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從窗子裏映入,原來已過了一天了。
紀樸席地而坐,身後便是睡着的勾月,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可他卻覺得遠在天邊。
地上散落着幾張宣紙。
“四月二日。城外桃花謝了,文淵之提了一壺酒,一人喝到午後。晚間在雲吞攤子上吃了一碗雲吞,夜間咳嗽得厲害……”
“七月十二日。垓下有小節,名爲走月。年輕男女在這一日夜間打着燈籠出遊,大多是未有婚約的年輕人。文淵之戴着帷帽,風吹開長紗,有兩個女孩子一直跟着他,他替她們解了燈謎便離去了……”
“臘月二十。小雪,街上有一隊人騎馬飛馳,撞翻了一個老翁。文淵之扶起,咒罵那群人非人哉……”
……
他隻從勾月的包袱裏拿出了這幾張,按照日子排列,這本跟蹤手書中的一部分是缺失的,想來已經在某個人的手中了。
原本想要質問她,這些手書偷來的時間長了,勾月竟絲毫沒有發現。
到了現在,可見對她已經不再重要了。
她是從何而來,又是爲何要跟着文淵之,一開始紀樸帶着惡意揣測,如今日日在一處,他倒不願用那些小人之心度她了。
文淵之雖沒有武功,但他慎重又自持,若勾月真的已經跟蹤他良久,他沒有理由不發覺。
仍舊縱着她跟在身後,假裝不知?
他收了散亂的紙張,揣在懷裏,看了一眼身後似在睡夢中的女子。
她已經睡了足足三日,任由他在耳邊呼喚她的名字,也不能醒來。
文淵之并不驚奇,所以她爲何沉睡,必然和他逃不了幹系。
勾月以爲自己是獵人,跟着自己的獵物走了一路。
豈料這人是請君入甕,早已知曉她的意圖就是不拆穿。
紀樸很少覺得頭疼,從前想不明白的事兒不多想就是了,不過勾月不一樣,他想要知道她的一切。
一個輕功如此之高,身形如此矯美的高手,内功竟微弱到探查不出。
刀劍都會使,可無論是江湖上哪家的劍法刀法,她都不沾,可真正肉搏起來,那些招數又像是博取百家之長,自行糅合成一家功法。
這樣古怪的人。
他走了出去,關了門,并未發出多大的聲響。
往樓下望,底下有人在喝酒。
“文大人,可否請我一起喝?”
文淵之仰頭笑了,“有何不可呢?”
他從樓上縱身一躍,輕輕落在文淵之身側,行雲流水坐在他身邊。
文淵之替他斟酒,“紀大人請。”
“折煞下官了。”
“我如今已不在朝爲官,你我之間不必如此稱呼。隻以兄弟相稱便是。”
“恭敬不如從命了。”他也不見外,仰脖喝了個幹淨。
他看着紀樸,心底生了出一種親切感。他還記得,自己的親弟弟隻比紀樸大兩歲。離開良渚的前一夜,那孩子哭着跪在他面前求他留下,他告訴他,以後就由他撐起文家了。一别數年,盡管可見他字迹,卻不知他面容是否有了改變。
“文大人……文兄……文。”他嫌燙嘴,又道,“我還是跟勾月一樣叫你小文先生,你看如何?”
“自便。”秋日的酒不免有些涼了,到了肚子裏才暖起來,他叫了人拿來溫酒的東西。
“小文先生,我有很多問題想要請教。”文淵之打量他的神色。
文淵之點點頭,開始溫酒,“若能解答,定全盤告知。”
“多謝先生了。”
文淵之忽然出口打斷他的詢問,道,“你喜歡勾月?”
紀樸并不否認,年輕人的鍾情炙熱又直接,“正是。”
“在她之前,你從未喜歡過其他良渚世家女子或者勾欄粉娘?”他瞥見樓上一角衣裙,明知誰在那裏偷聽。
紀樸直言道,“是第一次這樣喜歡一個人,想要日日見到她,她所行之處也要留片刻,她若坐在身邊,總不自覺側頭過去瞧她一眼。見她開心便跟着一起笑,見她皺眉便恨不得将最好的奉給她,失心瘋了一樣。不知我這樣說,小文先生會不會想要殺了我?”
他反問道,“你的心長在你身上,我又如何能掏出來叫它不跳動?”
說完,文淵之便擡手叫他先不要說話,對着樓上那人道,“你既得了你想要的回答,接下去我們的話便與你無關了。”
那身影微一怔住了,很快消失不見。
紀樸隻歎了一口氣,并沒有追上去,他同她說得很清楚,卻不明白爲何她總是在試探。
“小文先生真是叫人看不透。你既和她有了夫妻之實,旁的男子觊觎她,你竟不生憤怒?”紀樸不解。
聽到他這樣說,文淵之陷入了回憶中,他生過憤恨嗎?是有的,見她和他練劍比試拳腳,勾月将他打得慘重忍不住笑話他,他是妒的,勾月跟在他身後同他絮絮不止時,他是怨的。
爲何現在原諒了他,他至此才想明白。
于是問道,“你站在院中,見勾月在曝陽下走向我,拿傘遮在我頭上,是什麽感覺的?”
紀樸低了頭,“我……記不清了。”
他怎麽願意承認自己的無能,要恨她也恨不起來,轉到文淵之身上又覺得無理,隻因爲她喜歡的是他,他便要恨文淵之嗎,那絕非他的本心。
他自嘲一笑,“就是如此了。你方才的回答和我當年很像,有人問我,看着她走向另一個男子,我心中是什麽感覺。我道,我忘了。其實那樣難受的感覺,又怎麽能輕易忘懷。”
紀樸看着他,這才有些覺得他像是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從不露怯,從不覺痛,從不憤恨的人,哪裏像是人呢,即便是個男子,胸膛裏也有一顆滾燙的心。
他拿出了懷裏的紙張,“小文先生看過這些嗎?”
文淵之隻是看了一眼,面上神色并不變化,也許他該裝作大驚,可他連裝也沒有。
紀樸漸漸相信了自己的猜測。
“你知道勾月一直在跟蹤你?現如今接近你也是她有意爲之。可你全然不在乎,這是爲何?我想了很久,小文先生。”
“你覺得是什麽緣故?”
他抖了抖腿,說出了心中所想,“因爲雇勾月跟蹤你的人,正是你自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