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年多來,她随他天南地北闖。
她知道他厭惡羊肉,知道他三兩日便要練一次字,哪怕是冰凍三尺的日子伸不開手。
她知道他一個人會在夏日炎熱的夜晚在窗邊點一炷香,飄飄然往窗外去,他的目光順着香随向很遠的地方,也許他的心也去了很遠的地方。
她知道他最喜歡梅子酒,喝起來沒完沒了,可是每次喝完,下半夜都會咳醒。
他喜歡打抱不平,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行走途中常被刁難,弄得一臉是傷。
他會爲丢失雞群的老太太想法子找到,最後再送老人家回去,見人家孤兒寡母,又将自己荷包裏緊剩不多的銀票壓在殘了口的破碗上。
他在衆生疾苦的人間行走,從那一片繁華的良渚皇城走向落寞的瓦礫衰敗之地,他就像是一顆耀眼的星星陡然隕落人間,慢慢失去光澤。
她聽說過他的事迹,在龍潭寺被聖上賜椅談學,與三百學子共同修撰本朝史書,推行新法改善冗官的局面……
若是他高高在上時,她會覺得這是一個高不可及的人,即使她名爲勾月,也不會敢去摘一摘這月,清冷又明麗,誰敢動那一輪月。
可是昨天他明明還同她說笑,他便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文相了,而是一個病弱的中年男子,蒼白的臉,孱弱的身。
他們曾經行走在夜間,路上行人寂靜,隻有他們兩個,他不知她所在,但她聽得到他的腳步聲,那時候,仿佛世間隻有他們這兩個人了,行走的魂魄,隻有他與她而已,不再有官階,身份,權勢,榮耀那些橫亘在中間。
他是與她一樣被放逐的人,在紅塵中是孤獨的。
現在卻忽然不一樣了。
他們中間,多了一個人。
她叫塔蘭,是他最愛的人。
他們有着絢爛的過去,她死了,他将會用一聲懷念她。
她就住在他心裏。
要了命,一個住在男子心中的人,誰又能敵得過?
勾月回去的時候,見二全做了一桌子菜等着她,文淵之也幫着将暖爐子搬了下來,他的手臂長袖被束着,露出手臂來,太蒼白的肌膚下青筋顯得尤爲可憐。
“若水姑娘回來了?”
二全叫她,她才回過神來。
文淵之将三碟子切的好好的肉擺在桌上,兩碟白肉,一碟紅肉。
二全将涮肉的鍋子備好,桌上一應俱全,他先是敬了敬文淵之,多謝他一副藥下去就讓老太太血濃痰消散,能有喘氣的力氣。
勾月驚訝道,“你才給她看了一次,就已經治好了?”
文淵之說沒那麽神,“藥是得吃,不過半月,應該也可起身了。”
他還是個神醫,這可真是個奇人了,勾月将羊肉夾在筷子上的時候還不可思議地搖了搖頭,世間能人這麽多,怎麽就沒給她些神力,偏叫她做個俗人,俗不可耐。
“姑娘喜歡吃羊肉?”
勾月說是,“小文先生不喜歡?”
“倒也……不是。隻是從前内子不喜歡。故此家中從不出現。“他略有些苦笑。
“若水姑娘的鼻子怎麽了?“二全指着勾月有些歪了的鼻子道。
她急忙捂住鼻子,糟了,換了張一樣的面具,但還沒用慣,有些不貼臉。
再放下手,鼻子已經恢複如常了,“哦,是天太冷,鼻子凍紅了。“
二全說這樣啊,轉頭接着跟文淵之叙他的亡妻。
“夫人如今可好?“
他未答話,将手中酒仰脖一飲而盡,滿臉憂傷。
二全是個懂眼色的,見狀不再繼續問了。
勾月卻偏要問,二全在桌子底下拿膝蓋怼她,卻低了頭見她放在身前的一隻手在發抖,天實在太冷,涮着肉她也一時沒暖起來。
勾月一杯酒也沒有喝,卻覺得自己醉了。
她怎麽會昏了頭覺得自己跟了他這一年多,他便是屬于她的,别人不能染指。
他從來與她毫無關系。
這是一場獨角戲。
螳螂不會因爲喜歡那隻跟了許久的蟬而放棄捕獵,但勾月已萌生退卻之意。
她不願再幫助别人監視他的行動,那是他的催命符。
走之前,她至少也要問清楚。
“小文先生的夫人,是個什麽樣的女子?”
文淵之的眼睛這一刻尤其清澈,熱氣騰騰的涮鍋上,他的霧氣朦胧中說着那個女子。
她好像隔着迷霧朝二全和勾月走來。
那是他第一次見他夫人。
他們在逃亡路上被追兵趕上。
追兵放了箭雨,他們一衆人狼狽至極,臉上都是被亂石擦出的口子。
隻有塔蘭不緊不慢站起身來,在袖子上擦拭正反刀面,幹淨的刀身能映出人臉,她随意揮動兩下,在空中發出簌簌的刀風,刀法利落,手中像是攀着一波雪浪,冷峻的眉眼,仿佛是那收人性命,叫人魄散魂飛的使者。
箭雨已經過去,真正的生死對抗才開始。
若枝人高喊着帶回他們的頭顱,将功贖罪,在馬上揮舞大刀而來。
刀刀緻命,每一刀落在人身上都能即刻将人攔腰截斷。
隻見塔蘭如靈燕一般敏捷,在數不清的刀刃中躲閃。
塔蘭糾纏其中數人,剩下的若枝兵馬還是繞開她沖着其餘三人來了。
塔蘭心焦,想要盡快撕開一個口子滅完這些若枝人,就在她回身一望旁人安危分神之際,若枝人的長槍穿透了她的左肩,塔蘭皺了皺眉,并不呼痛,從旁一步生生扯開肩膀上的兵刃,血肉翻開,錯身踏馬,一刀反殺那士兵,割斷了他的脖子。
殺雞雞還會咯咯不死心地叫,殺人,人隻會沉悶一聲倒地。她殺的興起。
鮮血噴湧而出,染濕了她的衣服,她眼前一片血紅,殺死的士兵不斷從馬上落下,附近的荒地泥土散發出一種詭異的腥氣,她皺了眉,文淵之想她其實厭惡殺戮的氣息。
她的頭發染了血,此時血幹了,發梢變得幹硬。
“這個給你。”
他拿出懷裏金創藥。
她不接。
“你受傷了。”
任他楚話說得再好,塔蘭也似聽不懂。
“罷了,若是你需要,就再問我要。”他知道,她不會開口要。
文淵之對勾月和二全說,以前父親還在的時候,爲他二哥說親,二哥并不喜歡那女子,記得父親指着院子裏一塊形狀極似書本的石頭,說,“盡管上面隻刻着兩行詩,但要讀懂,卻要花很久。有些人,就像是隻有一頁的書簡,看去簡單乏味,實際上須得慢慢琢磨,才能知其性情。“
院子裏的那塊石頭寫着,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後來他去查書,見那後面兩句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他越是對那早亡的夫人癡情,勾月就越是無地自容。
斷然不是那女子插在他們之間,而是勾月隔在他們這對苦命夫妻之間。
“爲何,你妻不愛食羊肉?“
文淵之沒有隐瞞,在他看來頗有些能逗笑人。
“有一次她同旁人打賭,爲了一匹馬,非要吃下一整頭羊,後來我雖然到了,可我到時她就已經吃了一整頭,當下便大吐特吐,自那後,一聞羊肉便忍不住惡心。“
“說起來,文夫人還真是個性情中人。“二全又敬了他一杯。
勾月同他們喝了一杯又一杯,她心中煩悶,明知來由卻無法排解,她永遠也不能說出那些話來。
文淵之永遠也不會知道,有個姑娘跟了他數百個晝夜,見他開懷,失落,憤怒,憂愁,她見證他喜憂參半,知他舉手收扇後會露出微微滿意的笑。
一切尚且沒有開始,便結束了。
這是怎樣的無奈啊。
勾月也從未想過自己會真的喜歡他。
接着她酒醉的腦子想起自己剛開始跟蹤文淵之時也沒有地方可以落腳,她就睡在樹上,秋日寒涼,她也不肯去尋個旅店客棧,生怕被文淵之發現,現在好了,她居然敢披個人皮出現在他面前。
照理說,她不會這樣不謹慎,可她還是這樣迷迷糊糊做了。
到如今她才明白,其實是她自己在說服自己正面見一見他。
她想要自己出現在他眼前,而不是背後。
她不要總是見他的影子拉得老長,她想要走到他身邊和他一起仰頭望月。
常人一時半會便能明白自己的感情。
她卻花了幾百個晝夜,在日光和月光交替中,才漸漸明白過來。
文淵之多少次遇到危險,她總毫不猶豫去相救,卻又不讓他發現是何人出手,他醉酒趴在梨花樹下的桌子上,滿身落白花,是她替他撿起地上的披風蓋上。
湍急的水流前,是她伸了手拽住他的衣領幫他站穩。
她是這樣喜歡他。
可這種情愛,她花了一年多的時間才明白過來。
寒來暑往,那種跟蹤人的枯燥無趣早就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焦急的神情,看不見他她焦急,看見了他又疑心他要惹事,若是什麽事也不做又覺得他枯坐一天怪折磨人的。
“小文先生,若水是不是喝多了?”
二全見她晃晃悠悠坐不住。
文淵之又倒了一杯,淡然道,“怎麽會,這酒是新酒,醉不了人。”
“那她這是?”
“若水姑娘有煩心事,我送她上去,勞煩将餐食收一收。”
“這是當然,若先生有事,随時吩咐。”
(本章完)