睜不開,半靠着狐裘墊子小憩,她側容極其好看,蓮躊發覺自己竟此時才看出她定然是有楚人的血統,這樣深邃的眉眼,這樣顯眼的鼻梁,側着瞧更容易看出端倪來。
她有意試探,“勾月,你是哪裏人?”
勾月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哪裏人?呵——”她打了個哈欠,困得眼淚滿了眼眶,坐起身道,“我是孤兒。無父無母。”
蓮躊不信,“此前你說過你的父母。”
那是師傅師娘,“呃,對,我是被收養的孩子,以前住在堂子裏,後來我養父來了,就把我帶走了。”
“你親生父母呢?”
勾月想了很久,竟是絲毫回憶不起,“那時候我很小,記不得事情,估計是打仗的時候走失了吧,很多堂子裏的孩子都這樣。”
蓮躊繼續問道,“有沒有可能你父母是楚人,不是燕人?”
勾月開始否定,過了一會兒問道,“你爲什麽這樣說?”
“因爲我看你,很像是楚人?”
她自己有時候也覺得,“也許吧,可能是我父母其中一個是楚人,還有一個是燕人,所以我生下來既像是楚人,也像是燕人,不過燕人更像一點罷了。”
勾月并不覺得這有什麽,現在楚王爲天下共主,占良渚後,與南燕舊貴族大肆聯姻,所以如今良渚城許多新貴族子嗣都有兩種血統。
馬車還在行駛着,蓮躊忽止不住嘔吐起來。
勾月連忙拿來痰盂,“你是趕車太辛苦了,有些眩暈。”
她說不。
“我已有身孕。”
勾月險些拿不穩痰盂,幸好蓮躊預測她會大驚自己接住了。
“你說什麽?”
“我已有身孕。”
蓮躊微微一笑,心中卻十分得意,打了勝仗一樣。
紀樸不是不許她說麽,她非要說,他又能如何。
“是……誰的?”
勾月結巴道。
她勾唇壞笑道,“你以爲,是文大人的?”
“不會。”勾月斬釘截鐵。
蓮躊眼中含笑,“既是如此,你擔心什麽?”
“那就是紀樸?”
“除了他們兩個,還有其他人?你以爲我人盡可夫?”
勾月連忙道不是,“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隻是同你玩笑,你看你怎麽又急了。”蓮躊覺得這女子實在是沒有手段,耍弄她根本沒什麽快意可言。
她不明白,爲何文淵之那樣的人會一門心思放在她身上。
蓮躊以爲她會繼續問她和紀樸的事兒。
卻見她閉了眼又要睡去。
她有些無奈,“你就不好奇我爲何會懷他的孩子?”
勾月強撐着眼皮又坐起來,“爲何?”
她撲哧一笑,原想着她會冷嘲熱諷,如今再看,她根本不在意紀樸半分。
“男女交合,便有子嗣。我明白這個道理。”勾月說。
“那你對紀樸有什麽看法?”她不死心,要問個子醜寅卯。
“是紀樸和你的私事,我一個外人能有什麽看法。”
“你不想知道紀樸要不要留下這個孩子?”
勾月将炭火燒得旺了些,免得她受寒,撥弄炭火,火舌一勾,她緩緩想起文淵之冬日裏手冰涼,不知他們車上有沒有炭火。
“你還在聽我說話麽?”
勾月連忙回應,“在聽。紀樸應當是要這個孩子,他心腸很軟,又懂得擔負責任,假以時日會是個好父親。”
這并非奉承,勾月心中也是如此認爲的,盡管武功不怎麽樣,可人還是不賴的。
蓮躊撫上腹部,輕柔地摩梭,“他會留下這個孩子,是不是?”
勾月有些吃不準,她很想将話挑明,如果文淵之當初說的那些全是真的,半句無虛,結果就是沈桑定然會插手其中,縱然紀樸想要留下,也得過沈桑那一關。
“蓮躊,你有沒有聽紀樸說,他有個兄長?”勾月半遮掩道。
“從未聽說過,可你之前不是說他是家中獨子嗎?”
勾月想要割了自己的舌頭,說一句錯一句,“嗯……其實,啧……絲……其實他有個兄長,不過也是他師兄,自小照顧他長大的。”
“這倒是新鮮,若有這号人,爲何他從不對我說?”蓮躊不知勾月意欲何爲。
“他師兄——怎麽說呢?”勾月左右爲難,若那些是空穴來風,文淵之也隻是聽了些風言風語,不就白白損了紀樸和沈桑的清譽麽?再說她并不能肯定文淵之是不是拿這個說辭來離間她和紀樸,文淵之心眼就那麽點大,跟着他的日子久了,她也能看出些了。
“盡管直言。”
勾月沉思後道,“他師兄是個嚴苛的人,不過能教出紀樸這種心性的世家公子,想來不是個極壞的人。”
蓮躊松了一口氣,“多謝告訴我。”
她拉起勾月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你摸一摸他。”
她小心翼翼地觸上她的肚子,“有多久了?”
“一個月左右。”蓮躊的笑如和煦的陽光,身上充滿母性,勾月覺得她和從前相比變了許多。
“以後等她降生,你爲她洗三,讓孩子叫你幹娘好不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